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今儿打算了要同他成亲,一起来,便炖了一只羊腿,他刚被芸娘逼着吃了一大碗。
他不饿。
见他不动筷,芸娘明白了,礼尚往来,反过来去喂他。
“我不......”他没说完,她的筷子已经递到了嘴边,裴安乖乖地张了嘴。
被喂了一阵后,他有些后悔了。适才他是恨不得将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搬到她面前,将店里名菜几乎都点了,一个豪横,结果却找了难受。
别说两人,再来两个人也不见得吃得完,也不知道她还要喂多久,他有些吃不消了,芸娘似乎也看出来了,两人虽饿怕了,但也不能一顿撑死。
她终于停了筷子,两人都撑了个十成饱,眼巴巴地看着一桌子美味,这要是放在几日之前,简直就是一场梦。
腹部被撑得隐隐发疼,倒有了几分切实的感觉。
这回是真熬过来了。
剩下来的太可惜,芸娘转身叫来了店家,“帮我包起来一下,待会儿咱们还得赶路。”
“好嘞,客官。”
“多少银子?”芸娘低头从腰间掏荷包,还未数出数目,对面裴安,已从筒靴内扣出了一粒碎金,搁在桌上,大方地道,“不用找。”
芸娘一愣。
他,还藏了金锭子?
“我一届七尺男儿,哪里有用夫人荷包的道理。”他完全没觉得自个儿这番从靴子里掏金锭子的行为,雅不雅观,一摆脱困境,身上的那股子轻狂彷佛又回来了,粗布都遮不住他眼里的傲气,起身去牵她的手,“走吧,去布庄。”
芸娘:......
芸娘将荷包挂回了腰间,荷包旁边还挂了一枚铜质的令牌。令牌的正面刻着一个‘春’字,反面是一只春柳。
那日在林子里醒来后不久,她便发现怀里多了一枚铜牌,知道是裴安在昏迷前留给她的,应该是明春堂的令牌。
待他一醒来,她便还给了他,他却没要,直接拴在了她腰上,“既给了你,往后就是你的。”
芸娘想着,应该是联络明春堂的信物,挂上去后,便再也没有取过。
裴安拉着她去了街上最好的布铺,挑了一身成衣给她,料子虽比不上她之前的,但比起她身上的这件好太多。
她身上的粗布,是妇人问村里人讨来的,一身的补丁,早已看不出原来的布料,肩头的伤口还没完全好,粗布搓来搓去,刮蹭着伤口,有的地方已经黏住,脱起来,比较艰难。
裴安守在帘子外,寸步不离,芸娘怕他察觉,将他支开,“郎君再去帮我挑一件吧,路上有个换洗的。”
话音一落,便听他声音传了进来,“都包起来。”
芸娘:......
走了这一路,她居然没发现他揣了这么多金子在身上,幸亏她没让那妇人替他脱靴,这要是被发现,指不定人财两空。
芸娘凑过去,隔着帘子提醒他,“郎君,酒馆里的饭菜还得带上。”
裴安:......
实际他就只有那么一粒金锭子,出门在外,什么意外都会发生,靴子里面缝了一道夹层,放些银钱,以备不时之需,多了别说硌脚,走路也会沉重,能如此,是因他昨儿趁着夜深人静,点了一把青烟,早上时,他看到了一枚紫色焰火,明春堂副堂主之一孙良来了。
算时辰,马上就到。
最先进来的却不是孙良,是明春堂的一位新人,裴安认识腰牌,脚步迎上去,主动走到了他面前,那人看了他一眼后,目光却从他身上挪开,望向了刚从帘子后走出来的芸娘。
明春堂的总令牌,只有一块,携令牌者,为堂主本人。
除了最初的一帮子人外,这一年来扩张的新人,都没见过堂主,并不知道是谁,山内关于堂主的言论倒是有很多。
钟副堂主就曾同弟子们说过,堂主长得很漂亮......
芸娘刚换了一身绯色的襦裙,要说漂亮,那人就没见过这般漂亮的姑娘。
确定那块令牌没错,那人直接略过了裴安,走到了后面芸娘跟前,悄声道,“属下来迟,请堂主赎罪。”
芸娘:......
裴安:......
