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进了一个充气广告人,迈着鸭子般的笨拙步伐,大喇喇跌坐沙发。
“好了,我今晚就睡这里!”
元灿霓伸出一条光溜溜的胳膊,摆好抱枕,歪头平躺。
半晌,商宇挤出几个字:“干什么?”
躺姿也没妨碍她一本正经,“怕你半夜不舒服,喊不到人。”
重逢的颓样太过深刻,元灿霓可不敢拍胸脯说,如果他再次发烧,她会比许卓泓还镇定。
“你要喝水什么的,吱一声就行。”
商宇望住她,元灿霓也一瞬不瞬,甚至煞有介事点点头。
若是流露些微怀疑,都对不起人家纯洁的革命情谊。
狼王伤残,小羊羔都敢来狼窝示威。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放心。”
元灿霓打好腹稿似的,不等他搭话,宣言一波接一波。
“是,我担心你谋害亲夫。”
商宇还直愣愣坐着,看着她窸窸窣窣调整睡姿。
能开玩笑,说明精神不错。
元灿霓稍稍宽心,嗤一声,“小心半夜签了不明不白的卖身合同。”
商宇把双腿搬上床,盖好被子,淡嘲道:“你什么时候改行回收破烂了?”
元灿霓的心就像一钢盆待售的冰激凌,不但哇凉哇凉,还迟早被挖空。
听不得他自我厌弃,她正经道:“我可是当铺掌柜,收的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关灯。”
开关就在床头。
“你顺手关一下。”
“不是说我吱一声就行?”
元灿霓装冬眠。
商宇拖腔拉调,“我是病人。”
“你不要诅咒自己。”
元灿霓只好起身,依旧裹着被子,臃肿迟缓挪到他床边。乍然撞上他的眼神,差点找不到开关。
睡姿缘故,他似乎卸下平日矜持,美感显出一种邀请姿态,格外脆弱、蛊惑和易于侵犯。
光线昏昧,情绪暗涌,过电般的微妙以视线为载体,流淌和浸润他们。
商宇的精神没截瘫,对自己的认知仍是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
体温飙升,口干舌燥,却不能怪病毒。
他强迫自己压低视线,撞上她不太风情的“着装”,格格不入的滑稽感终于破坏了这一刻的旖旎。
“你怎么总是卷着被子?”
“我里面穿短的呀。”
对抗欲望消耗不少精力,元灿霓声音发虚,幸好,随即而来的漆黑淹没她的窘态,凭借印象跑回了沙发。
她的冰激凌心脏好似热化了,融出一滩难为情的糖水,黏黏腻腻。
黑暗蒙盖了眼前的画面,脑子却勾勒出她话中内容,鲜活而绮丽,商宇无措调整呼吸,中了要命的病毒。
“你不舒服吗?”
元灿霓似听见重感冒般的喘息。
“没有。”
又正常了一点。
“其实茶几上有一个遥控器。”
男声冷不防补一句。
元灿霓欠身,茶几上果然亮着零星黯淡荧光,应该就是遥控的夜光按钮。
“你这人!”
“晚安。”
简单的两个字似夹着淡笑,平和又安定,让人可以期待一个怡然长夜。
沙发坐垫往靠背带着一点点自然坡度,躺着就往靠背滑,不太适宜睡觉,元灿霓怎么调整都像被夹着,宛如准备包合的饺子馅。
“你不舒服吗?”
