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既然你今儿凑上来,御史台明日便从你们刘家开始查,绝不冤枉了你们,如何?”
他语气说得轻松,可那话却骇人。
御史台大夫,监管所有朝中官员风纪,要真打算为难起人来,即便是子虚乌有的事,他也能给挖出来,说得有鼻子有眼。
更何况临安身处富饶之地,身后又通海,贸易发达,不说官员,就拿城内的老百姓,都比其他地方的富裕,真要想找出点东西,估计没有一个是清白的。
刘二公子这才开始发慌,“今日所为,皆是我个人看不惯裴大人的作风,与家父,与刘家无关。”
是谁的主意,裴安无所谓,他已盯上了刘家,唇角缓缓往下一压,面色沉了几分,“裴某心眼小,想来个连坐。”
这话够直白了,就是他裴安要和刘家过不去。
刘二公子又怒又怕,想起他弹劾人的手段,再也不敢乱言,边上的萧世子没忍住,伸出一根手指头,点向裴安鼻尖,“裴安你是不是以为......”
萧家和国公府相邻,萧世子自小就活在了裴安的阴影下,他最恨的就是他这股嚣张劲。
一个御史台大夫罢了,他还真以为他国公府就起来了。
嘴里的侮辱之词,即将脱口而出,被身后走来的一位中年男子打断,“世子爷,侯爷让您过去一趟。”
王芸那一球踢进后,场上哄闹一片,萧侯爷坐在后方,脸上原本也没什么波动,正欲离开,突然见场上乱了起来,看形势不对,赶紧指使身边的家臣下了场子去寻人。
知道家父必然在看着,萧世子憋着一肚子怒气,狠狠地瞪了裴安一阵,愤袖而去。
萧世子走后,萧家的家臣忙地转身朝向裴安,满脸含笑,拱手赔礼道,“世子鲁莽,还请裴大人见谅,侯爷特意托在下过来相邀,问裴大人何时有空,想请裴大人来府上小酌两杯。”
“多谢侯爷好意,只怕裴某配不上。”杀鸡儆猴,一个刘家暂时够了,裴安半点面子都没给,转过身目光寻向边上的王芸,头一偏,示意她走人。
那家臣神色一僵。
当年萧家封侯之时,裴安也曾登门祝贺过,萧侯爷没见,还同底下的人冷讽了一句,“一介落魄的毛头小子,也配本侯去见他。”
今日,倒是当场被驳了脸。
一介大儒横死,陛下仅罚了他一年俸禄,明眼人怎瞧不出端倪。
天要变了。
—
比赛一结束,青玉便寻到了场上,裴安踢人滋事的那阵,主仆二人紧紧地挨在一块儿站着,神色紧张地盯着。
王芸见过打群架。
小时候府上的大公子和二公子发生冲突,各自叫上院子里的小厮,扭在一起,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两边实力均衡,事后还各自挂了伤,可如今裴安这边的势力明显不对称。
且......
旁边的青玉快速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萧莺几人,提醒她,“主子,那死鱼眼儿,还在瞪你。”
王芸咽了一下喉咙。
她长了眼睛,看见了。
“待会儿打起来怎么办。”青玉脑子里已经有了画面,“刚才就是她刮了您脸吧,主子放心,奴婢闷太久了,可想活动筋骨了,待会儿她要是再敢来,咱新仇旧恨一并算,奴婢专揪住她头发,您尽管挠,挠她一张烂脸,要是她们人多,咱们打不过了,就往邢公子那跑,虽说您是被抛弃的,可这么多年怎么也算得上是旧人吧,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奴婢已观察许久,那位公主殿下一直跟着他,可见两人关系应该不错,咱们不一定就会吃亏。”
王芸:......
