新嫁娘靠在他怀中,张行简气息瞬静,眸子闪烁一二。
他伸手去搂她腰肢,防止她摔倒。但就这一会儿时间,那张隔开里外的屏风轰然倒地,张行简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吸气声。
张行简沉默。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门口的众人看到了他抱着准皇后的这一幕。
他怀里的新嫁娘依偎着他,动也不动。
沈母忍怒得牙齿要快咬碎:“张月鹿!”
宫里出来的嬷嬷与喜婆婆们连忙冲过来,推开张行简,隔开张行简和新嫁娘的距离,将皇后扶稳。
那准皇后冲她们怯怯摆手,娇弱模样,与往日的沈青叶不说五成像,恐怕是一成都没学到的。
张行简沉默看着。
那些嬷嬷们在混乱中安慰皇后,又转过身摆出笑脸,对张相说:“相爷放心,我们早就检查过了,皇后的衣着是没问题的。眼看吉时要到了,咱们快出门吧,莫让官家等得不耐烦了。”
张行简垂下眼。
他无声笑了一笑。
他似乎很无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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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平安地坐上檐子,隔着珠翠帷帐,看那翻身上马、上身昂扬的张行简。
她微有得意。
她在心中冷笑:笨蛋张行简。
张行简蓦地回头,向帷帐方向看来。
沈青梧一时心脏绷起,几乎疑心他看到了自己。但这不可能,隔着帷帐,他武功又不高,他怎么可能一眼看到自己?
张行简说:“皇后殿下,你可想好了——当真要入宫?”
他轻声:“若殿下想反悔,如今还有机会——”
坐在檐子上的沈青梧不搭理他。
其他跟着张行简迎亲的几位朝臣面色大变,快吓死了:“相爷!”
——这话可不能乱说!
若听在不知情的人耳中,还以为相爷要带着新嫁娘私奔,耍少帝一通呢。
张行简叹口气,笑一笑,宽慰自己的同僚。
沈青梧心情平静地坐在檐子上,脑中开始演示自己的刺杀计划。
出了沈家门,春雨霏霏,润雨如新。
礼乐声变得轻快,卤部仪仗开道,沈青梧想了一会儿自己的刺杀计划,觉得没有疏漏后,便开始盯着张行简的背影走神。
他好像瘦了很多哎。
但是长得俊逸的郎君总是得天独厚,羸弱有羸弱的美,清逸有清逸的美。这位背影清拔如鹤的郎君,若真是新婚夫君……
沈青梧心脏砰地疾跳几下。
她习惯性地拉回自己跳跃的思维,而正是这习惯性地制止自己乱想的行为,让她发现——进宫路不对。
这不是进宫的路。
这是围着东京外城在一圈圈地转,沿着汴梁河,越转离皇城越远……沈青梧从小在东京长大,她哪里会看不出来?
沈青梧眸子眯起,盯着张行简的目光,快要将他戳死。
她在这一瞬间便知道,行动泄露,或者被张行简猜出来了。
她也霎时明白张行简为何要查新嫁娘——若不是她机智地扑入他怀中,顺手用指风撞开了屏风,她少不得真要在还没出门的时候,就被张行简揭穿了。
但是幸好,今日的局,沈青梧只是那个杀手。她是执行计划的人,身后跟张行简作对的人,多着呢。
沈青梧就这么沉着气,坐在檐子上,且看张行简要如何拖延时间。
一列骑士从街角擦入,其中有长林的身影。
长林掠入仪仗队,朝那坐着皇后的檐子瞥了一眼,马凑到郎君身边,低声告诉郎君:“郎君,情势不好——你恐怕得回府一趟,他们扮成乞丐,在围攻张家。”
张行简微笑:“攻吧。”
长林:“人数众多!越来越多的人包围张家,属下带人与他们打,发现他们要么武功高强,要么一招一式都是军中练出来的……全部都是!”
张行简皱一下眉。
他在一瞬间回头,目光复杂地看一眼檐子。
长林仍在耳边急切:“那么多武功好手围攻张家,张家不能被攻下——博帅被关在我们家,不管是博帅被他们救走,还是他们见势不妙,说出博帅就是张家大郎的身份……局势都不利于我们。
“郎君,这边事你不能管了。你应该与属下回去,亲自主持张家,不能让他们找到博帅。”
张行简喃声:“多少人手?”
