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朔雪登时越发紧张。
在心里直后悔,当时为什么没干脆给洛其磕三个响头,求求他不要说漏嘴。
事已至此,郁灯泠都已经放出话来,薄朔雪不可能再一意孤行,把她留在鹿城,自己前去。
否则日子是真的不要想过了。
薄朔雪紧张得快要出心疾的时候,郁灯泠终于开口了。
“你什么计划。”
薄朔雪微微松出一口气:“没有计划。”
“?”
薄朔雪解释道:“随机应变。眼下不知道宫里如何安排,但大军只慢我两日。我有两日周旋的时间,只要得了机会,就一刀杀了周蓉,迎大军进城,城中百姓不需要有损伤。”
郁灯泠垂眸想了想。
“如果你出不来呢。”
薄朔雪口干舌燥。
郁灯泠催促道:“说。”
薄朔雪点点头,赶紧开口,语气却迟疑:“如果是最坏的情况……”
郁灯泠打断他:“不要现编。说你原本想好的。”
薄朔雪噎了一下。
阿灯太聪明,他实在无所遁形。
“若真是那般,大军等不到我的指令,两日内便会强攻进城,清奸佞妖妃,扶你掌权。”
这也是薄朔雪之前坚持要瞒着郁灯泠,将她留在鹿城的原因之一。
此次反叛势必成功,而他们不能没有新皇。
他要阿灯万人之上,这个皇位,就必定只能是阿灯来承袭。
女帝并非没有先例,一海之隔的金朝亦是皇后即位多年后再将皇位传给嫡公主。
到那时,他在或不在,都不要紧。
郁灯泠听完深吸了一口气,久久不语。
薄朔雪悄悄地打望郁灯泠一眼,暗暗咽着口水。
“阿灯,你,生气了吗?”
郁灯泠一径沉默着。
她应当是在生气,很生气。
但是她许多年不曾有过寻常人的情绪,即便怒火翻涌,也不知如何表达。
反倒将这怒火压抑了下去,如同冰封牢牢盖住汹涌的海面。
于是多出几分冷静,去专注思考如何解决面前的问题。
“从郁泉身上下手。”
薄朔雪反应了一下:“你是说,病重的皇帝?”
许久不曾听到皇帝的名讳,这个名字于薄朔雪而言已然陌生。
郁灯泠点点头。
“周蓉自恃身份,无非是因为其子有皇帝之名。若皇帝死了呢?”
薄朔雪心中一荡。
他自然也想到过这一点,但一来弑君定会遭世人唾骂,不利于他们的长远之计,二来,这皇帝毕竟是阿灯同父异母的血脉,他不知道阿灯心中会不会有疙瘩。
听完他的迟疑,郁灯泠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我自幼连生母都不关心,更别想提其他兄弟姐妹的亲情。更何况,哪怕郁泉并非自愿,周蓉也已在他身上添了许多血债,他不得不还……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待你亲眼看到郁泉,自会知晓。”
亲眼看到?这意思是……
薄朔雪若有所思,但没有再接着追问。
只是一路上,又将郁灯泠的手捉回来,握得更紧。
“阿灯,我定会护你周全。”
郁灯泠缓慢地眨了眨眼,反手也握住他。
“我和你一起,你周全,我才会周全。”
不然她为什么要跟来。
当然不是为了碍事,而是为了加重薄朔雪身上的砝码,免得他觉得自己不重要,可以随随便便飞到别的地方去。
薄朔雪垂眸看着她,终究再忍不住,一把将她端了起来,抱在自己腿上,像怀揣个宝贝一般的抱法,在脸颊上蹭了蹭,接着深深地吻下去。
深秋转瞬即逝,凛冬即将逼近。
车窗外寒风呼啸,马车内却温暖如春。
半个月后,终于到了宫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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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反扑
到京城的一路上查得极严。
尤其到了京城外的关口, 若想要进入城内,必须要有三日内的准允文书,还需要有一个能全程证明去处的担保人, 若是所去行程和上报的有一丝差漏,便两人同罪, 直接处死。
想要出城更是艰难, 如无官府印鉴,没有一个人能放得出去。
如果薄朔雪没有自己来,而是派了探子先来, 定然是进去了也出不来。
可惜薄朔雪行事一贯光明磊落, 并不稀罕用那些手段来试探, 因此周蓉这般策划, 根本用不上。
马车一直到宫城下。
门口守着人,给每一个人搜身,除武器。
郁灯泠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宫墙。
至今而言,她在这里面住了一辈子,做梦都想着把这个巨大的牢笼彻底摧毁,逃走的那天她一次都没有回头看,现在却又以另一种身份回到这里。
难免有些感慨。
身侧的手被握紧, 郁灯泠下意识偏头, 看见薄朔雪的身影。
他们一起走进去, 面容同样的冷峻凛然,旁边的宫人深深地弯着腰, 不敢多看。
宫城之中,满是肃杀气氛。
周蓉在中乾殿等待, 身穿明黄长袍, 上面绘着长龙。
看来自郁灯泠走后, 她便干脆以女皇自居,再也不遮掩了。
穿着龙袍,周蓉似乎也比平常多了几分威严,面容都亮了几分,只是,细看之下,还是有遮掩不住的憔悴。
郁灯泠察觉到这几分憔悴,嘴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丝微笑。
保华仙人死了,周蓉这阵子恐怕慌乱得很。
她还有别的倚靠么?