第22章
王芸一心踢球,没注意旁人。
经青玉一说才去寻人,望了一圈,在左侧一株遮阳的桂花树下见到了邢风,公主也在。
两人并肩而立,关系似乎确实不错。
今儿她见公主的第一眼,便知不是个好惹的人,不仅自己,萧娘子似乎也杵得慌,可此时两人一左一右地立在斑驳的树荫下,公主歪着头仰目看向邢风,脸上的笑容比头顶上的阳光还灿烂。
不就是一位寻常的小娘子。
王芸愣住,心底不由生出了佩服,虽说她一直认为邢风并非一般凡夫俗子,样样都很优秀,但没想到,还能有这般出息。
好奇他到底说了什么,才能将公主逗得如此开心,一时没注意,瞧入了神,压根儿没看到裴安已朝她望来。
裴安那一回头,只看到了主仆二人凑在一起的两颗后脑勺,神色微顿了一下,随后才顺着两人的视线看去。
比赛已结束,场子上的人几乎都散了,她所望之处只站了两人。
不难猜出她此时的心情。
他记得没错的话,当初她是被邢家悔婚在先,就在几日前,她还被逼得走投无路,前来庙观同他这个陌生人相会。
子虚乌有的流言,她定不会当真以为邢风是为了这个才同她退了婚。
如今这一幕,不挺正常。
她有什么好想不开的,他还有事要忙,扬声唤她,“芸娘。”
声音不轻不重,与他刚才拿球去砸刘二公子的狠劲儿,全然不同,甚至算得上温柔。
远近正僵持的几人,齐齐瞩目。
王芸也听到了,适才满脑子想着待会儿要真打起来,她该怎么办,一回头见裴安已安然无恙地脱了身,心头一松,脸上的雀跃之色难以掩饰,当下便提起裙摆,疾步朝他走了过去。
空荡的球场上,一个风度翩翩,身长如玉负手立在那等着对方。
一个,满脸欣喜,朝着他飞奔而去。
不经意间,又构成了一副两情相悦的画卷。
观席台上还未散去的人群,又是一阵轰动,而场上的几人,心情却陷入了两个极端。
萧莺先前还一副恨不得扒了王芸一层皮的怒容,看到这一幕,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委屈,眼泪夺眶而出。
十几年,她同他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却从来没听过他裴安,这般温和地唤过她。
哪怕一次。
邢风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脑海里的曾经的画面再次浮了上来,她问他,“邢哥哥,要是我以后出去了,别人都不喜欢我,不理我怎么办?”
他答:“不怕,有我。”
“好啊,那等我出去后,就只跟着邢哥哥,好不好。”
“好。”
纵然是自己先放的手,先失了约,也知道她已同人订了亲,但亲眼让他看着这些细节,便如同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他的肉。
明阳再一次见到了一出大戏,一双眼睛流转到几位当事人身上,几乎忙不过来。
最后还是瞧回了身旁的邢风,在他难看的脸色上,再次点了一把火,“本宫都说了,感情是可以培养的,邢大人偏不信,你看,谁敢相信这两人,几日前彼此还不认识对方。”
邢风嘴角一抽,看也没看明阳一眼,提步便走。
明阳没打算放过他,紧跟其上,又故作好奇地问他,“你不是说那小娘子离不开你吗,本宫看人家离了你挺好的啊,还进球了呢......”
“还有今日裴大人身上佩戴的那块玉,本宫第一眼瞧着便觉熟悉,如今终于想了起来,这不就是之前邢大人身上的那块吗?是邢大人掉了被裴大人捡到了,还是说有两块一模一样的?”
接连几次被戳痛处,邢风忍无可忍,回过头,看着满脸戏弄的明阳,脸色铁青,“殿下这般跟着臣,有失体统,请回吧。”
明阳知道此人一根筋,自知不能将他惹急了,识趣地停下脚步,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了,才转过身。
一回头,便见萧娘子边哭边朝她这边冲了过来,俨然又将她当成了救命稻草。
果然一到她跟前,萧娘子便哭着来抓她的手,“殿下您最好了,一定要得替我做主,王家娘子欺人太盛......”
