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州虎符是魏严换了的?
他曾私通过后妃,又设计害死承德太子和十六皇子,就为了独揽大权?
魏严要追杀自己爹娘,是因为自己爹娘就是那个可以指控他一切罪行的证人?
尽管早就猜测过各种真相,真正剖开的那一刻,樊长玉还是觉得脑子闷疼,一股冰冷的窒闷感席卷了她,让她想大叫一声发泄出来都感觉无力。
樊长玉不自觉后退一步,谢征握住了她的手腕,源源不断的热意从他掌心向她冰凉的腕口传来,勉强让樊长玉镇定了些。
壁龛上的油灯里的灯油似快燃尽了,灯芯处的亮斑变成豆子大的一点,让整个地牢愈发暗沉了下来。
昏黄的灯光切出谢征英挺的侧脸轮廓,他一只手握着樊长玉的手腕,长睫半垂,面上瞧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平静得叫人心头莫名地发慌:“依你所言,长信王在崇州蛰伏多年终于造反,就是为了推到魏严?”
老管家点头:“王爷半身所愿,的确只为如此。”
谢征继续问:“当初那些说锦州惨案同魏严有关的流言,也是长信王放出去的?”
老管家哽声再应了一声“是”,随即继续求饶道:“侯爷,您问小老儿的,小老儿都如实交代了,放过公子那唯一一点血脉吧……”
谢征缓缓抬起眼,眸色凉薄:“你说的这些,我姑且当做是真的,但云麾将军先前同你说的那些,也半点不作假,在你们随家韬光养晦了十七载的那位大公子,并非随拓的长子,而是被金蝉脱壳的皇长孙。”
老管家怔住,一张满是沧桑的脸上除了茫然与惊愣,再无旁的情绪。
谢征不急不缓道:“随家若真像你说的这般忠义无辜,当日参加东宫宫宴的达官显贵何其多,太子妃为何要选随家做皇长孙的庇护之地?皇长孙能眼都不眨地杀长信王妃和随元青,似乎也半点没念着随家的好?”
他视线不温不火地落在老管家身上,没有一丝杀意,却让老管家浑身抖若筛糠,涕泗横流道:“您说的这些,小老儿真不知道了……”
谢征收回了目光,淡淡道:“且再好生想想,当年的事,遗忘了什么,毕竟你誓死效忠的那位大公子,借着随家这块跳板给魏严做完局后,即将靠着李家去争那把龙椅了。魏严倒了,自是皆大欢喜,可隋拓一家都被他算计死了,你自诩对随家忠心,就不想报仇?”
老管家已完全被这些消息弄懵了,他先前当真以为樊长玉说的那些事,是联合赵询来骗他的。
此刻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招了,再听谢征这番话,苍老的面上除了凄楚和万念俱灰的茫然,竟再无其他情绪。
谢征没放过老人面上丝毫的情绪变化,见他似乎真不知道了,才握着樊长玉的手腕缓步从地牢离去,老管家似乎此时才缓过神来,跪坐在牢房里,呜呜痛哭。
樊长玉面上亦格外沉重。
牢房外就是刑室,俞宝儿和谢十一站在左右两边牢房的视线死角处,桌子上的托盘里还摆着几块刚宰割下来血淋淋的碎猪肉。
先前丢进对面关狼狗的笼子里的肉块,便是从托盘里切下来的。
俞宝儿只是配合凄厉惨叫,隔壁牢房关押的就是那对母子,她们跟老管家一样,从牢房里的视角只能看到那个关狼狗的笼子,听见俞宝儿的惨叫声,看到狼狗啃食那些血淋淋的肉块,以为真是俞宝儿被活剐了,这才吓得惊叫出声。
俞宝儿看到樊长玉了,本想迎上去,见她面色极不好,又立在了原地,只唤了声:“长玉姑姑。”
樊长玉勉强点了点头,说:“辛苦宝儿了,你先出去找长宁玩吧。”
俞宝儿不放心地看了樊长玉一眼,又看了看她身旁的谢征,最终跟着谢十一离开了地牢。
过了这么久,樊长玉还是觉得心口闷得慌,刑房置有茶几和太师椅,樊长玉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灌下后,情绪稍微稳定了些,抬手要倒第二杯的时候,谢征按住了她提茶壶的手。
“长玉。”他嗓音很沉,按在她手背的大掌完完全全覆住了她的,似要给她什么支撑:“难受就哭出来。”
从听到自己父亲没能搬去救兵的真相后到现在,樊长玉一直都还算镇静,只有脸色瞧着苍白了几分。
她抬起头看着谢征,倔强的眼里泛着几丝红意,但依旧没哭,只对他道:“我外祖父,我爹,都是冤枉的。”
从前她没有证据,不能这般笃定又认真地同他说出这句话,现在可以了。
她声线绷得很紧,谢征却听得心口莫名地刺疼了一下。
他用力把她按进了怀中,“对不起。”
对不起,明明你背负的不比我少,当初却没能等到真正的真相水落石出,就让你独自承受了那么多。
樊长玉用力逼退眼中的涩意,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我会替我外祖父、我爹洗刷这十七年的冤屈。”
从知道自己身世时起,她就没有一刻不在想着这些,只是那时候她没有任何证据。
她在心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管多难,都要一直沿着这条道走。
现在有了铁证,佐证了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离那个目标也一下子进了一大步,她才被各种情冲击得难受。
凭什么?
