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他手里的药瓶,王芸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主动伸手去接,“我自己来就好了。”
裴安没躲,也没松手。
王芸伸手过去,便只碰到了他紧闭的指关节。
“你看不到。”裴安回了她一句,也没管她还搭在自己手上的指尖,拿竹片挖了一团药膏,抬头便朝她脸上抹来。
王芸一愣,及时缩回手,在他凑过来的瞬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闭上后才发现不如不闭。
她颤得慌。
眼睛看不见,感官突然放大,总有一种错觉,跟前的人彷佛已经靠她很近,近到她不敢再呼吸。
等到他手中竹简终于碰到了她脸上,王芸才趁机睁开眼,才发觉那压根儿不是错觉。
他确实靠她很近。
她睁开眼睛,视线离他唇角的距离不过三指远,她能清晰地瞧见他流畅的唇形,甚至颜色。
淡粉的,且还饱满润泽,瞧不出一丝唇纹。
王芸形容不出自己脑子里莫名冒出来的那丝蠢蠢欲动是为何,只觉得竟有了一种诱惑。
出格的念想一蹦出来,王芸吓了一跳,心跳如雷,如同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脑袋,头晕目眩,什么想头都没了,只余下了一片空白。
就在她险些自己将憋死自己的时候,他似乎终于涂好了,身子往后撤去,离开了她一段距离,转过身去放药瓶。
王芸猛吸了几口气,早已面红耳赤。
好在裴安也没急着回头。
实则裴安也没好到哪儿去,手指捏住瓶身,难得呆了几息,他是着魔了吗,涂个药用得着靠她那么近。
只是方才她那一闭眼......
马蹄的笃笃声响在耳边,马车已经驶离宫中。
两边车帘封得死死的,瞧不见外面,思绪仿佛都被关在了密闭的空间内。
一安静下来,脑海里又涌上了今儿在球场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经历。
几次相遇,明显两人的牵扯已越来越深。
裴安按捺住心口那股以他至今的经历而言,难以理解的异样,想起了正事,转头看向她,“我们谈谈。”
那日在庙观,两人都被形势所迫,三言两句便定了终身,来不及问对方的过去。
本以为关系不大。
但今日所发生的事,似乎并不如意,两人这次碰面之后,成亲前,再见的可能性很小。为了避免婚后,再次发生今日这样的尴尬局面,他们还是相互坦白一些比较好。
比方说,邢风为何今儿一直盯着他腰间的这块玉佩。
或者,她对邢风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两人比起最开始,熟悉了很多,好开口。
王芸也慢慢地平复了一些,不知道他想谈什么,但想着两人说着话,总比干坐来得轻松,当下同意道,“好。”
他先谈,她向来嘴笨,想先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自己懂不懂,能不能搭上话。
这等事,也不好让一个姑娘先开口,裴安决定先做一个示范,待会儿她照着自己的来就行,主动交代道,“今日那位侯府的萧娘子,自小同我一块儿长大,儿时母亲曾对其说过一句,将来要她做自己的儿媳妇,不过仅是口头的一句说辞,并无婚书,也无信物,今日她寻你麻烦,确实是因我没有提前相告与你,抱歉。”
王芸没料到他谈的是这个。
不过和她之前猜的差不多,点头道,“没关系,我也没吃什么亏。”她一脸豁达,看得出来,是真心没有半点介意。
裴安继续道,“我与她虽然一块长大,但男女有别,从未有过肢体上的接触。”他说着看向她,轻声道,“牵手也没有。”
王芸见他突然望过来,以为是怕她不相信,赶紧符合地点头。
其实,牵了手也挺正常......
裴安又缓缓地道,“未曾收过,或是赠过他人物件。”
王芸神色一顿。
这个,她倒是觉得有点玄乎了,他送没送过旁人东西,她不好断定,但那一场几日未消的花香是怎么来的?
其实收东西,送东西也挺能理解。
既然从小一起长大,这十几年里,萧家娘子,莫非就没给他送过几回糕点什么的,要是没有,那他也太可怜了。
还有他,活了二十几年了吧,当真就没赠过旁人东西?
吃的也该算,他没有请过旁人饮过酒?
