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灿霓摸摸鼻尖,“哪有那么粗鲁……就是想要一点转账没法体会的实感。”
商宇往扶手箱最后轻击,双腿无法动弹,十指成为他最后灵活的快乐。
“行,我帮你准备,你跟他下午约个时间。”
欠债清零的假象几乎冲没她的理智,元灿霓捡回一丝镇定:“下午就可以吗?好像柜台取现每日有上限?是不是还要提前一天预约?”
商宇嗤一声,“我只有一个银行的卡吗?”
“哦……”
反而是她,只有一张工资卡,信用卡都没有办。
元进凯满口答应,大概想看她刷什么花招。
商宇带元灿霓去了几个银行,鞋不沾地,一切让文叔代劳。
“我就不陪你进去了。”
商宇把她送到元生忠的别墅门口,毕竟是她的家事,顶着外人身份不宜掺和。
元灿霓点点头,抱狗一样抱着六七斤重的皮箱。
“哥……谢谢你。”
商宇陪跑大半天,眼皮渐重,起了个提神话头:“怎么谢?”
然而,回答更为催眠。
“努力工作,早日还钱。”
元灿霓情不自禁攥紧小拳头,表情坚韧,跟高三誓师大会似的。
“……”
哈欠差点撑破他的表情,商宇挥挥手,示意快去快回。
看着护包如犊的身影消失在别墅大门,他寻到一个提神小活动。
欠身抽出那卷欠条,看也不看,一条一条撕开,纸屑飞舞,优美的双手成了纸张粉碎机。
除了元家婆媳,三代男人均在现场,一如当初借钱的场面。
元进凯压抑不住探究,先发制人:“你哪来的钱?”
“不偷不抢,”元灿霓弯腰将皮箱搁桌上,开箱让他们验货,“数不过来我可以回去搬一台验钞机。”
回的是何处,在场人心知肚明。
元进凯的淡影晃来,手指眼看触及纸币,皮箱一退一扣,盖子合上,恢复如初。
“欠条。”元灿霓义正辞严护牢。
元传捷虚拦住元进凯,斥责中含着严父威望,“瞧你这样,准备嫁人就不把我们当一家人了吗?什么欠条不欠条,从来没有这东西。”
父亲的潜台词,这笔账竟然是要不了了之?
元进凯大惊失色,25万虽然干不成大事,还是足够让他在声色场合小小出一阵风头,天知道他已经“隐形逃单”太多回,再蹭别人的东风,富二代的标签可要褪色。
“是吗,”元灿霓护箱姿态过于紧绷,多少滑稽,但比当初借钱的狼狈不知舒畅几倍,“我想要交学费那会你可没这么说,刚工作每个月给弟弟打钱,也不见他拒收。”
元传捷浸淫商场多年,对付这种初出社会的小女孩游刃有余。
“你当初一开口就要25万,出去打听一下,国内哪所大学研究生学费要这个天文数字,家里的钱不是大风刮开,能说给就给吗。跟你说打欠条,是让你体会一下压力,意识到家里挣钱不易,不能大手大脚。至于弟弟没拒收,这更不是事,他帮你存着,防止你乱花钱,有些人家的姐姐还要包揽弟弟的学杂费,你比她们轻松多了。这点钱,还怕等你结婚那天,不会当红包给回去吗?”
