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跟妈妈没有房子,都住工厂宿舍,钱应该都给我上美术班了。”
元灿霓抬仰头看了一眼星空,某颗闪亮即是母亲的墓碑。
“你想什么?”
“如果今天是妹妹出嫁,我爸妈也不会短了她那份。”
仰视已被迫形成习惯,目光却先碰到她线条优美的下颌,商宇不禁走神一瞬。
“我曾经也像你妹妹一样幸福。”
元灿霓不知道给自己鼓劲,还是宽慰他。
离开了刚才刻意营造的氛围,商宇无法轻易脱口,说以后会让她一样幸福。
只能改口,“进来喝杯茶吗?”
茶室。
元灿霓坐到他对面。
商宇指型修长而匀称,颇有慧相,动作流畅,禅意十足。
以后若能时不时欣赏,也许可以淡化上班的浮躁感。
苦茶入口,元灿霓差点喷水,幸好死死憋住,咽下。
商宇幽幽道:“苦怎么不说?”
她放下茶盏,扯了扯嘴角:“苦你为什么给我?”
“你不说出来,谁知道你不喜欢。”
商宇抬眼掠了她一下,并没端起自己那一盏。
元灿霓撇嘴,“谁知道你还有这么苦的茶。”
“为什么会没有?”
她憋出一个字,“贵。”
商宇笑,“谁告诉你我这的茶就一定贵?”
没完没了。
元灿霓默然又抿了一口,苦后回甘,滑入腹中,涤荡感强烈,中和了晚餐的油腻。
“还行吧。”评价勉强。
商宇一手撑着桌沿,垂眸浅抿,轻轻搁下,也不看她。
“不要预想我的东西都很好,或许还有你不能接受的部分。”
“能帮我说服我爸给我买房就很好。”
元灿霓闷声说,开始心算放贷压力,情不自禁叹息。
“叹什么气?”
“没事”的第一个字刚脱口,撞上他训导般的眼神,元灿霓复又咽下,老老实实开口。
“不知道每个月房贷要多少,感觉有点压力。”
商宇淡淡道:“你之前说每个月还我的5000,直接还房贷,不够我垫。”
资金流向一目了然,元灿霓惊吓不小,“以后房子算谁的?”
话语中的异样似跟茶水一般苦涩。
淡然的眉眼骤然凝重,“什么以后?”
煮熟的鸭子眼看要飞,紧张压出她的大实话:“万一离婚,房贷都你还,房子岂不是成你的了?”
茶盏轻搁上桌,茶水溅出,湿了商宇的指尖。
“行啊元灿霓,证都没领,就琢磨离婚的事?”
只要站起,气势立刻盖过商宇。
但她依旧黏着椅子,双手收于桌下,像个跟老师顶嘴的学生。
“我不是怕离婚之后连个落脚地都没有吗。”
“你看我今晚厚颜无耻套你爸的承诺,像是会让你一无所有的人吗。”
每每气得想暴跳,商宇又得正视一次自己的障碍,无能与愤怒在体内横冲直撞,扭曲了他的表情。
“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元灿霓嘴硬,“人心易变。”
商宇怒极反笑,靠进轮椅,朝她冷冷挑起下巴,“你倒说说,我什么时候曾经对你不好?”
元灿霓努了努嘴,声音细若蚊蚋,含含糊糊,不似怯懦,反显讥嘲。
“有你也不知道……”
“大点声。”商宇不耐道。
元灿霓改口,“签协议,声明房子是我婚前个人财产。”
“非要算这么清楚是吧?”