他魏严为了一己私欲,就给她外祖父盖上了十七载的污名!
若是她不能替外祖父洗刷冤屈,那么外祖父还会成为千古罪人!
在千百年后,依然被后世人戳着脊梁骨骂。
那是替大胤征战了大半辈子的忠骨啊!
因为当年长信王没敢把事情闹大,魏严才睁只眼闭只眼,任她爹娘逃出去偷活了十六年。
长信王一反,重提当年旧事,魏严怕自己父母站出来当那个证人,所以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了她爹娘!
樊长玉极少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这一刻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底翻涌的怨恨和愤怒,像是脱缰的野马,顺着血液涌进四肢百骸,在骨隙里激荡,让她手上的骨节都捏得“咔嚓”作响。
谢征按在她后背的大掌力道半分不曾减轻,说:“这是你的仇,也是我的仇。”
不是安慰,胜是安慰。
樊长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那些激烈涌动的情绪,抬眸问他:“你打算怎么做?”
恰在此时,谢十一带着俞宝儿和长宁又匆匆进了地牢,神色罕见地慌张,瞧见相拥的二人后,也不及回避,只赶紧垂下眼道:“主子,不好了,五军营的人围了谢府!”
樊长玉在谢十一带着两个孩子进来时,便赶紧和谢征拉开了距离,一听此言却半点抱赧也顾不上,只眉心狠狠一跳。
胆敢公然围谢府,若不是皇帝的意思,只怕是有人要反了,担心谢征坏事,这才先下手为强。
她看向谢征,谢征却并没有多意外,道:“李太傅这狗急跳墙得太快了些。”
他从容不迫吩咐谢十一:“你带着两个孩子先从密道出城。”
随即又看向樊长玉。
樊长玉眉尾一扬,压不住的英气与刚烈:“我是战场上厮杀出一身军功的将军,对面也是我的仇人,可别说什么让我一起躲起来的话。”
她肆意张扬的样子,比太阳都耀眼。
一扬眉,一抬眸的模样,都似钩子一样钩在谢征心坎儿上。
他深深看了樊长玉一眼,只说:“跟我来。”
第155章
下雪的缘故,天也暗沉得比往日早些。
谢征带着樊长玉进书房时,光线已有些昏暗了,掌了灯才看清里边的陈设。
谢征从书架上取出一份舆图,在书案前铺开了指与樊长玉看:“李家设计魏严不成,反中了魏严的圈套,为今之计,唯有掌控整个京城,推举皇长孙继位才能搏一线生机。午门的城台不比京城城门低,李家若是强攻,一时半会儿攻不下来,但李家在京城经营多年,金吾卫中有没有李家的内应难说。
魏严既把李家逼到这一步,手上必定也准备了后招。只是我还在京中,未免我坐收渔利,李、魏两家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先拖我下水。”
樊长玉听谢征分析着眼前局势,越听,撑在书案上的手便握得越紧。
她抬起头问:“所以李家先对你发难,命五军营围了谢府?”