自然是有的。
还有,他那日送给她的玉佩,难道不算物......王芸猛然想了起来,终于抓到了他的一道破绽。
“除了给你的玉佩之外。”裴安在她目光亮起来的瞬间,及时补充道。
王芸:......
那,那她也一样,照他的思维,她也只给他一人送过玉佩,至于之前......都已经拿回来了,便算不上赠。
“我也是。”
他拐来拐去说了这半天,就换来了她这么一句,而且说完后,她竟没了下文,裴安突然有了一种,难逢敌手的无力感。
安静了好一阵,他不得不再开口问她,“你呢,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又道,“你我之前互不认识,我并非气度狭隘之人,你尽管说,我断不会去刨根问底。”
王芸觉得,自己所理解的刨根问底,许是和他们这些读书人理解的不一样。
他这句话问出来,不就是在刨她的根吗。
可她也没什么根可以刨,他既然问,她便告诉他,这些事,其实多数人都知道,她低声道,“我父亲曾是武将。”
裴安正盯着她身侧布帘,目光愣是定了一下神,嘴角肉眼可见的一扯。
“五年前,父亲战死沙场,不巧赶上了朝廷议和,祖母担心我和母亲受到牵连被发配,先将我们关在了院子里,五年里,我没出过院门半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了,也从未接触过外面的人,就连见到的阳光,也是从天井里卸下来的一块儿,仿佛彻底与这个世界脱了节,刚出来的那阵,见到人我就害怕,甚至一度不知道该与人如何说话,就这样的我,再加上父母的出身,邢家来退亲,很正常,我也能明白。”
裴安原本觉得索然无味,眼睛都快闭上了,闻言又微微一动,缓缓地睁开。
王芸继续道,“我也知道,即便我没有和你生出那样的流言,可能到最后,我还是会被邢家以其他的理由退婚,那日你找上门来,也是我走投无路之时,同你的这门亲事,与我而言,是高攀,是雪中送炭,更是唯一的出路,才因无意中得知你会出事,不顾一切,骑马赶去寻你,但我并不知,你的遭遇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前日在渡口,今日在球场,那些人之所以能如此胆大地为难你,想来不仅是因为你奸臣的身份,还有你背后无人撑腰的缘故,你若当真娶了我,以祖母的见解和处事,王家必然不会因我而同你站在一起,将来你不仅没有半点依仗可言,仕途可能还会跟着受到影响,这些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既然你今日问了,我也不能瞒着不说,你如果觉得介意,也可悔婚,即便关一辈子紧闭,但至少还留了一口气在。”
她说完,垂头盯着自己的指甲盖儿,紧张的模样,不难看出忐忑。
裴安侧目看着她,倒挺意外她的这番言论。
原本担心她还陷在前未婚夫的背叛之中想不透彻,恐将来成亲后,惹出没必要的麻烦,没料到,她心如明镜。
一段话已将眼下的形势分析出了七七八八,能不顾名节,冒雨赶百里路,这样的人,岂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会糊涂地去计较一个已成过往的旧人。
裴安低声问她,“你想嫁吗。”
话音钻入耳朵,心口恍若被挠了一下,塔庙相见那回,两人也曾说过,可不知怎么了,再问起来,突然有了几分张不开口的羞涩在怀,王芸没去看他,微微埋首,点了头,“自然是想。”
“那我便娶。”
王芸绞了一下手指头,轻轻呼出一口气后,方才察觉,自己的身子不知何时早已紧绷。
第24章
如此,两人算是谈妥了。
一安静下来,耳边只余车轱辘转动的声响,话说开心里有了底后,芸娘觉得倒比之前安稳了许多,至少他已了解了自己的出身,知道将来会面临什么。
他没嫌弃她,还能娶她,她很感激,以后她定会在其他方面多补偿他一些,多关心他一些......
她数了一下,今儿场子上,他都得罪了哪些人。
萧家肯定是首当其冲,那个被他一球砸在地上的公子爷,好像姓刘,还有对他使暗脚的那人,叫范,还是李......