芸娘一愣,没料到明春堂的人这么快就找了上来,看了一眼立在门口的裴安,及时提醒他,“夫人。”
“啊?”那人一脸疑惑。
“我是堂主夫人,你们堂主在那。”芸娘朝门外一扬头,孙良已经到了,对裴安拱手行了一礼,神色着急,满脸担忧,“堂主可算是让属下找到了,明春堂何老,险些要以死谢罪......”
人在他船上跌入江河,这要是有个好歹,自己不谢罪,回去明春堂一帮子人也不会绕过他。
裴安回头,看了一眼芸娘和一脸懵的新人,同孙良交代,“送信出去,平安。”
“是。”
裴安往外走了一步,低声问他,“来了多少人。”
“算上属下,五十人。”孙良禀报道,“属下接到堂主消息后,立马下山赶往江陵,没想到途中见到何老发出的急救信号,找上去后才知道堂主出了事,情况紧急,属下将人手都派了出去,沿江寻堂主的消息,昨晚有人看到山里的青烟,今早才传到属下这儿,属下先带了十人过来,余下的人还在渡口。”说完,孙良问他,“堂主是要调动人手?”
裴安没多言,直接吩咐道,“发赤色信号,通知所有副堂主回山。”
孙良一愣,怕自己会错意,“堂主的意思是......”
“攻打临安。”他一刻都等不了,就算只有五成的把握,他也要拼死一试,将赵涛的脑袋拧下来,多等一日,他都觉得憋得慌,“江陵不必再去,你亲自回山传令,备战。”
“是!”孙良神色肃然,双目发亮,堂中多少兄弟都在等着这一日,“那堂主何时回山?”
“我先去一趟江陵,半月后到。”
第71章
历了这么一回劫难,真要到阎王那里报了道,他便也认了,可他大难不死,活了下来,那样的大仇大恨烧得他心窝子发疼,一日不报,他都难以入眠,便也不能按照以前的节奏来了。
什么旗号,什么把柄,他也不肖得打了,反就是反,他要明目张胆地反了他赵涛。
此事一旦决定下来,便没有了任何退路,到那时,他不仅是‘奸臣’,还是逆贼。
往后一段日子,他都将会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如同踩在深渊上的麻绳,正是中间最危险的那一段,结果如何,他自己也不能保证。
王荆应该已经到了江陵,他得亲自将她送过去,交到王荆手上。
她父亲留下来的两千名兵马,再加上顾震这些年所谋划的大业,她在他们手里,比跟着自己安全。
倘若他成功了,风风光光地把她接回临安,从此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不成功,起码也能同他赵涛拼个两败俱伤,到时候顾震得一个渔翁之利,于她而言,也是好事。
她的出路他想好了,心底不觉已松了大半,接下来便是国公府。
上回王恩被钟清吓唬了一回,心里生了芥蒂,临行前同自己提了一嘴剿匪,当不是玩笑,明春堂的人一旦动手,赵涛必定会有所动作,说不定还会来一招杀鸡儆猴,一个江湖门派,朝廷只要派出兵马镇压,不出半月便能剿清,剿不清,就有问题了。
旁的本事没有,赵涛的疑心比谁都重,迟早会怀疑到他头上,与其被动,他不如先出手,“给钟清递信,让他想办法将老夫人接出临安。”
孙良听出来了,这是要动真格的了,神色肃然地领命道,“是。”
“还有......”
孙良见他神色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开口,以为他还有什么紧要之事,忙上前凑近了耳朵,“堂主请吩咐。”
裴安看向他,“带银子了吗。”
—
适才芸娘换好衣裳,见他立在门口看了自己一眼后,并没进来,而是跟着明春堂的人去了一边说起了话,虽听不到两人说了什么,但看他立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神色突然沉重了起来,目光也变得冷冽,想来应该是正事。
堂堂明春堂的大主子,险些丧了命,是该紧张一下。
芸娘先付了衣裳的钱,只买了身上的一套。
店家刚找回零钱,裴安便拿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走了进来,看了她一眼,“不是还要一套吗,我去挑。”
那荷包是从哪儿来的,芸娘能猜到。
上回在林子里,她还听过钟副堂主同他诉苦,说自个儿的花销太少了,人家能存这么些银子下来,也不容易。
怕他再乱来,芸娘匆匆将零钱装进了荷包,挽住他胳膊,硬拽着他出了铺子,到了外面,才抬头迎向他疑惑的神色,小声地道,“郎君不知道,这铺子里的东西,不咋地......”
