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放下清口的茶杯,正拿手巾擦着唇角,一旁的太监便束手束脚地靠近前来,弯下腰。
“侯爷用完膳后,还请到殿下那里去。”
薄朔雪动作一顿,霎时间有些后悔自己吃太快了。
他冷眼瞥向凑近的太监,原本就得天独厚的面容,带着怒气更加凛冽锐利,小太监只被看了一眼,就瑟缩地抖了起来。
薄朔雪也不愿为难一个小太监。
攥起手巾收好,起身朝衣香园走去。
郁灯泠还是之前那个样子,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面朝里侧,珠帘掩映着只能看到玲珑的身形轮廓。
薄朔雪厌恶地撇开眼,自个儿在离门最近的一张书桌旁坐了下来,练字静心。
雨落了一整天,不知不觉,天色全黑了,又到了传晚膳的时辰。
还是同晌午一样,两个宫女端着食盒进来。
经过门口向他请安,薄朔雪抬眸扫了一眼。
突然薄朔雪一怔,喝住那两人:“站住。食盒里是什么?”
两个宫女脸色刹那变了,吓得一抖,食盒差点被翻倒,忙不迭地一个拖着一个颤颤巍巍跪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3=
第5章 麻烦
两个粉衣宫女跪在地上颤抖不止,回不了话,薄朔雪皱皱眉,只得自己跨步走出桌案,提起那食盒检视。
里面是样样精致的菜式,和热气腾腾的白饭,倒没什么错处,只是……和晌午见到的一模一样。
薄朔雪自幼对人脸之外的事物都能过目不忘,虽然两次都只是略瞥一眼,但也立时察觉了不对劲,下意识止住两人询问。
却没想到,这两人立时瑟瑟发抖起来,显然这并不是简单的巧合。
薄朔雪疑问地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或是被吓得狠了,其中一个宫女不管不顾地分辩求饶起来。
“是、是奴婢疏忽了,厨娘,厨娘见主子晌午的吃食没动,便不肯做新的,只原样热了热就叫奴婢端来,奴婢也没法子,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
寻常人家吃剩菜剩饭都是常事,更不要说这些膳食还是完整的未动过。
但是对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冒犯,若是被捉住了,杀头也不为过。
这小宫女也不完全无辜,厨娘那边省下来的珍稀食材,自有分她们的一份。
她们这样做,也不是第一回 了。反正这食盒送上去只是做个样子,殿下看都不会看,更不可能张口尝一尝,也就无从发现,底下的奴婢竟把晌午的剩饭菜热给她吃。
却没想到,被这突然出现的小侯爷给拿住。
薄朔雪紧紧蹙眉。
他原本风光霁月,世间万物仿佛没有值得他烦恼的事,可进了这灯宵殿后,他就总在频频皱眉。
怪得很。
无论是长公主,还是这间宫殿。
他无暇去追究这些婢子送剩饭菜的小事,皱眉是因为想到了另一件事。
那位长公主,晌午时什么也没吃。
抬眸看看外面的天色,今日有雨,日光本就不盛,这会儿被乌云一压,已经全黑了。
薄朔雪这才想起来,他在外面静心练字的这半日里,内殿的长公主一丝动静也无,也从未叫人服侍过。
整整一天,一个活人,滴水未进,甚至不动弹,这像话吗?
薄朔雪唇瓣微抿。
他的确厌烦那长公主的纠缠不休。
但他的秉性不能允许他见死不救。
“她前些日子已经自绝过好几回。”
薄朔雪攥紧拳。
反正,太妃有令,让他陪着长公主的,若是长公主当真出了什么事,岂不又是连累薄家。
他去看看,也是为了保全薄家。
薄朔雪深呼吸了几回,慢慢转身,朝内殿迈步。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走得极慢。
内殿的窗户没关,夹着雨丝的夜风吹进来,把珠帘吹得轻轻晃动。
好似一只招摇的手,在朝薄朔雪柔柔摆动着。
也像是长公主那似笑非笑的唇角,含着嘲讽,高傲和不屑。
仿佛在对他说:你不是不愿意吗?怎么还这么关心我。
殿宇虽大,但也没大到走不完的程度。
何况,薄朔雪身高腿长,哪怕刻意放慢步调,也不可能步步生莲。
终于到了门帘前。
薄朔雪略停下来定了定神,一把掀开珠帘。
长公主没看他,也没对他笑。
她侧身躺着,身子微微蜷在一起,松松挽着的乌发在枕上、榻上倾泻。
脸颊贴着玉枕,竟比那上好的温润白玉还要白上几分。
外袍虽然规规矩矩地穿着,襟扣也全都扣住,但总显得松松垮垮。
她太瘦了。她本人,应当比这样看起来还要纤小一些。
薄朔雪锋利双眸中的警惕褪去些许,但仍隔着浓浓的疏离。
“殿下。”
他唤了一声。
郁灯泠没应。
薄朔雪蹙眉,又加重了声音。
“殿下。”
郁灯泠依旧静躺着。
睡着了?
