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楚。
像是有人在她心口浇了一把滚烫的油,那点火舌更肆虐地舔上来,灼得人心烦意乱。
看白毛那张足够统一路人审美的侧颜也烦。
…更烦。
却夏暴躁但没表情地低回头去,翻剧本。
中场休息大概有半小时。
艺人们都在和各自的经纪人聊着什么,导演组那边也忙,唯独却夏一个闲人,带她来的萧澈不知去向。
她乐得清静。
只是别的艺人都有经纪人或者助理照顾,导演组也有工作人员负责,唯独她这边算是盲区。
房间里空调开得足,把空气蒸得干燥。
却夏察觉口渴而抬头时,左右看看,也没找到一个能问水的工作人员。
却夏拖开了椅子,无声起身。
刚要从桌前绕出去,她眼皮底下,靠在主位椅里的白毛顶流忽然从困得昏昏欲睡的状态里撩了眼,“水。”
“啊?噢。”
聊到中间被打断,张康盛从旁边助理那儿接过水瓶,递给陈不恪的工夫他愣了下,看向桌上,“恪总,你这瓶还没——”
喝完。
“咔哒。”
瓶盖被陈不恪随手拧开了,然后腕骨勾着向上一撩,他眼都没抬地把水递到了却夏面前。
却夏停住。
他那边全程行云流水,她连第二步都没来得及迈出去——就好像陈不恪一直注意着这边。
这算是。
白毛顶流的特异功能?
却夏胡乱走着神,没接。
陈不恪依然是没抬头,凌厉微屈的指骨下,剧本翻过去一页:“还你的。”
“…哦,”却夏接过,坐回去,抿了口水,“谢谢。”
陈不恪眼皮跳了下。
他抬手,手肘抵着扶手,按捺地轻挲过右眼睑,但还是没能压下,那句坏心眼的逗弄就情不自禁脱口了。
“客气什么,”白毛顶流低撩着笑,“就当是幼儿园大班生孝敬却夏老师的。”
却夏:“………………”
却夏:“?”
咔嚓。
水瓶被女孩纤细的手指缓缓捏瘪。
张康盛站在旁边目睹全程,流出了惊恐的眼神。他背在暗处悄悄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扯了扯陈不恪的衣角。
白毛顶流懒懒撩眼:“?”
顺着张康盛惊恐的目光示意,陈不恪侧眸,对上却夏手里的瓶子。
他一顿,长眸被更深的笑意压弯。
“别生气,我说笑的,”白毛像只慵懒的大猫那样笑着眯眼,“原谅我吧却夏老师。”
张康盛:“…………”
你说你总惹她干嘛!!
却夏表情空白地把水瓶放了回去。同时把心底小本子上刚给白毛记的功过相抵划掉,又凶巴巴划了一笔。
——迟早有天收拾他。
·
剧本围读会结束一周后,《至死靡他》就要正式开机了。
却夏入圈五年,除了初期什么武替平模龙套都接的那一年多时间里,她跑遍全国找赚钱的通告,在签进天乐传媒后,她就几乎没离开过H市了。
这更是第一次遇上出省的剧组拍摄。
时间通知得依然有点匆忙。
演职人员的差旅费是剧组报销,封快递寄来,航班的起飞时间定在周五下午。
却夏拿到机票时已经周四了,她给honey安排好了让休假中的于梦苒过来照顾的事情,就连夜打包好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
第二天早上,却夏起早,拎上行李箱出门。
目的地却不是H市国际机场,而是H市郊区一处环境不错的小型精神病疗养院。
“小夏?”
前台的护士见到拖着行李箱进来的女孩,不由一愣,下意识看了眼日历:“这才月中,你怎么提前过来了?”
“最近接了一档新剧,需要去省外拍戏,月末可能没时间。”却夏将行李箱靠上台旁,情绪淡淡问,“她最近怎么样。”
“阿姨还挺好的,除了大前天闹了点脾气,没什么状况。那你赶紧过去吧,我给那边护工通知一下,这会儿应该在室外活动呢。”
“麻烦媛姐了。”
“哎,客气什么。”
“……”
等女孩背影走出通后院的厅门。
前台一个看电脑的男护工从女孩纤细笔直的脚踝上挪回眼:“媛姐,这小姑娘是谁?长得好漂亮啊。”
“少打主意,这可不是你惦记得了的。”
“我哪能啊?虽然是好看,但听你们那意思她妈住咱们院吧?”男护工说,“这可照顾不起。”
“啧啧,你看你那德行,人家就算爸妈都住这儿,配你也可惜了!”
“啊?都住这儿?这得多惨啊?”男护工惊问。
“她爸不住这儿。不过要我说,还不如住这儿呢。”
“哈?”
女护士显然不想多说,扛不住新来的这男护工能纠缠,被他磨得没法,媛姐只好开口。
“这小姑娘命苦得很。她家里条件原本听说很不错,父亲是个做生意的,结果赶上她成年那年,公司破产清算,她爸卷着变现的钱跟小三跑去国外了,就把她娘俩和一屁股债全扔这儿了。”
“卧槽,”男护工听惊了,“这也叫爸?”
“谁说不是呢。”女护士长叹了口气,“这女孩妈妈一直做家庭主妇,对老公外面那些事情一无所知不说,还是个经不住事儿的。”
男护工犹豫了下,指脑袋:“吓疯了?”
女护士一巴掌拍开他的手,白他一眼:“要只那样还好。当时她家负债太多,债主上门闹事,她妈妈想不开,吃药了。”
“——!”男护工懵了几秒,“那人是救回来,但疯了?”
