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当面说个痛快,反正陶家欢不是第一次被拒,扛得住,但连普通朋友都不做,犯不着吧?
杨正南答应出席家宴:“不介意我带个朋友来吧?”
赵恺当日得上班,秦舟以为是类似赵恺的朋友,没多想,但打开门,杨正南带来一个女人,介绍道:“我朋友倪芳,小朋友秦舟。倪芳听说你们有个漂亮的小院子,想来看看。”
倪芳很面善,秦舟说着欢迎欢迎,心里把杨正南骂了十七八遍。上一辈人讲话含蓄,朋友是女朋友的意思,他帮倒忙了,今天要糟。
家里的建筑格局进门是厨房,厨房一侧的门通向天井小院和内居。倪芳透过窗户看院子,赞叹小院子美不胜收,让杨正南把他拎着的两壶青梅酒交给秦舟冷藏,冰一下更好喝。
青梅酒是倪芳自酿的,从一排玻璃大罐里倒进壶里带来。秦舟想起去年冬天连翘排队给他买桂花冬酿酒,仍觉甜蜜,他倒上一杯尝尝,嗬了一声:“这酒好,这酒好。”
多喝两口,秦舟品出味儿了,挑眉道:“是茅台吧?”
倪芳大拇指一晃:“行家,怪不得他说你爱喝两口。”
秦舟笑,读高中时,他在网上看到青梅酒的做法,跟妹妹开了几瓶父亲的茅台酿酒。那时妹妹还在读小学,喝醉了不停学猫叫,在地毯上爬来爬去,他边拍视频边笑。
妹妹回温哥华一个多月了,秦舟不怎么和她私聊,怕她还抱有幻想,但她发布到社交网页的每张美食照片他都留言,让她知道哥哥关心她。
倪芳还做了几盒绿豆冰糕带来,秦舟打开,不是常见的长方块,是各式精美形状,他挑了一块:“嚯,花穿钱。”
花穿钱是指方孔钱的穿廓部位呈八角形态,穿似花朵,优美别致。倪芳有点意外:“你还了解这些?”
秦舟说:“我妹妹特别爱吃甜的,我们以前在家玩烘焙,买了很多模具。”
倪芳说:“难怪,一般人吃就吃了,不太会关注这些,你认得还挺多。”
秦舟笑道:“哦,我爸妈是做家纺生意的,经常研究流行纹饰,我对这一块比较敏感。”
绿豆冰糕入口冰凉,甜度刚刚好,倪芳和秦舟分享做法,杨正南不奇怪两人一见面就谈得来。倪芳爱美,会生活,以前在家休息时,训练声形台表之余,她把家收拾得整洁雅致,烧的菜也清爽好吃,秦舟恰好也讲究吃住。
秦舟和倪芳聊起面料花色,连翘和秦舟的朋友在书房谈天,闻声出来打招呼,倪芳和她寒暄,走进天井花园赏花。
今年天冷,春花开得还不多,倪芳望见窗台下的青花大罐,蹲下来看它:“哟,芍药快开了。”
青花大罐是秦舟捡回来的,芍药也是他亲手种下,已是满头花苞,他难逢知己:“芳姐一眼就认出来了。”
倪芳笑答:“牡丹和芍药我都喜欢,早上刚订了两把芍药。”
杨正南摇摇头,小子对初次见面的倪芳张口喊姐,却管他叫老杨,无端端偏心,伤人。
陶家欢在楼上露台跟人打牌,听到杨正南来了,她把纸牌塞给观战的肖姗,跑下楼梯。
倪芳欣赏着花花草草,不时拍上几张,杨正南站在她身旁,陶家欢脸色僵了。
杨正南和倪芳同时望过来,陶家欢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倪芳头戴宽檐花边帽,细骨娉婷,穿得宽袍大袖,年龄看着比杨正南大,但杨正南显年轻,两人估计是同龄人,看着很般配,她的心沉落到谷底。
杨正南对陶家欢微笑致意,没说话,倪芳立刻明白杨正南让她陪同来做客的用意了,冲陶家欢笑道:“嗨。”
陶家欢想笑一笑,没成功,扭脸去客房。宋琳说过,聊得好好的人突然不跟你聊了,只有一个原因,是他有了其他聊得好的人。她不信,但不能不信了。
陶家欢临去时眼里映着泪光,杨正南心潮难平。他想她无法入睡,满脑子都是她,才向倪芳求助。满以为能让陶家欢长痛不如短痛,也绝了自己的念想,但看到她伤了心,他的心顿时一痛。
杨正南和倪芳平时联系不多,有要事才见个面。前天,倪芳找他帮忙,她有个朋友被迷奸,对方拍摄了视频,如果不帮他拿到某个批文,就公布于众,使她在体制内混不下去。
倪芳的朋友没勇气告对方,告赢了,她也会被人指点。杨正南找熟人彻查此事,让倪芳也帮他一个忙。倪芳看向他,他只怕是动心了。小姑娘喜欢他,他说句没感觉就过去了,到了要搬救兵的地步,是给自己上紧箍咒呢。
陶家欢杵在客房里,满脸泪痕。连翘跟进来,陪她待着。杨正南带倪芳来,用意很明显,但没恶意,她伸手不打上门客,能说什么?
