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地方洗干净了还能长青苔。
时承景端正冷硬的下颌动了动,满眼鄙夷。
小巷口已经人头攒动,余北在车上如坐针毡,沈远在时承景背后等着一个答案。时承景总算转身,离开门口,冷白的脸绷得像一张铁板。他利落地走过来,先前围在巷子口的人立刻就自动散开,退的远远的。
这个人身上自带着一种压人的气势,不悦的时候更浓,谁都不希望撞进这种人眼睛里。
*
下午,时家,书房,房间中央的发沙圈里坐了好几个人。时承景从香烟盒里抖出一支烟,咬在唇上,低头点燃。白色雾气从单薄的唇边散开,模糊了一张冷硬的脸。
一旁,赵长平接过这圈人中唯一的女人唐庆手里的资料,递到时承景面前,要他签字。他突然从海城回来,耽误下许多事情,作为副手的赵长平不得不从海城追回来,索要签字,商量一些要紧事。
时承景抽烟,签字,听汇报,眉头深锁,连续抽了好几支烟,赵长平很难见他这样。
几个人工作刚接近尾声,外出的余北就回来了。时承景将手指上燃了一半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摁灭。赵长平还在对一件事作结论,时承景已经心不在焉,“行了,剩下的事你看着办。”握了桌子上的杯子喝水。
赵长平被打断,看了会儿连喝水也喝得极不耐烦的人,无奈,对其他人拂了拂手,大家开始收拾东西,他们还得回海城去。
资料装进箱子,很快从海城回来的人从书房出去,赵长平收了脸上的眼镜装进盒子,“你什么时候回去?”
“过几天。”时承景随口答,手上搁下杯子,撞得桌面重重的一声响。
“听说,家里有点事?”
“听谁说?”
赵长平苦笑一下,伸手拍了拍时承景的肩膀,摇摇头没再说什么。今年四十岁出头的赵长平是老爷子为时承景陪养的副手,时承景还在念书时,俩人便时常交往,如今俩人已经朝夕并肩3年。时承景有什么心事逃不过赵长平的眼睛,也只有在赵长平面前,时承景才会露出真性情的一面。
赵长平走的时候把沈远带到书房外交待了几句,书房里时承景已经让余北有事说事。
“周姨在巷子里有一间洗衣店,客人都是附近的居民。她每个月都有一笔钱汇走,钱的用途是在帮她在京城工作的儿子供房。太太在附近给别人家小孩上钢琴课,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她们经济状况应该很差,太太还新接了一家人的孩子上课,时间从7点到8点,也是在附近巷子里。我已经自己斟酌着办了,那家人从今天起就不敢再请太太上课,附近的人应该也不会再自讨没趣。”
*
周姨回来就没再去小店。时承景一行人走了以后,周姨拿钥匙把大门打开,施乐雅软坐在门扇背后,周姨去扶,才发现她浑身发烫。
周姨回来,围观的人也不好再凑热闹,大多数人都走了,只剩了几个关系亲近的。几个人帮着周姨把人扶进屋,还帮着请了附近卫生站的医生上门,医生看了,只是开了些热伤风的药。天气闷热,周姨给施乐雅开了卧室里的空调,施乐雅昏睡到下午才起来。
施乐雅房间门打开,周姨正在餐桌上折菜。
“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快放学了,我去上课。”
周姨慌忙放下菜篮子,在围裙上擦擦手,上前用干净的掌跟把施乐雅上上下下露出来的皮肤都贴了一次,好在浑身都是温凉的。
“不舒服今天就不去了,一会儿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请假。”
施乐雅摇摇头,一个人进了卫生间洗漱。有了曹医生的科学疗养,周姨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是对施乐雅好,还是回去折菜。
卫生间里,施乐雅不停地捧凉水冲洗脸颊,昏昏沉沉的头在一点点清醒过来。
她喜欢这份工作,也需要一件对她有意义,对她和周姨的小家有意义的事来填充时间。
从不能接受失明,每天妄想着不接受就会回到从前,到不得不使用盲杖,到不得不一天天学着如何独自在黑暗里生活,已经四年。