商宇捡了她的台词。
“还行。”
她在温暖的蚕茧里动了动,别扭又诚实。
“你要不要、过来,床挺大,沙发没那么舒服……”
距离稀释了话里的感情,元灿霓分辨不出客套与诚意占比多少。
如果商宇是个生龙活虎的男人,也许她会矫情婉拒,暗示他再接再厉,希望用执着而不是冲动来打动自己。
他的欲望和双腿禁锢在轮椅,热情生了锈,动力漏了油,仿佛一辆破旧不堪的车等待报废,只有他人主动敲打,才会发出回应沉闷的声响。
商宇心平气和的要求显得难能可贵。
元灿霓按亮手机电筒,趿着粉绒绒的拖鞋,绕到商宇的另一边,将他那床被子推到中分线,潦草给他掖好。
她蹦上去,半夹着被子,欠身忽然探了下他的额头。
商宇定住,跟瘫了似的一时没偏头。
她像温感迟钝,盖住他的额头许久,另一手贴着自己,静静比较。
两条胳膊挤出被窝,肩膀跟着暴露,蕾丝吊带宽大的V领倾泻而出,带出一股晃动的空荡感,可底下明明充盈出暗暗尖角。
商宇立刻偏开脑袋。
元灿霓像自言自语,“好像温度还降了一点点。”
以前芳姨教她,如果掌心不够灵敏,就用额头对着额头,立刻感觉温差。
颈部受凉,她拉过被子掩着,可不好凑过去贴他额头。
“为什么穿那么少?”
他似有薄恼。
元灿霓躺好,熄了手机灯。
“我一直这样啊!你没试过吗,冬天光手光脚在被窝里划来划去,特别舒服。就是早上起床有点困难。”
尤其当躯体和被窝有温差,既感受到冰火两重天,也能体会两者趋于同温时微妙的融合感。
她好像不小心踢到商宇,立马讪讪停止“划水”。
两米大床并没想象中那般宽……
不知道他是否能主动翻身,或者得搬一下双腿。
床垫比沙发舒服,“床友”也没有像靠背夹着她,但不适感有增无减。
毕竟是第一次跟异性同床,虽然“异被”。
谁知道她半夜会不会扯被子。
商宇呼吸不像入睡,她没话找话转移注意力。
“你会打呼噜吗?”
商宇反问:“不打,你打?”
“也不啊。”
“谁信。”
元灿霓嗤声,“婧婧可以帮我作证。”
商宇语调复原,“闺蜜给你面子。”
她嘴快:“前男友也可以作证。”
商宇没了声。
气氛比一室的漆黑凝重。
“我住院手术的时候他陪床啊。”
再怎么解释,元灿霓都像此地无银,索性反诘:“你有几个‘证人’?”
“很多。”
“就知道……”
元灿霓瘪了瘪嘴,侧卧背对他。
越往深处琢磨,越像感冒中招,鼻腔湿润发涩,还透不过气。
她故作粗重吐纳,掩饰湿润的吸鼻声。
“你感冒了?”
声音转了方向,商宇可能扭头,漆黑中注视她的后脑勺。
“我好得很。”
甚至不觉得意外。
她的执拗在他身上刺激出等量的笑意。
商宇说:“难道你高中时候没有几个室友?”
“……”
元灿霓又转回身,只能朦胧感觉到他的侧脸。
“哪不对吗?”
商宇正儿八经。
“……太对了,我怎么没想到。”
元灿霓套话失败,只能压抑住好奇。
“谁知道你想着谁。”
商宇的调侃中掺杂不容忽视的质问。
元灿霓见好就收,“到底谁不打呼噜,过了今晚就知道了。晚安,早点睡。”
商宇说没再接话。
深夜凉意悄然降临,冷却了蠢蠢欲动的热情,元灿霓只当又陪了一次床,眼皮渐重,沉沉睡去。
商宇的杂念随波逐流,浮萍一般,随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渐渐平息,终于换来睡意。
元灿霓醒来时,身旁已空无一人,商宇应该在用辅助轮椅练习站立。
她拾掇完毕下来,阿姨刚好给他们端上早餐。
元灿霓偷瞥他一眼,咕哝道:“看着脸色不错,我就说我不会打呼噜。”
“是啊,”商宇端起牛奶杯,似笑非笑看着她,“我看你睡得挺好,说好的照顾我,我怎么叫都叫不醒。”
元灿霓脸颊发烫,羞赧道:“那你可以、掀我被子,肯定能冷醒我啊。”
她等着他抱怨,有这功夫,他都可以自己下床办事。
但商宇顿了顿,垂眸拉了下唇角,淡声道:“骗你的,我也一觉睡到天亮。”
撞上她探究而狐疑的眼神,反而不敢直视,只能仰头举杯掩饰。
“身体真好了?”
