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时景从来不属于她。
但这个少年真的并非她青春里的一场幻觉,他还是留下痕迹了,所有课本和卷子上留存的字迹作证――
即便这颗彗星只是路过,却仍在她的天幕上挂了一整个夏天。
他的笑容像春天会温柔抚摸人脸颊的风,皮肤干净柔和得像是打上了大荧幕里的滤镜,挺拔的身躯与覆盖均匀肌肉的四肢如同某种朝阳肆意生长的植物。喜欢上他那天起,小镇少女余葵拥有了超能力,超级努力,超有勇气,是暗恋的执着使她人生疾驰,拐弯奔上了所有人从未敢设想的方向。
在朦胧的青春尾巴端上,她终于变成了自己曾经羡慕的,闪闪发光的女孩。
当晚写作业时,她安慰自己。
时景不告而别,一定是因为他生活出现了某些变故。
她之前不也一声不吭在网上消失过吗?时景那时候还发了长语音告诉她,他会安静等待。
酝酿了几天,余葵鼓起勇气,临睡前用小葵花生油的账号,在卫生间里反复录了好几遍,给他发去语音。
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他能坚强安然渡过。
她想象着未来某一天,和时景在清华园里骑车相遇,会心一笑,并肩推着单车行走在林荫道上,听他诉说这段独自一人承担的日子。
这种想象按捺着她,继续在高三最后的时光苦熬。
周六补课,放学时,余葵和陈钦怡结伴路过保安室,突然在拿包裹的小黑板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她思绪万千,脚步呆呆顿住,竟然有几分胆怯。
陈钦怡奇怪:“去拿呀,怎么了余葵?”
“我没有在网上买东西,不知道谁寄来的。”
陈钦怡大着胆子猜测。
“不会是时景吧?”
她忙替余葵进门查看,保安在储物柜翻找半天,嘀咕:“同学,这文件袋上上周就送到这儿了,怎么今天才来拿。”
“上上周?!”
陈钦怡打量着手中的手写寄件单,转头大喊:“小葵快来,寄件时间是时景走的那天,地址…怎么会,是首都国际机场寄来的?不管,反正是他的字迹!”
看着余葵拆包裹,陈钦怡艳羡,“你俩关系真的好好啊,小葵,他连班长都没理,只给你一个人留了东西。”
听她这么说,余葵非但没有开心,只觉得鼻酸。
努力控制着手不要发颤,撕开封口,这个时景离开当晚就从北京寄来的包裹里,除了一支U盘,只剩一块时景不在学校时常戴颈上的小玉牌,用细黑而牢固的绳子穿着,她这次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是枚平安牌。
没了?
余葵悬着心,深呼吸,使劲倒了一下文件袋,总算,最后倒出一张对折的纸片。
展开,上面仓促潦草写了两行字。
像时景这样把工整美学刻在DNA里的人,余葵隔着纸面都能感受到他当日的心绪混乱。
“小葵,我回北京了。
没法陪你高考,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加油。”
没有落款,没有写突然离开的理由,究竟发生什么样的变故,才能叫他回到北京后,才想起给她留下这么仓促的两行字?
余葵把纸上二十三个字,读了一遍又一遍。
攥紧信纸,惶惑茫然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第62章 第四个愿望
高考放假前最后一天。
一向严格的化学老师显得松弛许多,边带着大家过知识点框架,边时不时给大家讲讲大佬高考失分的段子,单手撑在多媒体上,小腿晃荡打秋千。
楼道里一阵闷重的脚步声过后,二班的同学从门口探出脑袋:“老师打扰一下,快轮到你们一班拍毕业照了,老师让同学们准备准备,下去操场集合。”
“好了,就讲到这儿。”
化学老师微笑着缓慢地收起讲义,“要注意的点其实都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老师就一个要求,千万千万别把答题卡涂串行。在座都是明日栋梁,能带大家走一程,是我的荣幸,我祝诸位同学,高考顺利,前程似锦。”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同学。
“最后临别前,送大家一句话吧,奋斗、流汗,得失笑依然!”
