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欢被秦舟说得有点慌,水产品公司财务部有个女人就在做试管婴儿,打针促排卵搞得面目浮肿,据说过程极为痛苦煎熬。
杨正南说:“认识欢欢之前,我做好了死在找儿子路上的准备,没想过再生。欢欢怀不上就不强要,我不可能让她做试管,谁的原因都不做。”他看看陶家欢,“你想要,找别人生,去精子库买,做人工授精,我都接受。”
人工授精是小手术,将精液注射入宫腔即可,一般来说不痛苦。陶家欢说:“不行再说。”
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开诚布公谈完,连翘和秦舟双双匿了,今天是工作日,两人的项目得赶进度。
陶家欢从中午歇到现在,有力气了,杨正南和她出门去逛酒店斜对面的大明寺。它最早兴建于隋文帝年间,唐朝鉴真法师担任过住持。
拾阶而上,寺中庭院开阔,古木参天。两人走过天王殿,迎面是大雄宝殿,释迦牟尼坐于莲花高台之上,法相庄严。
陶家欢取香参拜,双手合十,祈祷杨正南早日迎接杨嘉忆归来。走出大雄宝殿,两人踱向平山堂,它是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所建,后来苏轼任扬州太守,经常来此凭吊。
堂前有联曰:“过江诸山到此堂下,太守之宴与众宾欢”,下次再来扬州,会是一家三口吗?一家四口更好。陶家欢说:“能把寻子视频链接发给我吗?我和我姐都想买推广,众人拾柴火焰高。”
杨正南和倪芳每年在推广上花费不菲,他不抱希望,发给陶家欢:“这是我和倪芳的事,你们别管了。”
陶家欢想点开,迟疑了,当着他的面看,再评头论足,像在往他伤口上撒盐。杨正南揽着她,走到平山堂一侧无人处,他想她会哭。
陶家欢点击视频,杨正南别开脸去,目光落在前方极幽茫的所在。陶家欢懂他,他是不适应,至今不适应。知情的熟人见着他也从不问。哪天孩子回来了,所有人都会知道。不闻不问,对他和倪芳才是慈悲。
视频里有照片,也有录像。当年相机摄像头的像素不够高,杨正南把孩子脸部放得很大,照片上是一张玉雪可爱的脸,像奶粉广告里的宝宝。陶家欢不忍卒看,转到 4 人群里,抱着他哭了。那孩子蹦蹦跳跳,聪明机灵,若是她的孩子,她怎么接受得了。
连翘和秦舟都在工作,约着吃晚饭时,才看到群里的寻子视频。两人想和杨正南说点什么,最终秦舟只打了几个字:“老杨,我们来买推广。”
在小店吃蒸菜,连翘有点走神,突然放下筷子,点开视频,定在一张照片上,多看几眼:“这孩子和你有些像。”她抬头看秦舟,把手机屏幕伸到他脸侧比着,“真的有些像。你鼓个嘴我看看。”
杨嘉忆丢失时太小了,被父母抱着拍过百日照、周岁照,但没拍过个人标准证件照。寻子视频里几张照片都是生活照,他和大多小朋友一样,被拍照时直头愣脑,对着镜头睁圆了眼睛,鼓着嘴,要么是被人逗笑了,笑得弯眉弯眼傻乎乎。
秦舟照着样子鼓起嘴,连翘说:“神态真挺像的。”
秦舟认真看照片:“好像是有点像我。”
儿童的身体每天都在发育,5 到 7 岁是面部发育的快速时期,11 到 13 岁是关键时期,这时面部发育才基本完成。
照片里的杨嘉忆两三岁,脸型偏圆,肉肉的,大眼小嘴,鼻梁看着软乎乎,是个小面团子。眼前人五官轮廓立体,看不出名堂,但第一眼见到时,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在连翘心头萦绕:“神态特别像。你小时候肯定也有这么可爱。你把小时候照片找出来,跟他比一比,肯定很像。”
秦舟说:“我小时候照片搬家丢了。”
连翘惊讶:“丢了?”
秦舟吃着香干说:“别提了,都丢了。我现在最早的照片是团员证上那张,初中拍的。”
连翘手指在自己上唇划拉:“是不是开始长胡子了?给我看看!”
秦舟也笑:“在我家,下次回去找到给你看。那是我人生最丑的时候,还变声了,我妹妹老学我说话。”
连翘说:“陶家乐十几岁时也丑,还长青春痘,每天占着卫生间挤啊挤的。”
秦舟手指弹弹脸:“我没长过。”
连翘喝着汤,很可惜:“你小时候的照片怎么就丢了呢?”