薄朔雪有些茫然。
她睡着了,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没用。
难道要在这里等她醒来不成。
窗户大开着,冷风卷着一片落叶旋进来,恰巧穿过珠帘,落在枕上。
薄朔雪下意识要伸手捡起。
靠近郁灯泠的瞬间,郁灯泠猛地睁开了眼。
乌浓的双眸中一丝亮光也没有,就这么豁然睁开,倒把薄朔雪吓了一跳。
薄朔雪收回手,咽了咽喉结,做出一脸平静的样子,假装并没有被吓到。
郁灯泠扭头看他,脸上虽无表情,但那沉沉的脸色、额上凌乱的几根软发,让薄朔雪下意识觉得,她现在很烦躁。
郁灯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认了认人,精致菱唇不耐地抿了抿。
又重新背过身去,声音嘶哑道:“干什么。”
薄朔雪回过神,扫了眼珠帘外的宫女,简短说:“吃饭。”
“……”郁灯泠不言语。
薄朔雪忍不住催促,又重复了一遍:“殿下,吃饭。”
这回郁灯泠扭过头来了,烦恼地半垂着眼看他:“你去啊,不认路?”
那眼神虽然依旧没什么活气,但却明晃晃地写着一句话。
你是傻的吧,我又不是厨子,你要吃饭找我干什么。
“……”薄朔雪忍了又忍,才没让额上爆出青筋。
深呼吸了一回,才继续道:“殿下,我是说,你该吃饭了。”
郁灯泠慢慢地蹙起了眉。
像是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不吃。”
说完,又翻过身,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闭上眼。
身子依旧微微蜷着。
“活人就不能不吃饭。”薄朔雪淡淡地说。
郁灯泠道:“那我不是活人。”
“……死人不会说话。”
郁灯泠闭上嘴沉默。
薄朔雪无言地垂眸看着她。
真是难缠。
过了半晌,薄朔雪才盯着她的手,轻声问:“你为什么不吃。”
郁灯泠像是睡着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回:“不想。”
“可是你会饿得腹痛。”
郁灯泠一直蜷缩在一起,手也下意识地按着腹部。
很显然是被饿得已经犯了腹痛。
却仍硬躺在榻上不起来。
薄朔雪不明白。
郁灯泠睁开眼,眼前一片晕眩。
她已经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天黑了所以眼前是黑的,还是说是她自己眼前发黑。
还有那跳跃的烛光,她也分不清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跳动的幻觉。
脑袋晕晕的,像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
很难受。
但是难受才是正常的。
活在世上,有哪一刻是不难受的?
郁灯泠并不在乎自己头晕目眩,也不在乎自己有多饥饿。
反正她只要躺着,什么也不干,时间也会慢慢地过去。
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因为她最不想要的就是时间。
但是薄朔雪说得对。
腹痛确实很难受。
一阵阵地翻涌着席卷上来,害得她睡觉也睡不着。
她思索了一会儿,还是说:“不吃。”
“为何?”