父亲这座大山凝聚权威,一时无法攻破,便只能寻找其他薄弱点。
先前得商宇指导,元灿霓让元进凯拍过欠条的照片,确认是当年那一张。
而元进凯盯着皮箱如狼似虎的眼神,明明白白泄底他的抉择。
“我要的东西你带了吗?”元灿霓的目光直白地射向他。
元进凯如提线木偶,手掌插进外套口袋,掏出一张对折两次的纸展开——
倏然一只手顺走了纸张。
A4纸面积是100块的好几倍,元灿霓当年既能夺回,如今更不在话下。
只是,对方没像当年还击。
25万像个6斤秤砣,压制元进凯的嚣张。
“爸爸,借个火。”
没等人反应,元灿霓俯身捞过茶几上一支待客用的打火机,嚓地点燃纸张的一角。
“你干什么!”元生忠以杖敲地,腐朽的声音像灰烬般脆弱。
火舌迅速舔舐纸张,灰烟扑眼,元灿霓皱了皱眉头,小径雀斑也愤怒堆挤到一起。
然后,手一松,所剩无几的纸张飘落大理石茶几,熏黑了一小块。
她将皮箱搁置灰烬旁,木着一张脸,声线冰冷:“25万我放这里,你们当欠的钱也好,彩礼也好,以后我再也不欠你们一分一毫。”
不待三人反应,元灿霓扭身离开不甚熟悉的客厅,像以往每次一样带着一股茫然。
如今又多了几分不真实的轻盈。
她情不自禁张臂,间隔式跳过一溜花园板砖,宛如独独踩在钢琴的黑键上。
大门外,燕尾服绅士般的迈巴赫依旧泊在路边,车窗降下,人影隐约。
小草扛了太久的重压,搬开石板砖那一刻,身子稍有舒展,身形依旧扭曲。
元灿霓竟然满面带笑,跑向她的新债主。
第13章
送走元灿霓,商宇回到家中,鲜为人知的狼狈才真正开始。
奔波一天,在桂明珊的帮助下,他将自己挪到床上,套上空气波治疗仪,挨着床头闭眼小憩。
可惜生物钟已过,睡意寥寥,只能强撑着搭起iPad,看一点工作资料。
桂明珊心疼道:“还是休息一会吧,好歹也是周末。”
蹙眉似能打起精神,商宇一直这般严肃,“就是周末才有点干正经事的时间。”
桂明珊便在旁盯一下仪器,以前照看缠绵病榻的女儿,如今又到儿子,她的娴熟与细致中渗透着十几年的辛苦。
隔了一会,商宇倏然放下iPad,唤了母亲一声。
“妈,我想住院前把证领了,要尽快确定彩礼之类的细节,明天想你们陪去一趟元家。”
罕见的积极昭示希望与幸福,桂明珊哪会说一个不字。
她的人生大起大落,从怀上龙凤胎的惊喜,到儿女卓群的骄傲,再到女儿夭折、儿子截瘫的重击,这一路幸得知心人风雨相伴,自是明白人心比华饰更为珍贵。
“如果可以,年前把婚礼也办好,过年一家人团团圆圆。”
商宇面色骤然凝固,像在对抗治疗仪的不适。
可双腿感觉明明并不强烈。
“我不办婚礼。”
桂明珊嘴巴张了张,宛若含着一颗隐形的桂圆。
“结婚怎么能不办婚礼,你让女孩子怎么想,穿婚纱可是她们小时候的梦想。”
商宇分外沉默,一点也不如平常急躁辩解、否定甚至掀桌。
知子莫若母,桂明珊嘴巴张更大,倒抽一口气,似要吸入一颗更大的桂圆。
“你和霓霓商量好了?”
“没错,”商宇决然道,“她同意我的决定。”
“霓霓那么乖巧,那么听你的话,能不同意吗!”
她的嗓音高亢几度,略显失态,招来了家里其他人。
商义民从书房赶过来,扶了刚结束午觉的商奶奶一把,三位长辈围立商宇床边,像早上医生集体查房。
听完桂明姗的唏嘘,商奶奶第一个跺脚,急进两步,恨不得像小时候扯他耳朵:“你怎么比我还老懵懂,结婚哪能不办婚礼,不办婚礼怎么让亲戚朋友知道你结婚了。”
耳提面命没奏效,商宇不置一词。
商义民补上火力:“你奶奶说得对,我们家只有你一个儿子,连婚礼都不办,别说亲戚朋友,就是客户听了都要说句不体面。”
商宇掐着床单,一股刹不住的无能令整副神态蓦地变了样,青筋似雨季暴涨的山流,在他的太阳穴和侧颈涌动。
“我们家就剩我这么一个残疾的儿子,能体面到哪里去!你还没听够别人感慨好端端一个儿子怎么残了,还是你想让所有亲友围观你坐在轮椅的儿子怎么牵着新娘走红毯,人家会以为是你们公司举办的哪个慈善晚会给残疾人募捐啊!”