大学时,连翘失过恋,朋友们请她喝酒,一醉方休。连翘去过一次,不想再让朋友破费,平时强颜欢笑,周末一个人去酒吧买醉,嫌酒贵,叫一杯酒坐一晚上。喝到凌晨,舍不得打车,也舍不得住酒店,就坐在 24 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发呆,等天亮坐地铁回校。
理智尚存,明白不能落下功课,更不能挂科,连翘咬着牙走了出来。但人都可能有这样的时刻,她不跟妹妹讲道理了,只劝道:“熬着,会过去的。”
宋琳和肖姗下楼来找陶家欢,提出去看电影,陶家欢满腔心绪堵到了喉咙口:“我去看看成成和小玉吧。”
宋琳和肖姗想跟她一起走,但今天是秦舟生日,3 人集体撤退,可能不太好,宋琳说:“你先走,我和姗姗帮你摸摸那女人的底,咱们死也死个明白。”
杨正南和倪芳上楼喝茶,陶家欢独自走了。众来客听说倪芳开了个命理馆,都找她算卦,还请她帮忙看星盘。倪芳不参与经营,但耳濡目染,能诌些行话,跟众人打得火热。
秦舟在厨房剥茭白,杨正南送他一双很贵的跑鞋当生日礼物,够朋友,但陶家欢是未来的小姨子,他伤害了自家小姨子,得说道说道。
秦舟洗完手,站在天井喊杨正南帮忙醒酒,等杨正南进了厨房,他一顿臭骂:“你任何时候带女人来,我都欢迎,当着陶表妹的面,我有意见。你明知道她会伤心,也不铺垫一下?”
杨正南侧过头:“你看,我有白头发了。”
这人以前跟陶家欢说打算单身下去,这才几个月,就带女朋友气陶家欢,骗子。秦舟气得很,大力一薅:“又没秃,看起来也不像会秃。”
杨家祖上都有浓密头发,但衰老的可怕之处不仅在于面相会变得难看,是身体逐步会出故障。杨正南的同龄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大小毛病了,他暂时还没有,是身体底子好,但早晚会步入他们的后尘。他叹口气:“让她伤心,好过让她养我的老吧?”
秦舟能体会杨正南的苦心:“要我说,养老主要是你儿子的事,他归你前妻,也不能完全不管你吧。”
杨正南开着红酒:“他过得好就行了。”
倪芳和众人都在二楼露台,秦舟指指天花板:“你把芳姐带来亮相,能成吧?”
杨正南笑了笑,秦舟只当他默认,郁闷道:“其实我瞧芳姐很顺眼,但我得提前说清楚,你俩的喜酒我不去喝了。我跟你是朋友,陶表妹是我小姨子,我得回避。手心手背,你理解吧?”
酒瓶里还剩一浅底儿红酒,杨正南端起来,跟秦舟手里的酒瓶碰了碰,很是高兴:“我在你这里地位很高嘛。”
秦舟没否认:“别骄傲,也别指望我喊你叔。除非你正式收徒,否则我就喊老杨喊到底。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有规定,去喊大家吃饭吧,准备开席了。”
杨正南出去了,秦舟戴着烘焙手套,给烤鸡最后刷一层蜂蜜,推进烤箱。然后把新鲜草头再洗一遍,下锅清炒。
每次搞家宴,秦舟都不让连翘插手,她招待招待客人就好。秦舟不知道她能跟倪芳说什么,忍不住叹气。杨正南能想到养老问题,是把陶家欢作为长久伴侣考虑过了,今天带个以前提都没提过的女人露面,说明作出了选择。
不过,客观来看,倪芳很好,说话轻言细语,笑起来很温柔,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性子也亲切。别人喊小秦舟,秦舟可不忍,倪芳喊一喊,他能接受。
星座塔罗向来是社交话题,倪芳身边围满了人。开席前,宋琳和肖姗借口公司有事,跟秦舟道歉,撤了。
以陶家欢的心境,她在小孩子面前装不出若无其事。宋琳猜测她落了单,拨出电话:“我们摸清那女人的情况了,你在哪儿?”