“吃了也会腹痛。”
薄朔雪想了一下那食盒里的饭菜。每样都很精致,看起来也很可口。
但那是脾胃正常的人才能克化的。
薄朔雪偏头对珠帘外的侍女吩咐道:“去拿热奶来。”
侍女领命去了。
宫中的小厨房从不缺东西,要什么都有,没一会儿便捧了一盅热奶过来。
薄朔雪拿茶杯倒了半杯,递给郁灯泠。
郁灯泠看也不看,更加扭过头,看起来似乎恨不得把鼻子藏到玉枕里面去。
“臭。”
羊奶有独特的气味,薄朔雪没说什么,把杯子放了出去,吩咐道:“换豆浆。要放糖。”
侍女又很快端了来。
薄朔雪再递过去,这一回,郁灯泠没有躲避。
但也没有伸手接。
薄朔雪面色淡然,就那么执着杯子等了一会儿。
等到杯子都有些烫手的豆浆变得温热,香甜的气味慢悠悠地充盈了这一片小小的空间。
郁灯泠终于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乌发像瀑布一般从肩头流泻,落到身前肩后。
郁灯泠耷拉着眼睫,伸手接过薄朔雪手中的茶杯。
外袍有些松垮,覆在她的手背上,只露出纤细的指尖。
郁灯泠慢慢地把那杯黄豆浆喝掉。
温暖香甜的味道流进肚子里,腹痛果然减轻不少。
她舔了舔唇角,伸手去拿壶,还想再倒。
打算喝两杯让肚子不痛了,就睡觉。
薄朔雪却阻止道:“不能喝了。殿下空腹一整日,喝多了黄豆浆会恶心反酸。”
郁灯泠充耳不闻,根本不管那么多。
言语无用,薄朔雪干脆一把捉住她的手腕。
碰到她时薄朔雪顿了一下,随即手指圈得更紧。
她的手腕比他想象的还要瘦薄许多。
郁灯泠扭头盯着他,黑漆漆的眼珠充斥着无言的不悦,显得有些瘆人。
薄朔雪却没一开始那么抵触了。
他依旧淡然,即便在长公主帐内,也还是像闲庭信步一般,保持着君子如竹如月的风姿,声音平静道:“吃点别的。”
郁灯泠蹙起眉。
她鲜少会做什么表情,哪怕是这样表示自己不高兴的表情。
“不。”又是干脆利落的拒绝,“麻烦。”
“不麻烦。”吃东西有什么麻烦的?
郁灯泠像是在思索着:“要起床,要漱口,要洗浴。”
说得很简短,但薄朔雪听明白了。
她是说,如果要吃饭的话,就要离开这张床榻,吃完了还要去另一个房间漱口,去换衣沐浴。
在繁文缛节的宫廷之中,这一套下来,的确需要不少时间。
但正常人都不会因为这种原因而拒绝吃饭。
更遑论为了避免这个麻烦就在榻上躺一整天。
“不麻烦。”薄朔雪再次道,从那食盒里选出一碟水煮的鹑鸟蛋,放到郁灯泠手边。
“今天可以不漱口,不洗浴。”
郁灯泠狐疑道:“谁说的?”
“我说的。”薄朔雪一脸淡定。
偶尔一天没关系。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的薄朔雪:吃饭还要人送到房里来,看不惯。
这一章的薄朔雪:送到手边了,需要我喂不?
第6章 好奇
这与郁灯泠一直以来的规矩习惯太不相符。
吃了东西还能不洗漱,她不相信,挑着眼梢看向薄朔雪。
虽然没什么表情,但也能看出她的质疑。
薄朔雪面不改色,依旧淡然道:“世人都说我学富五车,殿下的藏书阁里,大半先贤所著我都能倒背如流。”
这还已经是谦虚后的说法。
“所以呢。”郁灯泠奇怪地继续看他。
“所以我说的就是对的。”薄朔雪笃定地说完,把盘子推得更近了些,转移话题道,“吃点小蛋。”
郁灯泠顿了一下,接着嗤笑一声:“小蛋。”
她故意学着薄朔雪的语调重复,眼角眉梢流淌过浅浅的戏谑,仿佛一段名贵的素锦上,流动着一层浅浅的银白月光。
薄朔雪眼尾颤了颤,耳根没来由的一烫。
鹑鸟蛋本就袖珍,送进宫来的更是上上品,白白嫩嫩,十分小巧。
幼时娘亲总是称呼它为“小蛋”,薄朔雪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就一直这么叫,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为何被这长公主学起来,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薄朔雪不想在郁灯泠面前露怯,即便心中有些羞窘,也强压下去,并未表现出来。
只沉默地摆弄起那些餐盒,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发生。
好在郁灯泠没有继续取笑他。
她伸出指尖,捻起一枚鹑鸟蛋,在蛋尖儿上咬了一下。
郁灯泠口小,平时又惯常是懒散着不动,叫她吃个鹑鸟蛋,她也懒得费力气张嘴一口吞了,而要分两口吃。
薄朔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会喜欢吗?
毕竟,他也是费了心亲手挑的。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薄朔雪猛地一怔,随即赶紧将这些念头挥散。
鹌鹑蛋没有加任何调料,只是用清水煮熟的。虽然放了一天,但一直用热水温着,跟刚煮出来时味道差别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