长林说了一个数。
张行简诧异。
这个数目太多,这几个月东京人员流动,并未发生明显变化,说明对方一直控着一个数。张行简心中早有算计,就算他们今日要帮沈青叶逃离,出动的人不可能太多。
但是如今这个数量,与长林所说的攻打张家的人数,几乎对上了。
那就说明,所有放进来的敌人,全在张家那边。这边只有一个人——
这边行事的,竟然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对千军万马……她不想活了吗?!
张行简目光如冰,盯着檐子。
檐子中的沈青梧,一瞬间觉得张行简透过帷帐看过来的目光,如锋刃一般,还带着些怒。
沈青梧绷直后背,等着战斗。
但是张行简又将他的怒火压了回去。
绯雨落到他秀气浓长的黑睫上,他的眼睛像清水一样透亮剔透,盯着檐子看了许久。
张行简收回目光,嘱咐长林,嘱咐跟随自己的其他官员:“在下家中出了些事,先走一步。诸位郎君迎新后到宫门前,且先等等在下。
“告诉少帝,宰相不在,无论任何原因,典仪都不能提前。”
张行简盯着檐子,一字一句:“为了典仪不出错,请官家一步都不要靠近皇后。”
几位年轻大臣礼貌而谦恭地目送张相远去,心中生羡。
坐在檐子里的沈青梧耳力太好,听到他们讨论——
“我等什么时候才能拜相啊?”
“张相哪里都好,就是神神叨叨,太过霸道。他不在,就不许典仪进行,话传到官家耳边,官家又要生气了。”
沈青梧掏掏耳朵。
生气?
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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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大臣陪着少帝站在冷雨中,一同等张相的归来。
坐在檐子里的沈青梧心平气和地数着宫门前浩浩荡荡的人头,陪他们一起坐着。
气氛僵凝。
少帝面上神情越来越不耐烦。
在这个关头,天边突然升起一响箭,“砰”的一声,宛如礼乐仪式,却是这声响箭升空后,檐子里的沈青梧立刻坐直。
沈青梧捏着嗓子,掀开垂帘,召唤陪自己一路的宫中老嬷嬷:“嬷嬷,相爷不回来,难道我就一直进不了宫吗?”
嬷嬷很为难:“殿下,再等等……”
沈青梧柔声细语,挤不出眼泪,挤出两声哽咽:“雨一直下,嬷嬷也知道,我身体不好,我有些受不住……能不能请官家过来,我与官家说两句话,求一求官家呢?”
嬷嬷当然希望未来皇后能够拢住少帝的心。
嬷嬷去请少帝,少帝虽不淋雨,却也等得火气连连。封后大典吉时已经错过一次,再错过第二次,他这个皇帝还有什么威信?
莫非这是张行简给他的下马威?
莫非张行简是告诉他,就算他顺利登基,他也别想为所欲为?
少帝脸色越来越青,周围大臣咳嗽着想劝两句,被少帝手一抬,拉下去挨板子去了。在这般压抑气氛下,嬷嬷来请少帝,说新后有请。
少帝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朕委屈了青叶……”
旁边又有年轻大臣咳嗽。
少帝当做没听到,大步向华丽檐子过去。
臣子跟上:“官家,相爷说,您最好不要靠近新后……”
少帝大怒:“相爷说相爷说!他不过是一个相爷!朕能废了一个孔业,也能废一个张行简!这皇帝是自己在当,不用别人教朕!”
少帝越走越快,看到檐子后美人影影绰绰的身形,他的魂便飞了一半。
少帝喃喃自语:“青叶,朕来了,朕让你等了多年……是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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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与长林等卫士骑在马上,快马疾行,在飞雨中踩过一地水洼。
张家的战斗他安排妥当,那支响箭飞上天空时,张行简便知道少帝那边要出事了。
杨肃等将士、“秦月夜”的杀手们,全都盯着张家,少帝那边安排的后招,只会有沈青梧一人。
实在疯狂!