“是啊,没要命,但伤了脑子,医药费什么的雪上加霜,”媛姐说着失神,手里拿的笔都顿了下,“…唉,可怜这小姑娘,那年她才刚成年呢。”
“那,那后来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大学录取通知下来了,人学校带奖学金来的,她都没去,那可是T大啊……我孩子要能考上去,疯一家我都乐意。”
男护工也急了:“卧槽,T大,不是有奖学金吗?为什么不去啊?”
“学费生活费学校有法子,那家里还剩一两百万的债呢?学校的奖学金能给她填多少?”护士瞪他,“更何况,你以为首都的精神病院和咱这儿一个价啊?她是能把她妈妈扔了不管吗?”
“……”
男护士皱着眉,又无可辩驳,只好转话:“那按您意思,她家里现在是转圜过来了?什么职业啊这么能赚?”
“好像是进了娱乐圈,拍戏做模特什么的吧。她外貌条件好,又聪明懂事,还听话,对什么都学得快,自然比别人赚得多。”
“那也太厉害了,才几年啊,一两百万都还完了,”男护工嘀咕,“不会是做什么不太好的吧?”
“放屁!”媛姐一听就来说了,拿起手里的东西就追着打过去,“人家小姑娘拼着呢,你以为像你!整天好吃懒做的!还敢给我说瞎话,我非抽你不行!”
“哎哎媛姐——我开玩笑的啊……”
疗养院过道,长窗外。
晨起的太阳打着呵欠升空,嵌到正中,将四季青的叶子照得煊亮。午光踩着秃了脑袋的树枝,跳进二楼的病房里。
却夏坐在窗边。
她望了会儿太阳,又转进来,望了会儿病床上吃午饭的女人。
一个炽亮,一个黯淡。
同样的是她们都沉默而遥远,永远不会理她。但只是看着,就会让她觉得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牵挂的,还有一丝温度能攥在掌心。
所以却夏早就想好了。
等平平淡淡地度过这最后不到一年的艺人合约,她就拿着手里最后这一年多攒下的积蓄,参加社会高考。
T大她很喜欢的,只是离她的世界有些远,走过去的路太长。
她很累了,不想走那么远,只要在H市就好了,读完四年大学,就找份工作,继续陪着面前这颗从她出生就照耀着她的、已经黯淡了的太阳。
这样对她来说就够了。
除此之外的那些,她不要,也不会去想。
“唔唔,唔唔,唔唔……”
却夏蓦地回神,抬眸望向病床。
女人停下了吃饭,看向她这里,含糊不明地嘟囔着什么。
院里的护工见她要过来,笑着示意了下:“病人是在学您手机的震动呢。”
“…啊,”却夏低头,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抱歉。”
她朝护工点头,转身接起电话。
动作稍快了些,于是等大脑将视网膜接收到的文字信息翻译成“白毛顶流”四个字的时候,通话已经接通了。
却夏慢半拍地迟疑了。
这个时间?
是她看错了还是…?
“Hola。”
对面一声散漫低哑,声临其境得如人亲至,打消了却夏的最后一丝怀疑。
女孩默然几秒。
这个时候接到陈不恪的电话,让她莫名心乱。
却夏分辨不清原因,就微微蹙了眉:“你怎么总蹦出西班牙语,你母语吗?”
对面意外:“你怎么知道是西语。”
“…听过。”
“唔,学神啊。”
却夏:“……”
好,更不爽了。
没等却夏情绪转为实质表达,对面那人像隔着电话都听破她情绪,他低低一哂,放轻了语气:“算是母语之一。我外婆是西班牙人,母亲二分之一混血,到我这儿四分之一。”
却夏一愣,这个答案她完全没想到。
于是话脱口:“难怪卷毛。”
“难怪,”陈不恪轻挑眉,“卷毛?”
却夏:“……”
却夏:“一点点,微卷。”
陈不恪凉飕飕地笑:“不是断片了么,看来车里‘撸猫’的手感还记得很清晰?”
却夏:“…………”
趁话题跳崖前,却夏及时刹车,转向正题:“你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哦,有,”陈不恪漫不经心道,“剧组知道你没带经纪人和助理,交待我接你一起去机场。同一趟航班。”
却夏顿了下,眼尾拎起:“我们、一起?”
“嗯,有问题?”
“…没有,但没必要。”
“剧组的意思,不然你打电话给导演组抗议?”
“……”却夏无声一叹,“你们在哪儿,我过去。”
“你在家么。”
却夏看了眼窗外的疗养院后院,“不在。在郊区,有点远,还是我过去找你们。”
“不用,地址发给我,车直接过去快些。”
“……”
另一边。
见陈不恪放下手机,旁座里的张康盛才收起自己惊叹的神情:“恪总,我第一次知道您这么扯谎不打草稿的啊。”
“嗯?”
陈不恪懒撩回眸。
“‘剧组交待’?”张康盛感慨,“剧组知道自己这么狗胆包天的吗,都敢给您交待工作了?”
陈不恪淡定勾回:“我不算剧组的人么。”
“?”
“我说的,怎么不能算剧组交待?”
张康盛:“…………”
诡辩这方面,他们恪总称第二,圈里谁敢称第一?
车里无语的间隙,陈不恪手机屏幕一亮,一条新信息发进来。
陈不恪低一垂眼,薄唇带笑地扫过。
等那行字第二遍确定完,他灿白碎发下,那张清峻侧颜间已是半分笑绪不存。
抵着屏,修长指节低低叩了下。
没听见动静,张康盛疑惑地探头过来:“去哪儿接她?不会是什么公众场合吧?那提前说好啊恪总,您可不能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