薄朔雪和郁灯泠二人只带着几个简单侍从,走到殿中。
四周皆是禁军,手中的刀剑轻易便能将他们几个绞得粉碎。
郁灯泠迎着周蓉的目光,面上不动声色。
手却轻轻抬起,仿佛不经意般,落在了背后那个被划伤过的位置。
现在当然早已不痛了。
也不知道洛其用的什么药,之前总也好不全,等薄朔雪发现了这伤口以后,倒是眨眼之间就全好了,连疤痕都没留下。
看到她摸的位置,周蓉果然面色立刻扭曲,双手抓紧椅子扶手,身子不受控制地前倾,目光瞬间变得贪婪无比。
还没有走到绝路,还有希望。
郁灯泠自己送上门来了,只要把她的血,换进泉儿的身体里,泉儿定会好起来。
周蓉的目光死死盯着郁灯泠,如同深夜野丛里饿得双眼发绿的母狼。
对上她的狠厉贪婪,郁灯泠却笑得越发开心。
摧毁一个人,便是这般,让她失态,让她越来越多地暴露丑陋一面,让她自己打垮自己,才彻底。
她跟周蓉还是学了一些东西的。
周蓉落在郁灯泠身上的视线,虽然无声,却浓烈得让人难以不察觉。
薄朔雪蹙眉,往旁边一步挡住那令人不适的目光。
周蓉这才往后稍稍退了一点,双眼微眯道:“青台侯,此次请你来,是有大事要商量,还请你不要太过紧张 ,毕竟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话是说不开的。”
这是薄朔雪离京之前周蓉的许诺,可现在,薄朔雪想要的,当然不止于此。
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面上不曾显露分毫。
薄朔雪淡声回道:“那也要看这话是打算怎么说。”
周蓉短促地低声笑笑,不再同他争辩,只转头吩咐道:“侯爷一路回来舟车劳顿,先安排歇息。明日的庆功宴,还需好生准备。”
话音刚落,左右两侧走出来十数个沉默的太监宫女,将薄朔雪和郁灯泠团团围住。
这便是软禁的意思。
薄朔雪神情冷漠,却相当配合,转身从人群让出的一条路中走出去。
“殿下这边请……”
走到寝殿前时,一个宫女开口,想要拦住郁灯泠。
薄朔雪一把揽住郁灯泠的腰,冷冷地盯向那个宫女。
宫女吓得后退一步,不敢再强行要求什么。
算了,太妃也没有说一定要把两人分开。
无人阻拦,薄朔雪护着郁灯泠进了偏殿。
“庆功宴?”
郁灯泠轻嘲着开口,“庆什么。”
薄朔雪四下打量,拎出一把椅子,挥袖在椅子上扫了两下,扫去浮灰,搬到郁灯泠面前给她坐。
“庆我的军功。”薄朔雪声音亦冷淡,“由她来庆,便是昭告天下我已归降,再想反,则名不正言不顺。”
郁灯泠不悦地坐下,以防隔墙有耳,没有再说。
但两人心中都想着,这庆功宴,决不能让周蓉真的开起来。
两天。
郁灯泠的手指在扶手上弹动,时间很紧,但很多事情,往往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这夜过得漫长且极静。
郁灯泠蜷着,身上盖着薄朔雪的大氅,薄朔雪一直坐在桌边。半梦半醒间,郁灯泠察觉到薄朔雪进出了好几次,似乎还有人递信和他低声交谈。
郁灯泠偶尔睁眼看看,但大多时候都不管薄朔雪在做什么,只问了几次“现在怎么样”,薄朔雪每次都跟她说,“安心,睡觉,乖”。
翌日天光大亮。
郁灯泠倒算是睡了半场好觉,坐直起来看到薄朔雪的脸色却不大好看。
这也是当然的,他熬了一整宿,但影响更大的,是他亲眼看到的那些东西。
宫人从外面进来,端水给他们洗漱。
“请二位委屈委屈,无需更衣,直接去前厅罢。”
郁灯泠爱洁,除了逃亡路上,这还是第一回 被迫无法更衣。
她脸色寂寂,瞥了眼那些看不清面目的宫人,倦倦道:“讨厌他们。”
薄朔雪握了握她的手:“嗯,到时全都换了。”
两人携手迈出门槛去,身后宫人将这对话听在耳中,心跳如擂鼓。
怎么回事。这两人分明是阶下囚,为何却闲庭信步,好似这宫城真正的主人一般?