老师离开班级,大家眼圈都红了,来不及伤感几秒钟,底下有人掏出镜子,整理衣冠,女生们匆忙传着梳子重新扎头发。
毕竟是人生只有一次的高中毕业照。
附中校服最好看的就一套,春秋的白衬衫百褶裙,外搭蓝色针织马甲,要拍毕业照,女生们不约而同清一色穿了这身。
早上太热,余葵脱了外搭的马甲,此时埋头在书桌里找,却怎么也翻不着。
张逸洋推着谭雅匀的轮椅出门,她脚上的石膏还没拆,在学校的日常活动全靠班里同学帮助。
虽是受了伤,不过她这段时间,人气可谓重回巅峰,人缘比余葵来一班之前还要好些,毕竟人总偏向于同情受害者。
经过余葵的桌前时,谭雅匀微微闭眼,偏过头去。
男生敏锐察觉到她的动作。
看着余葵裙摆下细白匀称的长腿,又看了眼女孩儿快打到膝盖的石膏,哪里不明白,她这是触景伤情了,心里被刺了一下,离开时,他刻意狠狠撞击了余葵的桌子。
张逸洋是体委,本就人高马大,力道袭来,余葵没提防,差点摔倒在地,险险扶着后面的桌子,才稳住身形。
宋定初听见桌子在瓷砖地面划过的尖锐声响,回头皱眉,身形挡他的去路,“张逸洋,你别太过分,给人道歉,欺负女生算什么男人。”
张逸洋吊儿郎当。
“班长,这就是你没意思了,你是男人,从前时景在时候,怎么不见你跳出来竞争?现在时景走了,轮到你上赶着做护花使者,你这么积极,人家喜欢你吗?备胎当成你这样,也够可悲的。诶,我就想不通你干嘛维护这种女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蛇蝎心肠……”
宋定初冷下脸。
“余葵是什么样的人,我和她做了两年同学,比谁都清楚,校方已经出了调查结果,连谭雅匀自己都没看见谁推的她,你别再血口喷人。”
“人在做,天在看,即便没证据,事实是什么,大家都很清楚。她一个念头,把别人三年的努力都毁了,雅匀现在得打着石膏上考场,她自己倒是没一点心理负担,靠厚脸皮逃脱罪责逍遥法外,我只不过撞她桌子一下,还没把她腿给撞断呢!”
全班同学都被争执引来视线,议论声四起。
余葵终于起身。与他遥相对峙。
轻飘飘问,“只是撞了桌子一下吗?”
少女身形颀长荏弱,眉眼精致优越,漆黑的瞳孔却漠然平静。她的气质,俨然成了另一个时景,那个矛盾的、神秘的、高高在上,让人无法忽视的发光体。
她冷漠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砸我储物柜门,给我水杯里加粉笔灰、在我课桌上泼墨水,自行车轮胎放气,就在刚刚还藏起了我要穿的校服…你们确定只做了一样?”
张逸洋气势弱了一瞬,但还是抢道,“哼,比起你对雅匀做的,这才哪儿到哪儿!”
余葵看着他摇头。
“真可怜。”
男生火了,“你说什么?”
“我说,没有思考能力的人真可怜,一点拙劣的演技就能把你耍得团团转。”她的目光移向轮椅上的谭雅匀,“你自己说,我真的推你了吗?”
女生神情苍白柔弱,唇瓣微启,正欲开口,余葵提醒,“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如果你还不说实话,我真的会公布你对我做过的所有事情。”
魏垅打岔。
开口声援,“当着同学们的面你就敢威胁人,在家里,你和你妈还不知道怎么欺负雅匀呢,摊上你这样的家人,雅匀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即便雅匀没看见,她背后只有你在,不是你推的,还能是鬼推的,为了考进年级前十,你可真是不择手段……”
“可笑,你确定她不住院,就能考得过我?”
余葵猛地回头看他,黑沉的眼眸里烧着一团火,冷然道,“我进校分数五百分出头,高二开始从年级九百七十名一路爬到今天,但凡有人挡在我前面我就要除掉,那么多人我推得过来吗?到底是谁因为害怕不择手段!”