“……”
元灿霓撅了撅嘴。
商宇默然片刻,旋即冷笑,口吻痛快:“行,我签,省得你臆想我心狠手辣,一毛钱都不给你留。”
生硬的“谢谢”还没出口,只听他嗓音越发亢奋。
“不过元灿霓,现在还说不准‘人心易变’的谁,我有必要提醒你,你眼前坐轮椅的这个人,虽然顶着一张还能看得过去的脸,但他有可能一辈子站不起来;大小便失禁,24小时穿纸尿裤。”
撞见她的怔忪,商宇忽然腾起一股破罐破摔的快感,语速越来越快,仿佛念经破除诅咒。
“双腿肌肉一天比一天萎缩,某天比你的两条还细,头重脚轻,身体比例失调、畸形。”
她的双眼冒出莹莹泪花,似真的吓坏了。
他却半点不见停,发泄般疯狂。
“时不时会觉得自己无能,脾气越来越暴躁,会大声骂人,掀桌摔碗;厌恶别人好奇的目光,离群索居,性格越来越孤僻——”
“别说了!你别说了,呜——”
元灿霓双肘架在桌沿,低头捂耳,发出宛若小兽的悲鸣。
“哥哥,求你别说了。”
商宇终于等来她知难而退的一瞬,越发暴躁:“虽然挂名结婚,我已经够惨了,不想大家可怜我戴绿帽。要让我发现你出轨,我能给出多少,就能收回多少,甚至更多。”
嘤嘤呜呜还没停歇,不知她听进去多少。
商宇一个劲地宣泄,排空情绪,可反馈并不好受,如坐针毡,胸口闷堵,甚至分不清情绪性还是病理性。整个人全然虚脱。
“我只是腿残了,脑子没残,挣的钱能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确实比你相的那个胖子好许多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考虑清楚,别跟我说什么‘人心易变’。”
捂耳朵换成捂眼,啜泣带来的后劲不小,元灿霓缓不过气,每吸一口便伴随滑稽的战栗,模样分外狼狈。
“我不想跟你吵,心疼你受的伤不行吗。”
她仰头看天花板,拼命眨眼,死也不看他。
一盒纸巾不偏不倚滑停在她胸口,她照旧仰头,凭借直觉抽过一张,毛巾似的盖上脸。
她压过眼窝,然后到鼻子,脖子酸涩才恢复常态。
执拗瞪他一眼,“我就说两点。第一,出轨会提前告知你,希望你也能够做到;第二,我没觊觎你家的钱,万一离婚也只想要我那一套房子。完毕。”
商宇亢奋衰退,像挤出最后一点力气自嘲,“元灿霓,你跟我结婚,是不是觉得残废可以随意欺负?”
元灿霓能感知他的失望,他的误解也在她身上激发同等的沮丧。
声音落寞而平淡,“只是觉得你不会欺负我。”
他近乎气若游丝,“想欺负也欺负不了。”
第15章
元灿霓每天下班跟中介看房,可以纳入最后考虑范围的房子,才告知商宇把关。
地铁沿线的小区基本停车位堪忧,最终周日敲定一个绿道公园边上小区的三居室,这里只有公车站,但车位充足,环境清幽。
购房合同签完,元灿霓转头回迈巴赫,看着商宇签署放弃该套房屋产权协议。剩下就是按部就班走贷款流程,如无意外年前可以过户。
“周一早上忙吗?”
收起小桌板,商宇便开口。
元灿霓再看一眼合同,好生收进包里,忽然跟他心有灵犀,顿了顿,“10点有个会。”
“下午呢?”
“也有个会。”
探询的目光定在她身上。
元灿霓问:“周二早上行吗,正好我朋友们都休假,可以陪我一起去。”
商宇戏谑道:“还拉后援团壮胆啊?”
元灿霓嘴比命硬,“反正不办婚礼,总得要好朋友见证一下。”
无心之言强调他的自私,商宇眼神黯然,转瞬故意忽略。
“我预约最早9点,领完证你还可以回去继续上班。”
元灿霓嘴巴又开始挂油壶,“我以为,请好朋友们吃顿饭。”
未知的烦躁袭来,商宇挪开目光,“改天吧,有事。”
触及探询的小眼神,躁意更浓,“我不像能有事的样子?”
尖锐与敏感伴生,元灿霓只能选择无视,好声好气:“工作吗?”
“差不多。”商宇含糊。
元灿霓点头,“行,那就改天再聚,我的好朋友都很通情达理。”
-
十二月同周二一道而来。
“记得带户口本。”
商宇在家给元灿霓发完叮嘱,正好迎来许卓泓。
“准备好了吗?”许卓泓垂眸打量他一眼。
“走吧。”商宇划着轮椅准备离开一楼卧室。
“你就穿这身出门?”
