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时尴尬。
恰在这时,邱玉珍领着恩赐从南边走来。
恩赐一看到邱天,便挣开大姐的手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挨到她身侧连声问,“你去哪儿了呀?我到处找你。”
邱天怀里抱着筐,小声说让他安静一点。邱玉珍不紧不慢走近,看到面生的人自是几分探究,随即赧然笑了笑,径直往家门走。
邱北山却把她喊住,容不得拒绝地安排:“你把这些笋处理一下,明天给骆老师送过去。”
邱玉珍一时没反应过来,“骆老师?”
随即目光落到眼前唯一的陌生人脸上,两人俱是一窘,骆一鸣慌忙摆手,“不用不用,你们留着吃吧。”
又客套了一两句,骆一鸣告辞离开,邱玉珍有些搞不清状况,跟在邱北山身后问,“那还给他送吗?”
邱北山皱眉没作声。
邱天眼珠子一转,煞有其事地把骆一鸣积极投身北角村大队教育事业的话渲染了一番。
邱北山沉吟片刻,负手走进家门,半晌崩出一个字,“送。”
晚饭过后,就邱天要去上学的事,家里非正式地展开了讨论。
邱玉珍撤走饭桌,去院里刷碗,恩赐蹲在地上玩石子。
邱北山只起了个头,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刘爱花和邱玉环却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意见。
刘爱花:“她去上学了那恩赐咋办?自己在家能放心吗?”
邱天在心里怒翻白眼:老娘又不是他保姆!
邱玉环:“妞妞去上学能跟上吗?她那么笨。”
我可去你的吧,能有你笨?
刘爱花瞥邱北山,见他一声不吭地搓麻绳,似乎也不待见送妞妞上学的事,心中不由一喜。
“上学就得出学费,家里劳动力本来就少,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这又是一笔开支。”
邱天赶紧接话反驳,“老师说了,学费可以减免。”
“减免?你三姐上了这么些年也没见减免。”
邱天一愣,疑惑地朝邱玉环看去,恰捕捉到她略显不自然的眼神,脑中倏忽一个转念,似乎读懂了什么。
“是骆老师说能减免,骆老师还能说谎不成?”
她故意这么说,只是想看邱玉环是否心虚。
果然,下一秒邱玉环便佯装打着哈欠站了起来,“有点困,我先去睡觉了。”
话没说完便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
邱天在心里冷笑——就这点伎俩,也不知是怎么糊弄过去的。
邱玉环走后,屋里的聒噪少了大半。
刘爱花收拾着麻绳,继续说,“不就是学认几个字?再等两年呗,也不差啥。”
差远了!本仙女是要参加高考,平步青云,登顶云端的好吗?
“我看着这傻妞也不是读书的料,人家能平白无故就给减免?这不就是个无底洞吗?”
邱天终于听不下去,倏地站起来立在刘爱花面前,“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
刘爱花抬眼瞪她,“你是我生的,缺几个心眼我还不知道?”
邱天生气又厌恶,却也知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只得先退一步,“教育能开人心智,等我上了学,缺的心眼自然能补上。”
话虽带着自嘲的意味,却被她说的两分阴阳怪气,刘爱花吊眼乜斜,故意给她出难题,“你有能耐自己挣出学费就去呗。”
邱天被她噎得难受,转而去看邱北山,心想你倒是说句话呀!
邱北山却似乎只关注着手中的麻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终于搓完最后一截,抬头看邱天一眼,目光平淡却有分量。
“骆老师说的对,你应该去上学。”
邱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蹦跳的心霎时提到嗓子眼,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几分。
须臾过后,她小心地试探,声音因带着兴奋和紧张而微微发颤,“您……同意了?”
邱北山点头,“我同意。”
邱天原地蹦起来,余光看到暗影之中刘爱花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心中更觉畅快。
哼!说本仙女不是读书的料?等着瞧吧,惊掉你的大牙!
第15章
邱天哼着歌走出屋门,外面石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盏煤油灯,大姐正借着那一点暗光剥笋。
邱天脚步顿住,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那笋是她要给骆老师送人情,可干活的却是默默无闻的大姐。
“姐,天都黑了,明天再剥吧。”她轻唤一声走过去。
邱玉珍偏头笑了笑,“明天队里还有活呢。”
邱天抿了抿唇,面对善良温柔的大姐,她尤觉得不忍,随即便也蹲下拿起一棵笋,“我也一起弄,还能快点。”
邱玉珍:“那你小心点,别划着手。”
“好。”
春日的晚风送来丝丝凉意,她们弓身干活倒也不觉得冷,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时间缓缓流逝。
“骆老师真是个好老师。”沉默中,邱天无意间一句。
邱玉珍愣了一瞬,抬头,“确实,难为他亲自跑一趟。”停顿几秒又说,“不知他喜欢什么口味,能不能吃辣,我打算做腌笋,他孤身一人在咱生产队不容易,腌笋放的时间能长一些。”
邱天想了想,也不值当地专门去问一遭,便说:“就做大众口味吧,他知道是咱的心意就行。”
邱玉珍手上动作停顿片刻,眼眸闪动,“也好。”
虽说邱北山同意让她去上学,可这事也没那么快,最后商定忙完这三天,下星期再入学。
邱天心里有了奔头,便觉得浑身使不完的劲,只是心里依稀有些不安,怕学费减免的事不能兑现,万一到时刘爱花以此做文章,再借题发挥阻挠她上学。
如果自己手里能有些钱就好了——
她想到北角山的山货野味,如果能拿去换钱就再好不过了,可是哪儿来的渠道啊?而且这个年代,搞不好就成了投机|倒把。
正想着,南边田里传来一阵惊呼,有人喊,“女知青受伤了!”