她不会永远看不见,这不该是她的生活。可她又是谁?凭什么不接受,不学习盲文,不学习盲人技能。
面盆里的水放满,施乐雅将脸直埋进水里,一双手大力地压着自己的眼睛,她愤怒地搓。水龙头的水哗哗地继续注,水声掩盖了一切异样的声音。
这个过程直持续到必须呼吸。
脸从水里出来,眼眶被揉红,手掌上全是水。施乐雅不止一次的这样揉自己的眼睛,但是除了疼痛,什么也不会有。
这就像一个懦弱的人,在外受了欺辱只能回家对家人的过错加重责怪,以泄愤怒。她受了伤害,也只能对这双有过错的眼睛生气。
她气自己为什么还是看不见,为什么成了个瞎子。
施乐雅坚持要去上课,周姨拗不过,她退一步决定今天送施乐雅过去,但施乐雅还是不同意。这条路周姨只领着她走过两次,施乐雅就坚持自己去,自己回来。
周姨扶着人从客厅里出来,客厅推拉门出去几步要下个台阶才能到院子里。施乐雅推开周姨的手。
“小台阶而已,如果摔了,下次就记着了。”
“小雅。”
施乐雅眼眶是红的,周姨不敢细看,松开的手指压上自己的嘴巴,半晌才能正常说话。“那你自己慢点儿,课上完了,就回来吃饭。”
施乐雅握着盲杖,已经走下台阶,稳稳站在院子里。她回头,寻声,朝周姨扯了下嘴角。
盲杖敲着老式花砖,声音又轻又脆。到门口,门打开,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股异于平常的气味。施乐雅站在门口,微风里,长长的眼睫不可控制地一抖。
先前的事,先前的人,似乎还聚集在门口。
脚几乎抬不起来。
医院前后的那几天,她反复沉溺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那里有肌肤亲近的温暖,也有撕裂耳膜的雷声,也有液体贯穿身体的砭骨之痛。它们交缠,交叉,震得耳朵轰鸣。肌肤亲近中有砭骨的痛,液体吞噬中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
少年时的他,青年时的他,黑暗中臆想的他,杂缠,混淆,最终都成了张要生吞一个人的无底深渊。
施乐雅打了个冷颤,被兜里响起的手机声从无边的黑暗里叫醒。
“喂。”
“小雅老师,今天的课你暂时不来了。”
“……朵朵,怎么了?”
“朵朵很好,她很好,就是,你看是这样的,她们学校里今年新开设了音乐课堂,正好有钢琴课,所以,可能以后不能请你上课了。”
巷子口卷过一阵风,将一叶梧桐黄叶掀得飞扬起来,最后落到施乐雅柔软的鞋子边。挂了电话,她正准备转身回家,兜里的电话再次响起。她以为朵朵妈妈后悔了,还会请她教孩子弹钢琴,却是和朵朵同岁的那个孩子妈妈打来的,和朵朵情况相同,她们都不会再需要她上课了。
巷子口有几块大石头,平稳,可以坐。天黑的时候经常有人坐这儿纳凉,但这个点没人有这个空闲。
太阳落山后的秋风已经有了凉意,孤独惯了的人在石头上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个小时。回家,周姨的饭菜已经摆好了。
“今天上课顺利吗?”
“顺利,朵朵很乖。”
“当然乖,孩子都喜欢我们家小雅,别说孩子,谁会不喜欢我们家小雅。再说你给她们上课,咱们又只收那么一点钱,可是她们赚了呢。”周姨习惯地已经准备好了湿毛巾,拉了施乐雅的手便擦,施乐雅配合着,任周姨像小时候那样用毛巾包住她的手翻来覆去的擦。
毛巾很软,凉凉的,心口随着一下下的擦拭颤动,心也随之平静,安宁,涌出一丝丝挠心的暖把一切扎人的都覆盖了。
窗外起了风,光线越来越暗。
施乐雅也问问周姨小店里的小事,两个人说话,施乐雅也会被周姨逗笑,谁也不提会破坏安宁的人和事。第二天周姨就不让施乐雅一个人在家待了,两个人对原因心照不宣,一起上小店。
巷子出去,小街街口是一排五花八门的小店。周姨在屋后洗衣服,施乐雅想出去走走,就自己一个人背着背包握着盲杖出去,她走了好一段路,踏进一家传统职业介绍所。
“哎,你不是那周大姐家侄女儿么?”
施乐雅点头。
“原说周大姐的忙那没什么说的,但是你这条件,眼睛是一点也看不到么?”