张行简不可能不安排后手,不可能不安排人保护少帝。确实,武功高强的人,有自己的计划。但是沈青梧想动手很容易,她那个猪脑子,难道没想过动手后怎么出去吗?
她怎么敢和自己为敌?!
马蹄急踏雨水。
雨水沾湿张行简的袍袖。
离皇城方向越来越近,张行简心越绷越高——
马转过长巷,进入御前大道。
青石砖被雨密密拍打,众臣黑压压,淋雨站在宫门前,众臣之外,禁卫军持器长立。再往外,民舍的墙头树前,也埋伏着禁卫军。
这么多的卫士,都是为了保证少帝大婚顺利进行!
而张行简转过巷子,看到少帝竟然站在了新后的檐子前。少帝弯身和车上人说话,撩起衣摆要上车。
张行简厉声:“官家!”
他少有的声量抬高,语气严厉,让那胡作非为的少帝吓得一个趔趄,往后缩回身子,扭头往张行简的方向看来。
而张行简眼睁睁看着檐子的帷帐在这刹那间骤然掀开。
女子踏步而出。
一把雪白匕首,毫不犹豫地扎入少帝心脏。
盖头掀开,钗钿十二,双佩小绶,正是皇后祭祀的服饰。
珠翠琳琅下,几只流苏在女子侧脸上晃动。女子面容姣好,妆容秀美,但是她分明、分明……
少帝倒在血泊中。
围着车的嬷嬷们发出惊叫:“你不是沈五娘子!你是谁!”
众臣震怒:“官家、官家……快来人,官家遇刺了!”
禁卫军连忙向内围去。
骑在马上的张行简,在距离那檐子最远的距离。他握着缰绳的手发白,看那檐子上的女子站直,开始脱她早已穿得不耐烦的袆衣。
女子露出袆衣内的黑色束袖武袍,开始拔掉头上发簪,向外一抛,便将最快杀向她的禁卫军逼退。
而臣子中终于有人认出了她:“沈青梧……沈青梧!来、来人,她、她是益州军的,是帝姬的人……禁卫军,禁卫军快拦住她。”
沈青梧跳下檐子,手中匕首要再给少帝一刀。
一只箭从半空中射向她,阻拦了她的计划。
沈青梧看一眼在血泊着发着抖的少帝,少帝迅速被人围住。宦官瑟瑟:“大、大胆!”
沈青梧哪有空和他们说话。
一击必中,少帝不死也伤,她非常清楚自己那一匕首的力道和方向。
完成任务真的不难。
难的是……怎么在千军万马的围困之下逃跑。
怎么在张行简的层层樊笼布置下,逃出生天。
沈青梧的目光,笔直地看眼最外围的张行简。
她对他投一挑衅目光,便收了回去,专注战斗。
长林跟在张行简身后,快要窒息:“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长林已经可以想象沈青梧被关入大牢、被用刑、被拷打……
张行简调转马头,冷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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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一行人的计划,一直是沈青梧一人行刺,其他人为她争取机会。
“秦月夜”不只要配合他们,还要帮沈青叶、秋君逃离出东京。
当少帝遇刺的消息传开后,东京出城的门开始一道道封锁,想出城的人,势必受到禁卫军的追杀。
按照计划,杨肃等人只管自己出城便是,不用管沈青梧。
沈青梧的生死,都不由他们操心。
沈青梧这一边,刺杀之后,直面上千禁卫军的追杀。更困难的是,禁卫军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显然,谁也不能放过刺杀少帝的凶手。
少帝若是不死,凶手要死;少帝若是不幸死了,在场的大臣们,更要凶手给一个交代。
禁卫军原本被张行简调动时,不情不愿,他们的上峰不是宰相,宰相越权调兵,凭什么听令?而今,雨丝如注,众人明白情况不利,势必要捉拿到沈青梧,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沈青梧一直与人战斗。
但是今日的战斗,必然是她最辛苦的一次。
从宫门前逃出不是终点,只是一个开始,满街满巷都是捉拿她的兵马,她到底要如何逃?
幸运的是,她从小在东京长大,她又是一个从小不被人管的野蛮人。这东京的大街小巷,她对路径熟悉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