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不言沉默。
沐钰儿也不强求,正打算缓缓坐了回去,却见唐不言抬眸看她。
两人无言对视了片刻,唐不言声音沙哑说道:“那就有劳司直了。”
一截手腕大大方方落在沐钰儿面前。
沐钰儿不争气地馋了一会,这才伸手搭了上去:“得罪了。”
唐不言握拳抵在唇边低声咳嗽几声。
“别驾是不是每年倒春寒时都会病一场?”好一会儿,沐钰儿问道。
唐不言倒是颇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医师给你开了补气的药,其中有一味药叫太子参,这药的处理方式很是奇怪,需要置沸水中略烫后晒干,是吗?”
“是,这是族医特意寻的古方。”唐不言蹙眉,“司直知道?”
沐钰儿矜持笑了笑:“略知一二,只是这味药服下后,不能碰一样东西,就是五灵脂,他有和你说过。”
唐不言点头:“此药生用行血止痛,炒用止血,外治蛇、蝎、蜈蚣咬伤,算是良药,对我而言却是毒药。”
“是,五灵脂药用颇为丰富,但别驾可能不知,这味药若是做了香薰可以避蛇蚊,今年洛阳开春晚,虫蛇格外多,礼部不知从哪得了一个法子,在曲江驱虫香薰中都加了这味草药。”
唐不言收回手,右手握着手腕,安静地看着她。
“这药什么都好,但别驾这样的身子,闻多了会受力不住,晕过去。”沐钰儿见了他的视线,立马补了一句。
唐不言咳嗽一声,慢条斯理反问道:“所以此案,某可以排除嫌疑了?”
沐钰儿闻言,挑了挑眉:“原来别驾叫我把脉是为了这个。”
唐不言握着手腕,脸上带着细微笑意:“也该教司直知道,某这样的身子,杀人是万万做不到的。”
“我瞧着别驾身边那位昆仑奴,倒是好身手。”
“他容貌丑陋,某怕他惊扰贵人,当日并未赴宴。”唐不言一反开始温吞,眸光带着咄咄逼人的锐利。
“院中高手倒是不少。”
“今早赴宴,某只带着瑾微一人入内。”
“那带血的刀又如何解释。”
“所以,梁坚是死于刀伤?”
唐不言身形微靠,脸上露出讥讽笑意,让他宛若雪做的面容突然生动起来,好似这样的神情才能真的反应出他此刻的内心。
沐钰儿沉默,手中的刀柄靠在案几上,并无惧色:“您是扬州别驾,不巧的是梁坚也是扬州人,你们之前可认识?”
话音还未说话,她猛地上前,半个膝盖压在案几上,骤然压着他的手臂,手指扣着他的命门。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动作,案几上的紫檀佛珠被骤然摔在地上。
唐不言身形被迫微弯。
“唐不言。”沐钰儿逼近他的瞳仁,一字一字地质问道,“中州别驾三年任期,你却不偏不倚在人春闱时分回朝。”
唐不言神色冷淡,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南市与他争吵的就是你吧。”
手指下的脉搏突然快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1.确实有个关西六大姓,唐朝前期门阀是真的很严重,毕竟魏晋时就已经很严重了,科举,包括武则天迁都都是为了打破门阀垄断。
2.箕踞!古人都不喜欢这么做,据说孟子因为妻子箕踞坐所以休妻了!不过他们是因为裤子不方便。
3.那个药我瞎编的。
4.唐朝的州有上中下,还有望州,朔州,根据人口经济划分的,一般任职三到四年。
5.大家都会觉得科举完就可以当官,其实不是的,吏部内部还要考试,叫铨选!!!考不上的,没关系的,就可能一直当不了官,而且古代当官还要看模样,可恶,长得不好看,还没得官当!
第4章 金生案
验尸
屋内动静闹得不小,本就时时盯着的唐家仆从立刻敲门,惊问道:“郎君。”
门上倒影着错落的身影,声势浩大。
屋内,沐钰儿掐着那截冰白手腕,指尖按着脉搏,看似轻盈,却足以让人挣脱不得。
“郎君。”沐钰儿也跟着慢条斯理地喊了一声,指尖在他手腕内侧轻轻滑动,轻笑一声,“没有什么要说的嘛?”