体内狂流汹涌不止,商宇臂膀抽搐一般,猛然扫开身边iPad。
平板屏幕朝下,爆成蜘蛛网。
若不是桂明姗有先见之明,把治疗仪的主机挪出他的手臂范围,恐怕难以幸免。
商义民的喉咙给沉默扼住,流言如利刃,商宇甚至已经足够委婉。
有些人甚至栽赃他们手脚不干净,犯了大忌遭上天报应,所以一对龙凤胎儿女才会死的死,残的残。
如果真有一家人的运气守恒的说法,那当真是他们的事业吸走了儿女的健康。
商奶奶只是吓一跳,反应弱于上次,默默弯腰捡起iPad,放到一边。
苍老的手抹了抹眼角,喃喃:“自从我们家妹妹走后,家里很久没有过喜事,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熬几年。”
“妈,怎么又说这样的话。您肯定长命百岁,等着抱重孙呢。”桂明姗头疼地宽慰老人。
“坐轮椅又怎么样,人生不就是一个轮回,我到八十大寿也坐轮椅,开开心心跟亲戚朋友们聊聊,指不定是最后一次见面。”
“妈——!”商义民也轻斥。
商奶奶不管不顾,抽抽噎噎,“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当初还想给你和妹妹风风光光办成人礼,可妹妹就没那个幸运,撑不到那个时候。无论老弱病残还是年轻力壮,每个人的日子都是过一天少一天,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你是准备当丈夫的人,以后还会当爸爸,不能总是只想着你自己。你得给你太太一个交代,给以后的孩子竖立一个榜样。人要都是为自己活着,妹妹走的时候,你妈也想跟着走了。”
“妈,都是过去的事,别说了。现在一家人不是还好好的,还准备来了新成员。”
桂明姗的难堪佐证了往事,无形给商宇多添一份亲情的砝码。
“阿宇,你觉得坐轮椅丢脸,但你爸和我做了大半辈子的医疗器材,如果还歧视需要轮椅的人,我们能获得客户的认可吗?我们从来没觉得儿子残疾就拿不出手,我相信霓霓也不是忸怩狭隘的人。”
商宇很难违心说没有被打动,却不敢迎接家人的凝视,怕辜负了关心。
手掌张开又拢紧,无奈砸床:“你们不是老觉得我有很大希望,哪天能站起来就那天办婚礼,行吧?”
三位家人面面相觑,不敢再接再厉,只能暂时接受折中“大饼”,日后徐徐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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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周一,元灿霓照常“早退”,再次被召回荔茵嘉园。
不知其他情侣在谁家商量结婚事宜,她得回元家。
这好像是提亲般的诚意。
元传捷给她透底,会给她一辆三十来万的车,厂子股份也会匀她一份,其他视商宇家诚意再定,不会让她出嫁丢元家的脸。
原来30万比25万来得轻松快捷。
没有现金,厂子不知盈亏,更没有驾照,元灿霓的嫁妆好像一只股票。
转卖嫁妆似乎不太吉利,可能落下反噬婚姻的诅咒。
她和元家的纠葛本以为两清,今后会比以前更紧密而复杂。
元灿霓第一次因为经济憋屈,还是在高中。
寄人篱下被迫学会压缩需求,前几年相安无事。
学校成年礼她想租一条裙子,就在街角那家婚纱店。
那件抹胸大拖尾婚纱在她差不多上高二时撤掉,她和商宇放学目睹更换现场。
“是卖出去了吗?”她喃喃自语。
“也有可能过时,好像摆了很久。”商宇随口答。
“婚纱哪有过时的说法,来来去去都是几个款。”
随后,工作人员搬了一个新的模特进橱窗。
直身款白黑渐变纱裙,闪着细碎光亮,如淌了一裙摆的星子。
后来周围女生们统一称之为星空纱裙。
元灿霓心生向往,几乎趴到人家的橱窗,鼻尖快印扁了。
“真适合成年礼的时候穿。”
“我给你买。”
轻飘飘的声音不太真实。
元灿霓下意识瞟了一眼隔壁一款更为简单的纱裙,标价已上四位数。
登时倒抽气如牙疼,“回家。”
商宇并不徒然坚持,总有办法说服她:“那到时再买。”
到成人礼时,元灿霓早跟商宇断联,山遥水远,相隔的不止距离,还有时差、语言、文化和生活环境。待到重逢时,也许思维早已革新,关系面目全非。
那套星空纱裙也折旧成勉强可以消费的价格,元灿霓怀着追梦般的执着,斗胆跟元传捷要钱买那套纱裙,碰壁;再改口租借,无果。
最后,芳姨从批发市场买了两块布头,请人把一件娃娃领短袖接成连衣裙,她才像模像样成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