元灿霓将信将疑。
“没事了。”
“那就好。”
元灿霓心思一转,得寸进尺:“周六晚一起看电影,行不?”
原以为念着“同床”之谊,商宇应该会答应。
岂知人家干干脆脆。
“不行。”
元灿霓垮着肩膀,“真不去吗?”
“给你的卡怎么一直不用?”
商宇从来没收到过账户变动的短信。
元灿霓狠狠叉起那根阿姨的家作烤肠,当作他的手指大咬一口,“周末就去刷,把你的钱都刷光光。”
元灿霓说到做到,等商宇结束训练回到燕灵湖,才垮着挎包,大摇大摆在他眼皮底下出门。
她真的订了两张票,还打算给商宇买件衣服,或者什么实用趁手的东西,毕竟人家没收她房租。
不过另一张票是姜婧的。
她在影院前厅等人,零食套餐还没买,怕人还没到,热饮先凉。
「出发了没?」
元灿霓给姜婧发消息,仰头盯着菜单琢磨等下点的套餐。
「要命,老师要抓我去饭局。」
姜婧还在规培,没什么大任务,但外形出众,经常会有一些政治任务,比如跟着接待哪个大领导。
之前都是大白天在医院,她没什么顾虑,饭局还是头一回。
「一定要去吗?」
「老师的面子不敢不给……」
元灿霓不好直接问是否正经饭局,怕亵渎医生的学术信仰,显得她过于狭隘。
「没事,电影我们以后再看。你在群里发个饭店定位,朝哥今晚清闲,让他去接你。」
姜婧发来一个可怜巴巴的拥抱。
「还是霓霓最好,下次一定到。」
元灿霓默然一笑,目光从双人套餐转到单人套餐,刚点单,便听有人唤她全名。
程序组的同事齐帆向她走近,“看了很久背影不敢确定,还真是你,一个人?”
元灿霓笑道:“约了朋友,还没来,估计要迟到了。你也是来看这一场?”
齐帆点头,“看来跟我这种孤家寡人不一样。”
元灿霓没多解释,“你喝什么,我请你。每天都跟你催进度,估计你们组都好烦我了。”
“哪里,我们组那些单身狗,巴不得你多过来,”齐帆只点饮品,刚好和元灿霓凑成一个双人套餐,便抢着买单,“我请你。”
“别,”元灿霓拦了一下他手机,掏出自己,微信竟然无网络,幸好她眼疾手快摸到了银行卡,用眼神说服收银员,“刷我的卡。”
齐帆只笑笑,没再争。
元灿霓以为递的工资卡,第一次密码输错,才醒悟——
竟是商宇给的那张。
密码是什么来着?
两人生日?
不对,关系还没到连体的亲昵。
元灿霓顿了下,试了的出生年月日,又错了。
齐帆默然不语,成全她的风度。
幸好第三次成功,总算没锁住。
“这张卡不常用,差点忘记密码。”
元灿霓潦草签下商宇的名字,悄悄舒了一口气,顺便问齐帆借热点冲话费。
两个人各自端着吃食按票寻座,没想到竟然连座。
元灿霓刚才没说朋友跳票,就是担心要跟同事坐一起。
工作和生活并行在两条轨道,她很少跟同事私下约见,所以知道她是本地人的不多,她的身份证号是邻市的,所以一直默认是那边人。
这下齐帆正好坐到她旁边,真是无处可避。
齐帆笑道:“还真有缘。”
元灿霓挤出笑,“是吧。”
看来新人训练营上的那一抱真的抱出前男友的错觉,不然如何解释这不尴不尬的氛围。
元灿霓只能把爆米花放到两人间的扶手上,爽快道:“吃。”
齐帆给面子拿了几颗,后面基本是元灿霓有一下没一下掏着。
齐帆的可乐放在两人间的杯座,中途元灿霓懵懵懂懂捞错了杯,触及他的手背,吓得立刻收回,差点撞翻爆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