唐不言半歪着身子,领口的狐毛微微散开,贴着下颚,越发显出惊人的脆弱美感。
可他的神色格外冷静,抬眸静静地看着面前之人,若不是刚才那一下错乱的脉搏,几乎令人看不出异样。
“北阙如今便是这般审案的?”出人意料的是,唐不言并没有出声把仆从喊进来,只是镇定反问着。
“自然不是,只是阁下实在嘴硬。”沐钰儿脖颈微垂,马尾上长长的红绳便从肩膀处跌落下来,猝不及防地落在两人的空隙间,同时晃乱了两人的瞳仁。
“三日前,你和梁坚在南市相遇,梁坚又是单方面与美人撒泼。”沐钰儿笑说着,一只手好心整理好唐不言脖颈处的那圈凌乱狐毛。
“唐郎君这等好家世,身边仆从林立,天之骄子,而梁坚却是连读书都需要靠母亲妹妹日夜浆洗缝补的人,怎么看郎君和他都不该产生交集才是。”
那狐毛实在柔顺,在指尖滑落,格外绵软,沐钰儿手指一滑,好心办了坏事,雪白长毛越发凌乱地贴着他的脖颈脸颊。
“要是唐郎欺负人才说得过去,毕竟您这样的人,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忍受别人指着您的鼻子骂呢。”
沐钰儿手指下的心跳缓慢而平静,再也没有刚才那一瞬间的猛地加快。
她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漆黑瞳仁,嘴角带笑,眉宇间却带着冷冽寒光。
“北阙自成立起便代天子行审讯职责,所进之人皆不能出,您,大概不会想去的。”
唐不言眸光微动,正打算说话,喉咙一阵发痒,忍不住沉闷地咳嗽起来。
沐钰儿没想到这人是这么雪捏的,只是嘴巴上威胁了几句,就差点把人捏碎,手指下意识一松。
只这一咳嗽,屋外的人再也等不住了,直接破门而入。
“出去!”
瑾微刚一转入屏风,立刻大怒,动作比脑子快地挡在门口,把随后涌进来的人都赶了出去。
杨言非本就一直守在门外,仗着人高腿长,眼一瞟就看到沐钰儿那色胆包天的人竟然把唐不言半压在案几上,顿时大惊,只是还未看清楚,就直接被昆仑奴夹着带出去了。
正堂上,沐钰儿把人松开,施施然坐好。
唐不言一手捂着唇,一手撑在案几上,指骨因为用力泛出白意,肩胛高高耸起,一张脸泛出不正常的血色。
“郎君。”
瑾微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来,连忙取下一侧的披风替人盖上,又小心揉着他的后背,目光怒视着沐钰儿:“司直好大的胆子,如此折辱郎君,仆定当禀告家主。”
沐钰儿的眸光盯着唐不言,见他止了咳嗽,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脖颈间的长毛拨开,顿时闪过一丝心虚。
“此事确实是卑职失手。”她端正跪坐好,抱拳致歉道,“还请别驾恕罪。”
唐不言左手接过瑾微递来的帕子,整理好自己的仪容,这才抬眸去看沐钰儿,嘴角讥讽挑起,声音沙哑:“北阙代天子行审讯职责,是我自己不争气罢了。”
沐钰儿的眸光在他左手手指上一扫而过,虽被人用自己说的话怼了一下心中不爽,偏刚刚又做错事,只好摸了摸鼻子受了下来。
“卑职之前问的问题,还请郎君认真回答。”沐钰儿一板一眼,继续追问道。
唐不言抿了一口茶茗,这才缓解喉咙里的阵阵燥疼。
“我与梁坚并不认识,在扬州也不过有过数面之缘,此番入京后,他对我颇有意见,却又不肯说缘由,我有心怜惜他科举不易,便没有追究,此事我的仆人皆可以作证。”他放下茶盏,轻声说道。
瑾微立刻出声为主人辩解:“确实如此,这梁坚实在是个无礼小人,说话粗俗,形容憎恶,几次三番挑衅郎君,若非我家郎君心善,定要他好看。”
“所以您因为心善,一直忍着他的无礼?”沐钰儿打量着唐不厌,突然挑眉问道,“别驾在扬州施行清政,仁德教化,两年时间博出一个唐无刑的美名,无刑的背后是积压的三百一二件案件无人喊冤,临走前甚至被人送了青天伞。”
“您这样的人……” 沐钰儿自己说着便也笑了起来,手指随意点着案几,慢条斯理说道,“现在跟卑职说心善。”
政法严苛自然有其道理,要知民间奸懒馋滑之辈数不尽数,作奸犯科,凶神恶煞之人更是不在少数,唯有雷霆手段才能逼得人吐尽实话。
北阙用的就是这类办法。
可这位唐不言却另辟蹊径,扬州两年不曾动用一个刑具,可屡破奇案,桩桩件件梳理清晰干净,这样的人乍一看是温和仁善之辈,可懂行的人才知此人一定是心智坚定,手段凌厉之辈。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审讯同理。
唐不言轻咳几声,本就带着不正常的红晕的脸颊泛出白衣,他食指曲起,随意地敲了敲桌面。
瑾微立刻高声说道:“奴儿,送客。”
话音刚落,外面的仆从立刻涌了进来,正中的昆仑奴一站出来,让宽敞屋内都显出几分拥挤阴暗。
沐钰儿被人团团围着也不惊惧,反而慢吞吞起身,盯着人群后的人,不急不缓地继续问道:“案发现场的衣服可以让卑职带走吗?”