秦舟读高中时,跟初恋女孩拍合照,初恋女孩把照片打印出来,收藏在相册里。他翻看着初恋女孩孩提时的照片,发觉想不起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了。
初恋女孩想看秦舟的儿童照,秦舟回家问母亲,家里相册在哪儿,母亲说小时候给他拍过大量照片,还去儿童摄影机构拍过,但从旧家搬过来,丢了几箱东西,相册啊,书啊,摆设,还有大牌包,都找不着了。
母亲跟搬家公司吵过架,只拿到很少的赔偿金。她最心疼历年的全家福,以及秦舟和秦绊雪的照片。
秦舟叹气:“下次回家,我把我的重要物品都搬来吧。”
连翘脑中有灵光闪过,像风中之烛,晃了晃,熄灭了。她没能抓住闪念,说:“我小时候的照片也不多,好歹有好几张,我妈都收着,我读大学就自己保管。”
秦舟说:“回家我要看,明天拿去扫描备份,就不怕丢了。”
回公司加班,连翘冷不防又想到杨嘉忆:“老杨和芳姐太可怜了,那么漂亮可爱的孩子丢了,要是我,我可能垮了。”
秦舟叹道:“跟可不可爱没关系吧,丑小孩也是爸爸妈妈的宝,我亲爸亲妈那种不算。”
连翘问:“你想过去找他们,或者是他们来找你吗?”
秦舟摇头:“把我送人了,还找什么。要不是我爸妈掏钱为我治病,我可能病死了,我才不找他们。他们没出现算讲良心,想认我,也是冲着我爸妈钱的,还好没来找过我。”
回到公司,两人分头忙,连翘掀开笔记本电脑,忍不住又看看寻子视频。可能是这孩子长得招人疼的缘故,她一想起来心里就发酸。越美好,就越不忍心想到生别离。
他长大会是什么样,还会很可爱吗?他在那个家庭过得好吗,什么时候他才能发现这个寻子视频?要是养父母瞒着他的身世,他以为自己是亲生的,侥幸看到视频,却随手划过,根本不多想怎么办?
假如自己面对这种情况,偶然看到婴幼儿时的照片,能认得出是自己吗?连翘没有答案。她长大了没小时候可爱,但五官轮廓都长开了,和 3 岁时肉嘟嘟的自己不大像,她看旧照是以“这是我小时候”的前提去看,才越看越像,那孩子却不会有这个思维。
可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多推一推视频了,多一个人观看,就多一分希望。连翘打开网页买推广服务,为杨正南和倪芳尽份力。
扬州是很安逸的小城,风景秀丽,食物精妙,陶家欢确定会再来游玩。杨正南送她去高铁站,她望着车窗外飞逝的景色,脑中又想起寻子视频里的孩子。她和杨正南的孩子不知道会是什么样,能有那么可爱吗?
即使是恋人,杨嘉忆也是个伤感话题,陶家欢不准备议论,但被杨正南察觉了:“在想视频吗?”
陶家欢这才开口:“杨嘉忆好像长得不大像你,也不是很像他妈妈。”
杨正南说:“眉眼像他妈妈,笑起来也像,下半张脸像我多些。可能个头也遗传我了,他两三岁时比同龄孩子都高点。亲戚朋友都说他比我和他妈妈长得都好看些,我和倪芳拿小时候的照片跟他比,是不如他,还不算像。”
杨嘉忆有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但陶家欢觉得倪芳那双含情妙目才叫出色,眼波盈盈如水,传情达意尽在不言中。不过她是唱昆曲的,眼神情态都受过专业训练,哪好拿两三岁的小男孩和她比。
陶家欢心说可能只有生身父母才看得出相似点。别说她不是当事人了,她读大学时,偶尔翻到幼儿园集体照,找自己还找了好一下,这还是基于预设,知道里面有自己。如果没有照片,她闭上眼睛,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早已模糊,脑中构建不出一张清晰的脸。
杨正南开着车,又说:“毛豆刚出生那会儿才叫不像,是单眼皮,我和倪芳都不是,他奶奶还问是不是护士抱错了。他长到半岁多才突然成了双眼皮。”
杨嘉忆小名叫毛豆,他是单眼皮的时候,爷爷奶奶背后怀疑过倪芳偷人,她那双眼睛太不安份了。杨正南逼着他俩给倪芳道了歉。
杨嘉忆一两岁时,爷爷奶奶的心才安定,他一段时间像爸爸多些,一段时间像妈妈多些,小孩子在发育期都这样。
陶家欢不由问:“他小时候就和你俩不大像,长大了变成什么样,你和倪芳完全没概念,那么你俩在找他的时候,会不会其实已经擦肩而过,却认不出来,错过了,有没有这种可能?”