“中介费,我付双倍。”
“哎哟这孩子,什么中介费不中介费的,大家街坊邻居。你有证书吗,现在干什么都得有证书,没这玩意儿可敲不开这门儿。”
施乐雅低头,把身后暗红色的背包取下来,掏出好几本证书摸索着放在桌上。健谈的女人虽然不懂这些东西,倒就是看着这些证书的样子就觉得应该不错,也听过最近的谣传,说这女孩原来是什么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二话不说把这些证书全都复印了一套。
传统中介所这些大妈,没什么高科技渠道,有的就是跟古代媒婆似的健谈加厚脸皮,硬是两天就给施乐雅找了去处。
女孩儿脸白手白,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就连一双看不见的眼睛都漂亮的像装了星星。女人乐意的挽着女孩儿的胳膊上了一辆出租车。
也不知道这小美人儿是得罪了谁,城中村里找不到一户愿意请她上课的,开始说得好好的,一听是她就直摇头,所以只能往远了找。
没多大一会儿工夫俩人下车,进了一栋小别墅。这不是城中村的小家小户,教育对象也比朵朵大,是个12岁男孩,有专门的琴房,并且不知道老师是位视碍者。
女主人看着施乐雅手里的盲杖直皱眉,中介大姐完全没跟人提过这茬,只是人家看完那些证书,一口开出雇佣高价,就乐翻了。
女主人毕竟也是有涵养的人,将中介大姐拉出门去。
“她以前教过孩子的,真的,眼睛看不见不影响。你不是喜欢那些证书么,你让她试试,保证你满意,要不工资再便宜点儿?就当可怜残疾人?”
这道德绑架,女主人直皱眉,只是压着受骗的气愤,最后问:“那些证书,网上找的?”
大姐眼睛大瞪,“咦,那不是,这点真没骗你,我让她给你看原件?”
两个人在房间外嘀咕,房间里,12岁男孩有着一副与年龄不符的高高在上,淡漠的脸是显然没有同情心的影子。“就算我妈可怜你,我也不需要一个残疾人教。你走吧,我有练琴任务的。”男孩说完转身就朝窗下的钢琴走过去,手指放上琴键,旁若无人地开始练琴。
房间中央,施乐雅手指握紧盲杖,柔软的唇在细细地颤着,最后抿紧,压成一条线。浅色的鞋子抬起,她没靠惹人嫌弃的盲杖,寻着钢琴声自己走了过去。
膝盖碰到琴凳,琴凳长,她只挨了个边坐下,小心将盲杖依在钢琴边。
男孩儿诧异,侧脸,皱眉,手上并没有停止。而施乐雅也旁若无人地将手指落上琴键,跟着音符弹奏起来。
男孩已经12岁,至小学习钢琴,已经不是朵朵那种停留在基础需求的阶段。男孩儿有点恼怒,立刻将手下的曲子换了,弹奏他所学习过的最难的曲子。手速立刻加快,音符精准而流畅,但身旁那双细白的手指只是轻盈地就迎上了他的曲子。
四手连弹在琴房里响起。
作者有话说:
大概15章眼睛好。
第8章
工作的事成了,施乐雅给了双倍的中介费,没几天中介大妈就又给她找了一份工作机会,只是这次更顺利。
出租车上冷气开得高,施乐雅安安静静的,眉眼舒展,她垂着眼皮。中介大妈就坐在旁边,跟司机闲聊完,朝她靠近过来。
“听说你离过婚?”
对方很有耐心,她没吭声,对方似乎连靠近她的坐姿都没有变化。
施乐雅只得回答:“嗯。”
“咋这么年轻就结婚了啊,肯定是自己谈的吧。”施乐雅愿意回答一个嗯,似乎就完全拉近了彼此的关系。中介大妈一点不介意施乐雅不爱说话,自己就天南地北地侃,说什么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往往结婚得更早,因为太招男人的眼睛,甜言蜜语,好话说尽,骗了身子,骗你结婚。
手边的空调出风口幽幽地冒冷气。
施乐雅越坐越冷,像坐进了冰窖。好在路程不长,车子停下,施乐雅立刻推开门,闷热的空气抵退了所有不切实际的思想。
还好她有了可以忙碌的事情,有事可做,又有什么事不能忘记。
夏季与秋季转换,江城很快就迎来了一场大雨。雨水,于热了一整个夏天的江城人来说是美妙的,但是对于有落水经历的施乐雅是煎熬的。
第一场降温雨来的那天下午,施乐雅已经自己撑着伞走到半路。
她一手握盲杖,一手打伞,深一脚,浅一脚,鞋子湿了,长长的裙摆湿着黏着小腿。她走得比平常还要慢,盲杖移动得也比平常更谨慎,但雨越下越大,还起了风,已经熟悉了的路突然变得陌生,过路的大车小车不断溅起水花,掀起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