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到六点半,喻婵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关好门窗,出门跑步。
临近冬至,温度一天比一天低。
小区楼下绿化带的草坪上铺着层绒白色的寒霜,冷风凛冽,举着利刃,跳到行人裸露的皮肤上肆意妄为。
喻婵搓搓被冻得泛红的指节,她天生体寒,一到秋冬就手脚冰凉,穿得再多,裹得再严都没有用。
只能这么强撑着。
久而久之,喻婵自己也就习惯了。
对于她来说,冬季之于其他三个季节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难熬一些而已。
林安睡醒的时候,卧室里空荡荡的,本该睡在她旁边的喻婵早已不知去向。
她揉着几乎要炸开的太阳穴,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昨夜的记忆零零碎碎地在脑子里冲撞,点开手机,屏幕上溢满了陌生号码打来的未接电话。
有什么用呢?
事到如今,语言再怎么试图弥补当初的裂缝,在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过分苍白无力。
她讥讽地勾着嘴角,熟练地把那些号码拉入黑名单,顺便给母亲打去了这些天的第一个电话——一开始,她的确打算为了韩逸和家里抗争的,哪怕被父母断了所有的经济来源。
只不过,这份试图孤注一掷的勇气在如今的境况下,反而成了滑稽的笑话。
冰凉的电流声并没有持续多久,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母亲和她隔着手机屏幕,不约而同地陷入了良久的沉默里。
最后,还是当妈妈的率先开口,态度强硬,语调冰冷,颇有种大家长的威严:“想通了?还是说,是来打电话表决心继续抗争的?”
林安捏着手机,骨节泛白,张张嘴组织了很多话,却又都咽了回去:“妈妈,”她的嗓子很干,像是被沥青马路磨过,“我想和未婚夫见一面,商量……婚礼的细节。”
林夫人惊讶于女儿的态度变化,她最了解自己孩子的个性,林安的想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大概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大约与感情有关。
林夫人在心里叹了口气,那位韩先生并不是良人,这个她一早就看得出来。
但她没有多问,也没有继续聊婚约的事,只是缓和了语气:“今天回来一趟吧,给你炖青豆排骨吃。”
青豆炖排骨,是林安最爱吃的一道菜。
从小到大,无论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只要告诉了妈妈,饭桌上就一定能看到那道香气四溢的青豆炖排骨。
家里的阿姨总说,林夫人不爱下厨,可唯独那道菜,从来不假手于人,一定要亲自做。
往日的种种记忆一并袭来,林安忽然感到鼻子一酸,就像个重重地摔倒在地的小孩,想要不顾一切地扑进父母怀里,把胸腔里积蓄的委屈和不甘统统发泄出去。
她猛地意识到,当初被所谓爱情蒙蔽了双眼的她,是怎么一边忽略掉爸爸妈妈关切的眼睛,一边吐着伤人的话,做出与他们势不两立的决定的。
像个忘恩负义的傻子。
“嗯,下了班我就回去。”
匆匆撂下这句话,林安逃也似地挂断电话。
生怕再晚一秒,就忍不住要在电话里向母亲哭诉这些天里受到的委屈了。
她哪里有这个资格——现在的结果,都是当初自己选择的路。
既然是自己种的因,就要做好承受苦果的准备。
她扔下手机,踩着拖鞋到洗手间,用凉水冲了把脸。
玄关处响起密码锁开门的声音。
喻婵回来了。
轻和的女声包含着满满的关切意味,从门口传来:“安安,我看到你给我发的消息了,怎么样,现在感觉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林安一边洗漱,一边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就昨晚那点儿酒,还不够我平时塞牙缝的,早就代谢干净了。”
喻婵笑而不语,也不戳穿她,从手边的早餐袋里掏出杯奶茶模样的饮料,塞给她:“没事就好,把这个喝了,来吃饭吧。”
那份“饮料”的包装太有迷惑性,林安不疑有它地喝了一口,液体涌动进舌尖,才发觉是醒酒汤的味道。
“嗯?”林安皱着脸咽下那口酸得人胃疼的液体,举着杯子端详一周,“喻小婵,你居然拿醒酒汤冒充奶茶来骗我!”