邱天手遮凉棚循声望去,隔得远看不分明,似乎是一个男人打横抱着个女人奋力跑着。
没一会儿便看清了,果然是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男人脸膛黝黑,又高又壮,是她三叔邱南山,而三叔怀中的女人却是米兰,她的腿受了伤,正咕咕往外流血。
三叔……和米兰?
这俩人的组合可谓神奇,邱天还有心思分神去想,怎么抱着米兰的不是白敬民呢?
直到三叔抱着米兰从身旁跑过,白敬民出现了,只是与三叔的魁梧健壮相比,他的样子属实有点惨——被两个男知青搀扶着步伐深一脚浅一脚,腿受了伤,脸上还挂着彩。
这是咋了?难不成打架了?
邱天百思不得其解,风波过后,从几个妇女口中才知事情始末——
知青米兰干活时摔了一跤,把腿摔破了,白敬民主动背着她去卫生室,可田垄湿滑,没几步两人就一起摔进稻田里,他自己也受了伤。
邱南山正好在不远处,见两人摔得狼狈,二话没说抱起米兰就往村里跑……
原来三叔是学雷锋做好事啊。
不过话说回来,刚才三叔抱着米兰一路奔跑的样子,着实帅呆了!
第16章
临近中午,太阳正盛。
邱天和大姐一起回家准备午饭,农忙时候为了节省时间,邱家习惯把饭做好带到田里吃。
这个季节昼夜温差大,早晨还觉得有些凉,需穿着外褂,干一会活儿便出汗了。此时姊妹俩都只穿着浅色单衣,一路顺着田埂往村里走。
快到村口时,邱玉珍突然想起自己的褂子还落在田里,是件七成新的碎花蓝褂,她怕弄丢或是弄脏,想返身回去拿。
邱天叫住她,“我去拿,你赶紧回去做饭,省得娘又叨叨。”
邱玉珍点了点头,转瞬想起什么,追问,“那腌笋……”
邱天已经顺着田埂原路折返,闻声喊道,“你给送去吧!顺便告诉骆老师怎么储存,别放坏了。”
“……哎?”
太阳当空,普照之下所有景致更显清晰和艳丽,如同高饱和度的画,看久了眼睛便有些发晕。
邱天无意识地闭了闭眼,感觉周身空气和风都是暖的,须臾过后,再度睁开,视线所及之处,一道挺拔笔直的身影正一点一点朝这边移动。
那是个挑着宽大扁担的人。
这副造型,除了陆丰年,她不会想到第二个。
邱天脑海中自动生成似的浮现陆丰年的脸,奇妙的是,不是如今16岁的俊俏货郎,而是新闻报道中那个身穿军装意气风发的陆丰年。
随着距离拉近,他的脸渐渐清晰,与脑海中的人完美重合。
暖风吹过,郁郁青青的小麦随风起伏,像连绵的绿波。陆丰年一身天青色粗布单衣缓缓入画,使原本高饱和度令人不适的色彩倏然变得柔和起来。
邱天脸上扬起弧度明显的笑,双臂展开同他打招呼。
“嗨——你的杂货担讨回来了?”
陆丰年垂在身侧的右手亦往上扬起,笑意舒朗,“托你的福,讨回来了。”
邱天脚步加快,小跑至陆丰年面前,近处看觉得他似乎瘦了些,然而他的眼睛仍然明亮如星辰。
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在犯花痴,邱天在意识里猛捶自己一顿——瞧你这点出息。
货郎笑着打量她,一段日子没见,小丫头似乎长了点肉,脸色也不像先前那么蜡黄,随即调侃道:“最近遇上好事了?看着咋这么喜庆?”
邱天眼眸一亮,“你猜呢!”
陆丰年有些惊讶,“真有好事?”
邱天使劲点头,“我能去上学了。”
女孩眼中的喜悦和期待几欲溢出,似是受到感染,陆丰年心情也好起来,最近因那些破事累积在心里的阴霾仿佛突然就消散了。
“那我得恭喜你呀。”说着放下货郎担,俯身取东西。
邱天赶紧拉他,“不不,我不吃桃酥。”
“谁说要给你桃酥?”
她微微发窘——是哈,这不是有点自作多情了吗?
邱天清了清嗓子,有点懊恼。谁知视线一转,陆丰年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攥拳出现在她脸前。
她几分愣怔,抬头看他,“什么呀?”
陆丰年唇角翘起,笑着摊开手,散落薄茧的掌心里出现一颗大白兔奶糖。
这回她可不敢自作多情了,抿了抿唇说:“可我没东西跟你换。”
陆丰年笑意不减,“刚才逗你呢,送你的,不用换。”
邱天几分诧异,恍然之间心里却生出一股暖流,抬眸看陆丰年,不觉间竟看愣了神。
说不上是因单纯的感激还是被他的皮相迷惑,邱天倏然忘了今夕何夕,竟生出些无端遐想——
我能不能追他啊?
陆丰年摊着手等了好一会儿,女孩却一直在发呆,他伸出另一只手在她面前晃动几下。
“想啥呢妞妞?”
邱天猛地回神,对上货郎淡然含笑的眼眸。
我靠我靠!我在想啥?老娘现在是7岁!7岁!不是23好吗?!
她快速从陆丰年手心捏起那颗糖,因刚才的遐想而心虚烦躁,抖着手剥开糖纸,直接塞进嘴里,奶香味顷刻间在口腔中融化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