东园春景亭,陶家欢对着江水放声大哭。她被杨正南拒绝再多次,只要他单身,她心里就还有微弱的希望,可他身边有女人了。他没说是女朋友,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们有多般配,她彻底完了。
等陶家欢哭够了,两个好友才走近。宋琳观察了倪芳,她皮肤不大好,发干发红,眼角皱纹多,但眼波流转,年轻时应该很妩媚,到现在也有风韵,最关键是她和杨正南年纪相当,还有默契,太像两口子了。
杨正南找个小 22 岁的女人是荒唐,找倪芳是妥帖姻缘,陶家欢真真正正失恋了。宋琳和肖姗都想安慰她,但说什么好像都没用。
两个朋友饿着肚子陪自己,陶家欢站起身来:“我请你们吃饭去。”
连翘端菜上桌,收到肖姗信息:“我们在找地方吃饭,欢欢好些了。”
一桌佳肴照例被盛赞,但寿星本人有点压抑。首先是担心陶家欢,但又不好怪杨正南,其次是得忍着不要对倪芳太热情,她可是横刀夺爱者。
秦家父母是很周到的生意人,场面话一套套,秦舟自小观摩父亲,也很能说,碰巧倪芳也是。秦舟随便一句话,她都接得上,两人的喜好和关注点有大量重合。
不方便和倪芳走得近,秦舟很遗憾,但人得有取舍。话说回来,杨正南找倪芳当女朋友,眼光挺好的,她知情识趣,又有分寸,最烦的是这俩很有夫妻相,十有八九能成。连翘吃着葱油茭白,秦舟脑袋歪向她,碰了碰,他有一肚子话想跟她说。
吃完饭聊会天,众人告辞,杨正南和倪芳带出垃圾扔掉。小巷人家种了粉白蔷薇,香气甜柔,两人踏下台阶,用河水洗洗手。
杨正南惦记着陶家欢,心神不宁。倪芳扭头看大宅院,下午过来的路上,杨正南说秦舟是养子,见着面了,她被触动了。儿子不知流落何方,他的养父母能把儿子养得像秦舟这么好吗?她很喜欢秦舟,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连翘家在平江路的支巷深处,杨正南和倪芳穿行在花香里,走到平江路上。这条历史老街入夜也是游客如织,评弹声和昆曲声不绝于耳。
一家慢摇吧响起《I'm in Love With a German Film Star》,这首倪芳很喜欢,逼迫杨正南学会了它。她隔窗看到驻场歌手抱着吉他唱歌,说:“坐坐吧。”
慢摇吧里没位置了,两人在门外的河边坐下。年轻时,倪芳说杨正南音色好,教他发声,一句句地教,他学了挺多英文歌。
陶家欢那次说她公司有个朋克大爷,杨正南想得一笑,但他音域不够广,倪芳说他更适合唱爵士蓝调。陶家欢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恨他?
去年底,秦舟想跟连翘表白,杨正南和他喝酒谈天,点他几句,秦舟问:“你不接受陶表妹,是年龄差距大,怕违背公序良俗吗?”
当时杨正南反问:“不能怕吗?她找我,谁不替她可惜?”
秦舟嗤笑,连翘只比他大六七岁,就被他这边所有的亲朋质疑。他是通过这一点,才意识到“老”有多残忍。老就没资格被爱,也不能再爱吗?当事人两情相悦,且有承担后果的能力,旁人就无权置喙,假如杨正南想和陶家欢在一起,他绝不反对。
其实不是怕别人反对,杨正南默然听歌。倪芳想起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她爱火熊熊燃烧,一座凋敝的老房子挣扎着倾倒缸中水,扑灭燃起的火星,拉人做戏,是当灭火器用。
可是这样抵抗,杨正南也已经烧起来了,刚才吃晚饭,他魂不守舍。一般人看不出来,倪芳了解他。
歌手一遍遍唱着“I'm in love”,倪芳心中感伤。杨正南这人外表坚毅,心肠很软,很听她的,两个人在一起那几年过得很幸福,但儿子丢了,葬送了两个人的幸福时光。她对他有愧,比谁都希望他重新获得幸福。
游客来来往往,大千世界热闹纷呈,河边坐着一个困苦的人。倪芳打破沉默:“这么多年,总算有个喜欢的,为什么要对她狠,不抓住她?最多她家里反对,但你俩互相喜欢,克服不了吗?”
狠是想管住自己的心,但是一看到那双泪眼就心疼了。杨正南沉默一晌:“我不知道我还承不承受得了再一次失去。我怕了。”
杨正南言简意赅,倪芳已然听懂了。对于他,陶家欢过于年轻了,她可能只想谈个恋爱,但这男人想的是往后余生。他怕没能力好好爱她,怕她走,灭火,是想避免空余一地灰烬。
夜凉如水,河岸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晃,杨正南按开手机看了几次,没收到陶家欢只言片语。她又被他伤到心了,他心疼。他何尝不想遂了彼此的愿,可他到底是自私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