喻婵被她酸到的表情逗得咯咯直笑:“你少来,这醒酒汤你给我买过的,现在怎么还认不出来了。”
林安疑惑:“咦?我没给你订过醒酒汤啊?”
喻婵也有些惊讶:“点过的呀,就是我们第一次……嗯,遇见程堰那次,我从酒吧回去以后,你给我点了一份外卖,你还记得吗?”
林安顺着喻婵的话,仔细地过了遍那天的所有细节:“没有啊,我那天送你回家,看你表情不对,以为你肯定太累了,需要休息。不可能再多此一举点个外卖打扰你。”
“所以,那份外卖是谁点的?”
两个人异口同声。
喻婵忽然有些后知后觉的害怕,来路不明的外卖送到家里,她居然根本没想过确认一下点单的人到底是谁。
如果当时那份外卖里有别的东西,那她早就已经中招了。
喻婵在心里小声地骂自己蠢,幸好她一直都有存快递和外卖单子的习惯,立马冲到厨房的储物柜边,找到那天的外卖单,核对上面的电话号码。
林安看情况不对,也放下杯子,跟了过来,凑到喻婵的肩膀边上看:“找到是谁了吗?”
外卖单上的号码并不完全,只有前三位和后四位。
喻婵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手机的通话记录里找符合的号码。
所幸她朋友少,也不爱参与一些没有意义的社交,号码才输入了三位,完全符合的目标手机号就自己跳了出来。
“咦,是个北城的号码,”林安猜测道,“喻小婵,你在北城还有认识的其他朋友吗?会不会是你的同事什么的。”
喻婵没说话,只是看着屏幕上显示的通话时间发呆。
那天是周六,这个时间段给她打过一则未接通电话的人,只有——
“程堰。”
喻婵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她刚刚那瞬间,猜测过许多人的名字,唯独没想过,那晚给她订外卖的人,会是他。
明明在不到半小时前,两个人才刚在酒局上夹枪带棒地互相呛过对方。
他到底是什么想法,才会在那之后,留下份没有署名的外卖?
是忽然良心发现,意识到自己不该对多年未见的老同学态度恶劣?
还是把她当成了个乐子,想试试把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感觉?
抱有这个疑问的不止喻婵一个人。
林安也同样疑惑。
“嘶——”她不解地扯了扯耳边垂落的头发,“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关心你,又不像,这是在逗你玩吗?还是说,他在效仿暗夜骑士?”
暗夜骑士是林安和喻婵高一的时候,一起追过的一篇连载漫画。
里面的男主角是一位只能在黑夜中穿行的骑士,始终默默地在幕后保护女主角的安全,最后在漫画中期,这位暗夜骑士由于无法触碰女主,只能看着她和另一个男人结婚。
在那之后,喻婵就没再看下去那部漫画。
被林安这么一吐槽,忽然就勾起了从前的回忆。也不知道暗夜骑士的结局究竟怎么样。
喻婵面无表情地扯下那张外卖单,攥在手里捏成一团:“嗯,估计是心血来潮,想拿老同学逗闷子吧。”
林安看出喻婵表情不对,抽出被她捏在掌心的外卖单,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想不通就不想了,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小婵儿,我饿了,咱们吃饭去吧。”
喻婵抿着唇勾出个轻轻的笑容:“好。”
吃过早饭,喻婵叫了个网约车送林安去医院。
再想叫第二辆的时候,打车软件的页面足足转了五分钟,都没找到能接单的车。
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正好八点钟。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就算是早高峰,车也不应该这么难打。
喻婵有些焦虑,再次感受到了没车的不方便。
打车软件又转了十分钟,还是没有一辆车接单。小区门口行色匆匆的人进进出出,一开始站在旁边和她一起等的几个人都纷纷放弃,改坐地铁或者挤公交车。
“没办法,下次早点儿出门吧。”
“唉,不知道这个点的地铁,咱们还能不能挤上去了。”
“……”
喻婵正犹豫着要不要跟大流一起去地铁站,一辆银灰色的越野车越过人群,直直地停在她旁边。
车窗缓缓摇下,露出张熟悉的脸:“喻老师,早上好。”
驾驶位的女人姿容艳逸,脖颈纤长,整个人被跃入车内的光影勾勒出生动的轮廓。
女人摘下脸上的墨镜,眉眼间挂着意味不明的微笑。
是戚心语。
跟那晚在酒吧的惊鸿一瞥不同,今天的她看起来更像个大学教授,知性优雅,浑身上下都侵泡在笔墨生香的书卷气里。
喻婵自认为和对方交情,还没有深到走在路上需要停下来专门打个招呼的地步。在没搞清楚对方的来意之前,她并没有什么恶意揣测对方的爱好,礼貌地点点头,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容:“戚小姐。”
戚心语似乎有些意外喻婵的态度,眼角惊讶地微挑,她顺手把墨镜挂在衬衣领口,露出大片瓷白的皮肤。
“喻老师倒是比我想象中更有意思。”她的手松松垮垮地搭在方向盘上,“要搭顺风车吗?”