轮椅上的女孩终于痛心地开口。
“余葵,我本来以为忍耐能换得消停,但你真的从来不反省自己,别再执迷不悟了,你不跟我道歉没关系,请你尊重每一位同学,一班不是家里,每个人都让着你。”
余葵看着她,点头,忽然笑起来。
“好啊,我本来想忍耐到高考后再解决,但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把你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你自己,既然你已经做出选择,那就自己承担后果吧。”
谭雅匀听着这话,不知怎地,心里闪过一丝不安。
下一秒――
余葵径直回到座位,从书包夹层里找出U盘,拍在张逸洋面前的桌子上,“你要的证据,她受伤当天的监控,行车录像拍得很清晰,事实是什么,让大家也清楚清楚。”
全班哗然。
张逸洋皱眉,“哪来的行车记录?那小货车根本没有行车记录仪。”
一旁的陈钦怡激动握拳,终于轮到她的发言时间,“时景找来的呗,你猜怎么着,谭雅匀坐上120那会儿,时景在教务楼那片树荫底下看到印刷厂拉卷子的车,车头整好对着事发地点,可惜当时司机不在,他只能写纸条留个号码,不过人家下午就把内存拷贝发过来了。”
她声情并茂叙述经过,“我家余葵敞亮,以德报怨,不愿意影响她高考,再大的气也往肚子里吞,就想看你们时候能消停,可惜谭雅匀也是,你们也是,真的都太欺负人了。”
虽然事实是两人前几天才发现时景留的包裹,但并不影响她言语稍作加工。
张逸洋的自信怔在脸上。
看着谭雅匀慌乱的神情,他迟疑松开轮椅,拿起U盘正要往外走,陈钦怡叫住他,“哪儿看?直接用多媒体公放呗,现成的电脑不是在这儿摆着嘛,你们有种冤枉余葵,还没胆子看证据呀。”
他喉咙动了动,抬脚换了方向,被脸色苍白的谭雅匀一把拽住手腕。
她唇口微启,无声地摇了摇头。
男生深吸一口气,把她的手指拿开,“没关系雅匀,我相信你,我也想知道真相。”
视频余葵和陈钦怡早就看过了。
像素不高,但确实动作确实非常清晰。
谭雅匀走到台阶边,第一次试着踩漏脚前倾时,余葵的手甚至还在帮女同学拨撩刘海,直到第二次,她彻底下去倒了下去,余葵转头看见,慌忙伸手碰了她一下,可惜一接触便被甩开。
证据确凿,谭雅匀甚至连自己不是故意的都没法强辩,因为她试了两次,第一次因为害怕和时机不恰当,她慌忙稳住了身形,第二次时间太紧,车已经近到跟前。
从某种意义上讲,会撞断腿,大概也在她的判断之外。
大家都是正处青春期的孩子,即便大多家境优越,心智早熟,但在父母的庇佑下,鲜有人直面过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尤其当平日温和善良的同龄女神同学,被拆穿竟然是个栽赃熟手,心术不正且城府极深,一个个都大受震撼。
“真是阴险啊!”
“要不是时景找来证据,余葵这次真的白白背锅了,这事儿再早点爆出来,她根本不好意思来上学了吧。”
“之前就奇怪,如果她真的在家里受欺负,怎么浑身都是名牌就余葵穿大路货。”
“我现在细思极恐,头皮发麻,我从前跟她说了那么多秘密……”
没等播放结束,张逸洋拔掉了多媒体插头。
他彻底没了刚才的精神气,从无法置信到失魂落魄,他站台上朝她望去,“雅匀,你真的是这种人吗?你从前都是在骗我的吗?”
魏垅也忙问,“你就是一时糊涂,对不对?”
谭雅匀的眼泪流出来,使劲摇头辩解,“不,我不是,我没有,我是真的感觉被推了,我又没说是余葵,都是你们看见的呀……”
哪怕是个傻子,这会儿也彻底寒了心。
张逸洋没再看她。
一言不发低着头到教室后排的抽屉,掏出针织马甲,放回余葵桌上,错身而过时,声音极低地跟她说了声对不起,而后便径直下楼去。
剩下的人也心绪复杂,有人出门前,把空白还没填两行的同学录还给了谭雅匀,有他带头,剩下的人也有样学样,班里很快不剩几个人。
早上刚发出去的同学录,这会儿又雪花般回到了她手里。
谭雅匀这一辈子,大概都没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她眼泪决堤,哭得连肩膀都在颤。
可惜没有同学上前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