明阳见惯了她这一套把戏。
有事相求了,她就是最好的。
没事相求,自己就成了仗势欺人的刁蛮公主。
明阳躲开她抓来的手,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后,疑惑地问她,“之前不是听你说,你和裴大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他喜欢你得很,今儿这是怎么回事?本宫还以为是王家那位小娘子一厢情愿,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可今日瞧裴大人态度,不像啊。”
“我......”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段姻缘,你托本宫办的今日这场蹴鞠赛便也罢了,以后可不能再来找本宫替你干这缺德的事儿,人家小两口,恩恩爱爱,不挺好的吗,本宫劝你,还是别将心吊死在一颗树上,眼光放开,保不准就能找到一个比裴安更好的呢。”
明阳也不过是说说,想找比裴安好的,恐怕有点难。
之前只是样貌难。
如今,三品的御史大夫,同龄人里,几乎没有,更难了。
她知道这些,萧娘子又岂能不知。
若一开始不是她的,还能想得过,可明明是她先认识的裴安,且两人还有过婚约,突然说没就没,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弄丢的。
越想越伤心,萧娘子哭得更厉害。
明阳没耐心听她哭,“萧娘子早些回去吧。”说完,也不等萧莺再开口,转身上了皇上的养心殿。
—
一场战火,没烧起来。
王芸心有余悸地跟在裴安身后,刚才自己走了一下神,没见到裴安是如何抽身的,但她一点都不好奇,她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青玉想得太过于简单,就算邢风同公主的关系再好,也不能代表公主就愿意帮她。
要真有心,早就上前劝架了。
这一趟,她也算是看明白了,裴安在宫中的人缘,实在是算不上好。
不过也没关系,横竖她也不喜欢这。
原本觉得皇宫辉煌,今日一见,朱红色的围墙耸立在甬道两边,比她家院子还要高出许多,这不就是从一个小牢笼,跳到一个大牢笼,顿觉没了新鲜劲儿。
她归心似箭,脚步不觉跟着仓皇着急,以至于前面裴安脚步一慢,她没刹住,踩到了他后脚跟。
裴安也就慢了那么一下,便被她踩到了脚后跟的那道正在疼的伤口上。
不过是见到前未婚夫攀上了权贵,也不至于这般魂不守舍。
裴安忍着痛回头,还没出声质问她急什么,她倒是先堵到了自己跟前。
“裴公子,咱们还是赶紧走吧,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今儿对方人太多,且都是一些瞧不见的暗刀子,就算侥幸脱了一回身,你要是再回去,不一定就能讨到好,万一被人伤着了不划算。”
她知道,凭他那股张扬的劲儿,今儿被人暗算,肯定不会甘心,但想要报复,也得找个有利于自己的时机。
眼下的时机就不对。
他要是再回去,萧家娘子指不定真要冲上来,撕她了。
裴安脸色一僵。
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回去?什么又叫他被人伤着了......
他不过是脚后跟的伤口疼了一下,走慢了一步,而已......裴安看着她面上的苦口婆心,竟再一次失了语。
她怕他吃亏?
此时阳光正好挂在当空,这般一瞧,她脸侧的那道划痕,似乎比刚才还要红上几分。
正好忘了自个儿要说什么,便问道,“疼吗。”
王芸赶紧摇头,“不疼。”
如今只是一道小伤口,疼也不怕,要是再回去,惹急了萧家娘子,硬冲上来撕她,那时候,她才叫疼。
王芸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话见了效,只见他目光慢慢地平静了下来,随后转过身,脚步如风。
王芸松了一口气,赶紧跟上。
“待会儿上我马车,擦点药。”他有话要说。
第23章
她脸上的伤痕并不重,过两天自个儿就好了,擦不擦药其实无所谓,但听他开口了,又不好拒绝,乖乖地跟了过来。
出宫的路是同一条,倒不耽搁时辰。
到了马车前,童义已放好了板凳,裴安伸手拂起车帘却没往上踩,脚步让到一边,示意她先。
周围人来人往,王芸也没礼让,提起裙摆,弯身一头钻进了进去。
抬头的瞬间,便被震住,马车实在比她今儿乘坐的大得多,屁股底下不是一张板凳宽的空间,而是一整块榻。
上面摆放了一叠书籍,还能闻到一股隐隐墨香。
两人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见,几乎每回都不太平,见到这样的陈设,才将她脑子里那些打打杀杀的印象,一下拉了出来。
她险些就忘记了,他是状元郎。
自有一身书香之气。
王芸择了一个角落刚坐下,裴安跟着钻了进来。
马车的空间再大,比起外面,还是显得狭窄,尤其是裴安往她边上一坐,彷佛又小了一些,比她自己那辆马车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了,王芸端直了身子,动也不动。
裴安记得刚才的话,上来后旁边的一个小匣子内,取出了一瓶药,揭开了盖,看向她,“脸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