喻婵刚想拒绝。
就听见车里的人说:“喻老师现在赶去地铁站,迟到的概率大概是80%。据我所知,你们南星的合伙人今天早上要和源庚资本的代表谈注资问题,在这个时间节点迟到,应该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的确。
当初师兄创办南星心理咨询室,给予他最大帮助的就是源庚资本。他们选择在一开始就注资15%,并且给了师兄最大的自由度发展南星,不加干涉。
师兄曾经不止一次说过,源庚对于南星来说,是最大的贵人。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源庚方代表每次来南星的洽谈商议,师兄都格外重视。
仅仅是一个呼吸之间喻婵就想通了其中的利弊,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真诚道谢。
不论她今天来找她究竟是什么目的,至少此时此刻,对方的确帮了大忙。
戚心语心情很好的模样,赞赏地看了喻婵一眼:“我很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喻婵系好安全带,空气里弥散着几束隐隐约约的琥珀茉莉香,她抿着唇角轻轻地笑:“我更喜欢和坦诚的人打交道。”
说这话的时候,喻婵认真地注视着戚心语的眼睛,琥珀色的眸底不掺杂一丝杂质。
她并不是个喜欢复杂的人,尤其不爱兜圈子打哑谜。
哪怕面前这个人,和她关系微妙。
“其实,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会不欢迎我。”戚心语怔愣一瞬,没料到喻婵会这么直接。她微微挑眉,眸光潋滟,“毕竟你和程堰……”
大概是女性的直觉,或者说默契。
见到喻婵的第一眼,戚心语就看得出,喻婵早就听说过她的名字,大概率也知道这个名字以前的身份。
本来已经做好了要碰一鼻子灰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这位喻小姐,是个这么有意思的人。
作者有话说:
注:本文所有心理知识均为百度和杜撰
第79章
◎◎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喻婵抿着唇将心底的惊讶消解,所以,那天在酒吧,她主动上来打招呼,并不是一时兴起。
“戚小姐说笑了,我只是个平凡的打工人,不认识什么程总。”
见喻婵这么态度鲜明地和程堰划清界限,戚心语失笑,她摘下挂在胸口的墨镜重新戴好,扶着方向盘平稳地驶出小区:“我看过喻小姐的毕业论文,‘Intimate relationships&Hidden abuse(亲密关系和隐性虐待)’,受益匪浅。如果连你这么优秀的心理学专家都是‘平凡打工人’,那我们这些真正的平凡人,岂不是要没有活路了。”
连毕业论文选题都知道,所以那晚说她听过自己的讲座,原来是真的?
喻婵惊讶着向戚心语的方向扫了一眼。
她的腕骨很白,被车窗外溅进来的光影修饰出精致的底色。
美得像盏精致的玉器。
——如果忽略她腕表下那一圈隐隐约约的伤疤的话。
窗外的天空被沉重的雾气氤透,像张打湿的宣纸又白又皱。阳光细碎地滚落在地上,一笔一笔地描摹着路两侧的枯枝残桠。
戚心语车里的暖气很足,一边的车载广播涌动着音符,不断向外送着几束低缓而灰白的乐声。
催眠效果极佳,很容易就能让人昏昏欲睡。
喻婵却丝毫困意都没有,那样的伤疤是怎么形成的,她再熟悉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