杨正南说:“相逢不相识,是有可能。所以能找到的是极少数,能上新闻。想团聚既要靠不懈的努力,也得靠运气。”
大海捞针,你划着独木舟,不可能经过每一朵浪花。可是儿子就在茫茫人海里,你必须蹈海。也许你曾被浪头打到他面前过,但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没有辨认的机缘,转眼就被另一波浪头冲散,寻子的残酷无望就在于此。陶家欢曾说摩西分开红海,想团圆,是得寄望于神迹降临。
杨嘉忆被拐第一二年是最关键的,他相貌变化不大,5 岁以上成长就很快了,杨正南知道越往后越渺茫,但他是父亲,他别无他法。
13 年里,一站一站的寻找,以各种方式打探谁家的孩子是“抱养”的,再以各种方式接近套话,从对方相貌和他记得的细节判断可能性,最后不动声色,求助于当地警方采集生物学样本进行确证,却一次次落空。
父母和幼童时隔多年再相见,以相貌辨认出来的少,更多时候得通过 DNA 比对。
曾经有个 4 岁时被拐的男子,成年后得知真实身世,寻亲摸到原籍县城,认识一户也有孩子被拐的人家,交流接触后双方认了亲,但都怕对方伤心,没去做鉴定,就这么当了 7 年亲人。
这个男子的血样入了库,一次,刑侦支队采取多种新型科技手段检验后,一对夫妇和他的生物学样本比对成功。经沟通联系,民警提取了男子的 DNA 检测样本,再次比对成功,生身父母和儿子在失散 28 年后终于团圆。在认错亲的那 7 年,双方在相邻的镇子生活,近在咫尺,无知无觉。
孩子被拐时太年幼,父母有认错的,也有认不出的,骨肉团聚经常离不开运气,然而运气远在星辰之外,难以捕捉。
高铁站两人吻别,杨正南开车回苏州。秦舟忙完工作,找他要了身份证号码,替他预约生育体检,他是过来人,熟门熟路。
精子检测事先得禁欲几天,秦舟给杨正南约在星期天。杨正南不要他陪,到那天他坚持去了。杨正南体魄虽好,但岁月何曾真正绕过谁,他猜杨正南内心其实很不安。
秦舟到得比杨正南早。他领结婚证前做的那次,人不多,这次依然。他找护士们攀谈,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先查清楚,何况还便宜便捷不伤身,建议医院纳入婚检必查项目,加大宣传力度。
护士说有些人是不知道,连上网查查都没想过,还有些人非常奇怪,很怕来医院。
护士的大姨头晕耳鸣,视力急剧下降,她提醒很可能是脑血管问题,让大姨做检查,大姨却只肯到药店买点药,还说多躺几天就没事了。连这么大的隐患都不排查,不来做这类检查的人自然很多。
秦舟上次跟护士长混熟了,护士长还记得他,笑说有的人为了结婚而结婚,连对方长相身材品质都不挑,你还指望她们挑基因?就算听说了这个那个检查,也不往耳朵里捡,可能连婚检都不做。
杨正南去卫生间,秦舟四处晃荡。楼道里传来争吵声,夹杂着哭泣声,他站住听了一阵,男女婚后不孕,男的强迫女的一遍遍做检查,今天男的被丈母娘逼到医院,查出是他梗阻型无精。
女的这几年被公婆骂惨了,呜呜哭,男的好声好气哄她配合治疗,再用辅助生殖手段要孩子。
女的母亲勒令两人离婚,女的想生孩子,还怕找不到男的?一般人的种子都能比女婿好。
秦舟简直想拍掌叫好。男的声泪俱下,哭诉他和“兰兰”有感情如何如何,女的似有所动,对母亲说:“刚才医生说了,有个什么显微取精术……”
母亲骂男的作孽,再骂女儿脑子坏掉了,听话只听半截,那个技术取到精子的概率撑死 6 成,但做试管的是女的。母亲看过电视,做试管不仅身体损伤,心理也受折磨,还不见得成功,到时候公婆还会骂她保不住孩子,她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男的哭求丈母娘回诊室再问问医生,他想和女的再试试,丈母娘断然拒绝:“问题出在兰兰身上,你早离婚了。”
秦舟听出女的还在迟疑,一脸颓丧地跳出来现身说法,前年他被查出死精,女朋友和他分了手。他苦苦哀求,女朋友说种子是坏的,结不出好果子,死精弱精,说明大自然把他作为劣质基因淘汰了,她不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