将来这些人若是想要为难他,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站在他这一边,落难之时的求娶之恩,她不会忘。
想得太认真,芸娘不觉已捏紧拳,僵直着脖子,乍看都像是一副视死如归。
裴安扫了她一眼,没忍住,低笑出声。
王芸一瞬醒了神。
上回在渡口,她也听到了他的一声笑,但待她转过头时,他脸上已没了笑意。
这回倒是见了个正着。
只见刚才他身上的那股严肃劲儿全然不见了踪影,笑意实打实地挂在他脸上,唇角往上扬起,含了笑意的眸子,直勾勾地迎上她呆呆的目光。
很美。
她从来不知,一个男人笑起来,也能用上笑靥如花这样的辞藻。
心神突然又被搅乱。
愈发想不明白,他这样的姿容,尚公主都绰绰有余,手到擒来的荣华富贵躺着都能享受,为何不辞辛苦,不惜背负骂名,去做一名奸臣。
当然真要去尚公主了,也没她什么事了。
裴安自然不知她脑袋里冒出来的荒唐念头,见她神色呆愣又涨红了脸,也没再盯着她瞧,目光落下,安抚道,“没你想的那么惨。”
至少接下来的这一段日子,暂时太平。
“你也没那么差。”比他最初预想得要好许多。
说完,不待她消化那话的意思,裴安已拂起了边上的车帘,冲童义吩咐道,“停。”
此处尚在宫中,人少,等出了宫后,人多眼杂,不好换乘。
王芸还没明白他说的那两句话是何意,坐下马车一顿,已稳稳停住。
今日一别,两人再见面,估计得到成亲当日了,离开之前王芸匆匆对他道了一声,“裴公子保重,万事小心一些。”
裴安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点头应了一声,“嗯。”
又道,“你也是。”
—
王芸离开后,马车继续往前,裴安这才开始去褪自己的鞋袜。
脚后跟一道明显的刀痕,血液已经凝固。
刘二公子。
行。
什么气量大,那都是诓人的,实则他记仇,且有仇必报。脑子里留存下来的一张一张面孔,他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他会一一讨回来,加倍奉还。
刘家,萧侯爷的裙带关系之一。
他还没想好理由去寻他,他倒是自己送上了门。
马车回到国公府,已是下午,童义去张罗饭菜,裴安先去了书房,不久后,便收到了御史台递过来的消息。
“今日养心殿酒宴结束后,皇上召了林大人进宫。”
从渡口回来,裴安放了御史台一日假,一人进宫请罪后,林让的良心便一直处于极度不安,得到皇上的宣召时,并不知道皇上只罚了裴安一年俸禄的消息,只觉得松了一口气,到了御书房,还未等皇上开口,自个儿先磕起了头,替裴安求情,“陛下,秦阁老一事,实属意外,并非裴大人一人之过,陛下若要问罪,臣也有罪,实在是前来袭击的刺客太多,且身手个个赛过御史台的侍卫,再加之,上游开闸,渡口突然涨起了水,若非裴大人机智,令大伙儿在渡口多呆一日,此时我等,早已葬身于江河。”
他们这一路遭遇了什么,皇上自然清楚。
听到他磕头的响声,皇上看着都替他疼,眉目一挑,“真死了?”
林让不知道他问的这话到底是何意,愣了一下,以为是陛下还心怀侥幸,不敢欺瞒,如实禀报,“请陛下节哀。”
“你亲眼见到的?”
林让再次磕头,“臣亲眼目睹,也是臣亲自打捞起了他老人家,臣和陛下一样,也不愿相信秦阁老就这么去了,竭尽全力施救,可泡,泡的时辰实在太长,无力回天。”
皇上迟迟没有应,似乎是太难过了,也没再问他,招手让他出了宫。
林让一出来,御史台那边便传来了消息。
皇上多疑,秦阁老之死,自己说了不算,得他亲自确认,尸体面目全非,辨认不出来,便找到作证之人。
意外之中的事,裴安反而安心了不少,确认是真的死了,他才能安心。
奔波了几日,脚上又有伤,用完饭后,裴安先去沐浴,身上的袍子解下来,冷不丁地便碰到了那枚玉佩。
翠色的祖母绿,成色上佳,从被养出来的绿丝上看,应该是传承了好几代。
先前思绪千转,如今看到这玉,又才回到了最初,今儿他让她上马车来,一开始似乎只是想问问这块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