谨微闻言顿时大怒。
“让她带走。”唐不言沙哑说着,伸手掐了掐再一次剧烈头疼的脑袋。
沐钰儿盯着他,浅褐色的瞳仁在骤亮的天光下好似出鞘的刀锋:“此案和郎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郎君若想通了,欢迎来北阙寻卑职。”
唐不言并未说话,只是在瑾微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朝着内屋而去。
一张冰白侧脸就像覆了霜雪一般。
沐钰儿叹气,带着证物离开东院。
杨言非立刻迎了上来,目光在后面虎视眈眈的昆仑奴身上扫了一眼,哭着脸说道:“没挨打吧,我看陛下对唐不言的态度,是希望你能把人从这个案子摘出来,你怎么还动手了,还要不要升官发财了。”
沐钰儿站在东院门口,包裹被她吊儿郎当地挂在刀柄上一晃一晃的。
她盯着里面的护卫,摸了摸下巴:“小雪人真奇怪。”
“你是不知道唐家对这个小儿子有多保护,真的是含在嘴里怕化,放在手心怕掉,唐阁老动一下手指,就够我俩喝一壶了。”
杨言非没察觉她的波涛心思,巴巴地站在她后面,絮絮叨叨地念着,心里已经想好要是被撸官了,应该带娘去哪里讨日子。
——太惨了,南市乞讨子还有挤得下我嘛。
“别说,唐不言是有些傲气,脾气却是真不错。”沐钰儿转身,笑说着,“而且手腕滑的很。”
杨言非听不懂,但大为震惊。
“你的胆子……”
沐钰儿懒洋洋弹了弹包裹上不存在的灰,说道:“大得很,我知道。”
“这是什么?”杨言非伸手要去抓一下,被沐钰儿掸开。
她一本正经说道:“别碰,是我们小雪人的证物,粗手粗脚的,化了怎么办。”
杨言非对她点了点手指:“行,你就作死,使劲作,再这么胡说,迟早要被人套麻袋。”
沐钰儿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走了。
“对了,刚才我让王新先去梁坚家里走访,梁坚在洛阳无亲无故,若是真的得罪人,还是家人清楚一些。”杨言非跳过这个危险的话题,跟在她后面慢悠悠地走着,“曲园的事不妨都交给张一。”
沐钰儿笑说着:“想当初你见了尸体就三四天吃不下饭,现在布置起任务来,倒是有条不紊了。”
“怎么掀我旧事,都是老黄历了。”杨言非不悦说道,“我现在可是刑部的主干力量了。”
沐钰儿顺手拨开假山上藤出的一段热烈绽放的迎春花,大笑起来。
“是是是,员外郎,走吧,去看看菲姐验尸如何。”
两人重新回到停放尸体的西苑,正看到有人套着一件奇怪的麻衣出门,外面是吐了一地的侍卫。
“没用的东西,看个尸体就吐。”那人摘下奇怪的袍子露出大红色的艳丽衣裙。
只见她烧了一把苍朮皂角,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随后拎起裙子跨过火盆,之后又倒了一瓶子醋,来回走了几遍,最后才来到一处水缸附近,用皂角和醋仔细地洗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