周蓉摆了一场流水宴,声势异常的浩大,一径贯穿了三重宫殿,宴请了所有京城内排得上号的官员富商。
这些人,是见证,周蓉要薄朔雪在他们面前亲自来领她的封赏,继续当她的臣子,也是一种威胁,若是薄朔雪动手反抗,这些人必然要陪葬。
吃皇家筵席,席上却每个人都战战兢兢。
其中不少都是薄朔雪的熟人叔伯,包括王丞相,还有薄家人。
他们看着薄朔雪的眼神,或是不理解,或是悲哀祈求,或是含怒无声责骂。
他们是天子脚下长住之人,不会理解薄朔雪的反心,毕竟自己的利益牵扯其中。
若是薄朔雪当真挑起战事,便是与他们世代为敌。
薄朔雪坐在右下首,闭目不言,将这些目光全都挡在身后不看。
终于,人到齐了。
周蓉戴着名贵珠冠,举着酒杯起身。
“青台侯为我大燕守护了北境江山,创下千古功绩,这般忠君之士,依众爱卿看,该如何嘉奖?”
周蓉话音落下,一位老臣亦举着酒杯,有些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自然是要大力封赏,香车、布帛、珠宝,不堆成小山,不足以衬侯爷功绩。”
薄朔雪笑笑不语。
又有接二连三的大臣站了起来,各个都是与薄家父母有旧交的。
这些林立的人,无异于挡在周蓉身前的墙。
终于,薄朔雪也站了起来。
他手中亦端着一杯酒,未曾饮过,甚至未曾沾过。
“出征前,我的确曾同太妃讨过封赏,如今倒也不看重了,如今想看的,倒是太妃的诚意。”
周蓉脸色微微沉黑,却按捺着依旧微笑。
“侯爷这是心急了。无碍,本宫既然要封赏,定不会只是说说而已,早已经准备好了。来人,将东西抬上来。”
一众太监抬着好几个箱子鱼贯而入,第一个箱子已然大得惊人,而后面的一个比一个大,也一个比一个沉,第一个箱子由四个太监抬着,第二个箱子变成六个,到最后一个箱子,十个太监一齐抬着,还有些费力,明显摇摇晃晃。
箱子一个接一个的被打开,金银珠宝果然堆成小山,闪得能晃瞎人眼。
哪怕是这般紧张的时刻,还是有人看着这些财宝忍不住吞咽口水。
直到最后一个箱子打开。
周边站着的太监最先看清内里的情形,吓得哐啷几声,跪的,摔的,一地。
寂静片刻后,周蓉尖利的声音疯狂怒吼:“谁!是谁干的!”
殿中一片混乱。
那最后一个木箱之中,竟然是一个躺着沉睡的人,且是身穿明黄寝衣、昏睡不醒的皇帝!
禁军反应过来之时,赶紧围上去护好那个陈棺一般大小的木箱,不让人靠近。
但该看清的人,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是拦不住的。
慌乱之中,不知道哪宫的太监滚倒在禁军脚下,竟将那木箱撞得一晃,里面的人也如同烂泥一般跟着摇晃,身上松垮的明黄寝衣散开了些许,露出脖颈到锁骨上,一圈比一圈更大更深的青紫色瘢痕。
这瘢痕出现在那过分苍白枯瘦的肌肤上,显得极为不祥。
四周看清此景的大臣一阵惊呼。
“陛下——”
“陛下怎会如此?太妃不是说,陛下即将痊愈了么?”
周蓉已经顾不上旁的,从高高殿台上一路扑下来。
慌忙就要伸手盖住那木箱。
“封起来!封起来!”
“不可!”有反应过来的大臣劝阻,“木箱狭窄不流通,陛下已经虚弱,若要把木箱封起来,对陛下龙体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