谢征唇角轻扯,笑意不达眼底:“这才只是开场戏而已。”
恰在此时,守在门外的亲卫再次来报:“主子,外边五军营嚷着让搜府,说昨夜有人看到大理寺的逃犯进了侯府。”
樊长玉眼含担忧地看向谢征,谢征只对外道:“那便转告五军营的人,有胆子破我谢府的大门,大可破门进来搜。”
亲卫领命退下后,樊长玉才道:“真留下了马脚?”
烛火于谢征眼中跳跃,却没照出多少暖意:“魏严拖我下水的谋算罢了,前一次你我劫狱,叫李家认定是魏严劫走犯人时,想来魏严便已开始布局。昨夜血衣骑劫随府那管家,撞破李家杀那改口的谋士,还得知了窝藏李家同齐旻来往书信的地点,有了这么个把柄在我手中,李家势谈何坐得住?不论有没有证人,他们都会找出个由头围府。”
樊长玉也深知李家这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她心头忽而一跳,道:“齐旻知道宝儿还在我们这里,进奏院会不会也被围了?”
谢征颔首:“以五军营的兵力,围一个进奏院,不在话下。”
樊长玉当即皱眉:“唐将军和赵大娘她们都还在进奏院……”
谢征抬眸看向她:“这便是我要你接下来去做的事。”
樊长玉神色间顿时更多了几分郑重。
谢征修长的食指在舆图上指出宫门的位置:“五军营分五营七十二卫,兵力不下两万,其中四营或许会为李家所用,但左军营主将沈慎同我交好,沈家亦是忠骨纯臣,谢十三会持我的令牌前去找他,让他阻魏严调神机营兵马。不过还需要一个引开李家和魏严目光的饵,调遣血衣骑的令牌我早就给了你,届时你带府上所有血衣骑杀回进奏院,把唐培义他们带出来。”
樊长玉猛地一抬头:“我带走了所有血衣骑,你呢?”
谢征凤目扫向飘雪的窗外,恣意又透着一股等待了这日多时的散漫:“他们不会信我把所有血衣骑都拨给了你,只会觉着我在京城还藏了人手。”
说到此处,他浅提了下唇角,看向樊长玉道:“假亦真时真亦假,谁又敢为一个不确定的结果去豪赌?”
樊长玉却还是不放心:“纵使李家只有四大营的兵马可用,那也是一万五千余人马,你如何应对?”
谢征只道:“李、魏两家都留着后手,不会把所有兵力都放到我这里来搏命。退一万步讲,真到了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我带进京的几百谢家军,也能让他们脱下一层皮来。”
樊长玉慢慢消化着他说的这些,忽而道:“为何是你的人去阻神机营的人马,李家的人不去?”
谢征抬手浅浅碰了下樊长玉的脸颊:“金吾卫直属小皇帝,魏严如今同小皇帝在同一条船上,金吾卫必定为他所用,外加三千营的精锐,他死守宫城短时间内尚且能同李家较个平局,但有了神机营的火炮器械,五军营人数再多,最终也只是炮火下一堆残肢碎肉。”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我让沈慎去,与其说是拦神机营,不若说是几方人马在抢神机营的兵械,明白了吗?”
樊长玉这才懂了这一步部署的重要性,她道:“那救出唐将军后,我把京城现下还能用的人马都暂交与唐将军调遣,我亲去一趟西苑,若是沈将军没能拦下神机营的人,我拦!”
神机营的兵械都囤于宫城外的西苑。
谢征凝视了她好一会儿,樊长玉皱眉:“你不信我能拦下?”
谢征用力把人扣进怀中:“拦不住,就不拦了,活着回来见我。”
樊长玉抬眸:“这可不是你该交代一个将军的话。”
谢征微微低头,碎发在他眼睑处覆下一层淡淡的阴影,遮住了深邃疏冷的眸子里藏着的那份柔软:“你是千万人的将军,也是我的夫人,我交代的,是我的夫人。”
饶是知晓当下形势紧急,樊长玉听到他这句话,心跳还是漏了一拍,她抿唇紧紧盯了他一眼。
她说:“我走了。”
都走到门口了,突然又折回身来,几步上前一把用力拽住他衣领,把人拉低,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下,才垂下扇子似的长睫闷声道:“你要做的事,我知道的。”
言罢便拉开房门大步离去。
谢征立在原地,看着她大步走远的背影,漆黑的眸底酝酿着深沉晦暗的情绪:“她若有半分闪失,你们便也不必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