商宇每天要复健,都是运动休闲打扮,轻便运动鞋,浅灰运动收脚裤,兜帽卫衣加一件短款夹克。打扮虽低调,衣服版型和质感兼具,五官和身体比例的客观优势摆出来,离型男就差一双能直立行走的腿。
但绝不会拿不出手。
“我怎么了?”
“今天要领证啊!怎么能穿这么休闲!”
许卓泓的感慨招来家长关注,商奶奶和尚未上班的桂明姗围过来,七嘴八舌指点他。
商宇扯了扯嘴角,“有必要这么隆重吗?”
“有!”
三人异口同声,商宇吓一跳,接下来事情完全超出他的控制。
桂明姗翻出一套前几年他回国参加家里公司年会的西装,只穿一次,保存良好,经典款式永不过时。
就是商宇比当时瘦一些,幸好坐姿相对饱满,差别可以不计。
“瞧瞧,这多帅啊!”桂明姗由衷赞叹,“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
商奶奶甚至翻出一顶古董中山帽,咕咕哝哝要给他戴上。
“这还是你爷爷当年的,质量还挺好,还有型呢!”
商宇尽可能偏身,躲过灰不溜秋的帽子,“奶奶!我不要!”
许卓泓隔岸观火哈哈笑,捞住即将跌落的帽子,扣到他头上试一试。
“嘿,还挺精神的,商宇同志。”
“滚。”
商宇半恼半笑,掀下帽子扔回给他。
许卓泓整了整帽子,物归原主:“奶奶,拍证件照应该不能戴帽子。”
商奶奶嘟嘟囔囔收好。
桂明姗送他出门,“要不要我和奶奶陪你去?”
商宇暗叹,无奈到脸红,“妈,我不是高中生了。”
宜中开学那天,商宇和许卓泓就是给浩浩荡荡的亲友队伍护送进去的,美其名曰“参观名校”。
许卓泓也笑:“阿姨,还有我陪着他,你放心吧。
婚姻登记所距翠屏苑不远,步行可达,元灿霓和商宇约好门口见。
迈巴赫停在路边,轮椅刚搬出,许卓泓在后方扶着,便见马路对面,一辆小电车载着一抹白影过来,一路回头率奇高。
小电车后座坐着一个穿娃娃领乳白长裙的女人,披散微黄的长发,顶着简约的小头纱。
裙摆,头发,白纱,随风飞扬,乍一看就是私奔的新娘。
因为驾驶小电车的男人实在太过平凡。
“是她吗?”许卓泓讶然,一路眼光追随。
商宇往轮椅安置好自己,循着许卓泓目光望去,也短暂失神。
小电车正好等红绿灯过马路,元灿霓瞥见这边,下车跨出下马的潇洒,夸张冲他挥手,像雨刮器似的。
今天可真是好日子,商宇胸腔腾起一股气,没理她。
还是许卓泓回礼招招手。
人行道信号灯转绿,元灿霓跟尹朝说了句什么,率先大步跑过来,跟放学冲食堂一般。
“卓泓哥。”
元灿霓依旧跳过商宇这个“自己人”,问候他的朋友。
“你这出场方式还挺特别。”许卓泓似笑非笑。
小电车驾驶员停好车过来,元灿霓便伸手介绍:“尹朝。——这就是商宇,还有他哥们,许卓泓。”
三个男人点头致意,并没握手。
姜婧乘公车抵达,跟他们汇合,三人便走前头,进门拿号。
元灿霓伴着商宇殿后。
登记所外形时髦浪漫,乍一看如一栋没有橱窗的影楼。越是靠近,元灿霓越紧张,手心快要冒汗。
“你还穿了西装,挺隆重啊。”
她扭头俯视他一眼,没话找话想放松,但收效不佳。
“彼此彼此。”
商宇平视的视野只有她饱满的腰身,往下便是飘逸的裙摆,一如重逢那晚,裙边如倒扣的荷叶,涟涟起波。
肤白发黄小雀斑,商宇很早前觉得她风格挺异域,嘴巴一撅,像个暴戾洋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