这个他早就知道,一个破村子而已,能有什么好东西。她先将就一下,到了江陵,她想要什么样的,他都给她买。
“咱们成亲那日,府上的方嬷嬷进来,打开了好几个橱柜,里面全都是替我置办的新衣,听嬷嬷说,那些都是祖母亲自挑的缎子,请的临安城内最好的裁缝,照着时下最新的款式缝制的,这好东西看入了眼后,再让我从这些俗物里选个拔尖的,不是为难我吗,横竖我一件也挑不出来了......”她又道,“亏得我机智,出门时知道郎君入了秋才回临安,夏季的新衣,几乎都装上了,等咱到了江陵,找到青玉,我还瞧得上他这些个粗俗之物?”
她说完,故意皱了一下眉头,表情颇有些像平时里的张扬模样。
她脸上的狡黠之意明显,明摆着就是在故意揶揄他,裴安却没有半点介意,只觉得跟前的这张脸越看越可爱,越看越离不开,看久了,似乎连心头的仇恨也跟着淡化了不少,怕自己沉迷下去,当真失了斗志,裴安及时偏开目光,牵着她的手往前,也不说话,轻叹了一声。
芸娘忙问,“郎君怎么了?”
他眉目随她适才一般轻皱着,忍住嘴角笑意,也不看她,逗她道,“没什么,只觉得人生美满,有妻如此夫夫复何求,将来要是遭人嫉妒了可如何是好......”
芸娘听他一声叹息,道他是又遇上了什么难事,还紧张了一下,陡然听到他这么一声,且他声音还大,周围的人纷纷侧目过来,再看明春堂的几人愣愣发懵的模样,怕是都不敢认他了,不由脸色一红,伸手去捂他的嘴。
裴安也不躲,甚至还配合地弯下身,让她捂。
轻轻柔柔的掌心盖在他唇上,不再是往日的幽香,而是有一股清淡的药草味。
她应该刚上过药。
他心口冷不丁地一缩,疼痛绞得他呼吸都乱了。
尽管她掩饰得再好,他还是察觉到了她身上的伤,他偷偷揭开过她的衣襟,亲眼看到了她肩上的勒痕,和脚底的水泡。
他知道是怎么来了,妇人告诉他,见到他们时,她正用绳子拉着他走在林子里。
她才十六岁,入秋才到十七。
夜里看到她小小的身影躲在草堆后,往肩头和脚上抹药,一声都没吭时,那一刻他宁愿她就那般将他扔在林子里。
他也曾想过,是不是当初她嫁给了邢风,就不会有今日的劫难。
他那样争强好胜,万事不服输的一个人,什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在面对她时,却头一回没了自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她一个安宁优渥的家。
若他这回真死了,回不来了,也会替她祈祷,往后余生能有一人陪着她,不再让她受半点苦楚。
她容颜绝色,性子温柔体贴,这般好的小娘子,天底下没有哪个男子不喜欢。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放手,便会立马失去她,可这样的念头一浮现出来,胸口实在太疼,他又不想将她托付给任何人了,无论如何,他也要活下去,亲自陪着她走过人生岁月,看着她从小姑娘到为人母,再到白头,她怎么样都好看,即便老了,必定也是光彩夺目。
他艰难地咽下喉咙,眼圈有了红意,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拉下来,丝毫不在乎旁人的目光,走到她前面,蹲下身将她往背上一搂,背着她走向马匹。
芸娘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怕他摔了,也不敢挣扎,只红着脸拍他肩头,“郎君,你放我下来,我能走.......”
“不放。”他咬紧了牙,俊俏的面容一股子坚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眼圈到底是红了透。
芸娘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是怎么了,又听他轻声道,“一辈子都不放。”
他语气坚定温柔,如同一道春风,从她心坎上挠过,她一时失语,忘了反应。
两人是被逼迫才成的亲,彼此心里都明白,并没有半点感情,芸娘也从未指望过他们能像那些因感情而成亲的夫妻,婚后拥在一起,说着甜言蜜语,许着一辈子的海誓山盟。
说句不好听的,等他哪天腻了,再去接一个新人进来,她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