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薄家的儿郎么,怎么会在泠儿殿中。”
郁灯泠始终待在殿宇深处,即便是听见外面太监向皇太妃请安的声音,也不曾动弹分毫。
听见“泠儿”二字,原本就冷淡的脸色更是沉凉了些,如同月影照潭,表面泛着不真实的苍白,内里则是触不到底的深黑。
薄朔雪直起身:“给皇太妃请安。”
皇太妃打量了他一番,对这个小辈并不熟悉,便没再多说,踏进殿中去寻郁灯泠。
终于在重重珠帘后看见了人,皇太妃张了张口,轻声唤了句:“殿下。”
郁灯泠又躺回了那张软榻上,一手握拳支着下颌,懒懒地抬起眼看她。
“太妃。”郁灯泠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
皇太妃仿若无意地问道:“听说,你把薄家的孩子找过来了?”
“在门口呢,您不是看见了么。”郁灯泠声音也懒懒的,听起来就有些嘲讽之意。
皇太妃面色闪过不愉,但又很快压制下去。
“若是找他询问政事,这会儿天也已经晚了,你该好好休息,也该让薄小侯爷回去了。”
看来薄家收到信后,耽搁了这么久没进宫,是去请了救兵。
郁灯泠顿感无趣,看着眼前的人,心中满是无聊,实在不想与她纠缠。
没意思。
“不。”
郁灯泠干脆利落地道。
薄家以为搬了皇太妃来,就会让她改变念头?
想多了。
“你……”皇太妃哽了一下,显然是没料到郁灯泠竟会直接拒绝,眸中顿起疑色,“泠儿?”
郁灯泠没有再开口。
一副懒得再多跟对方说一句话的样子。
薄朔雪忍不住觉得奇怪。
皇太妃虽然不是长公主生母,但这么多年来也是一直把长公主放在自己名下教养,可看郁灯泠不爱搭理的样子,既不像是长公主对太妃,也不像是女儿对母亲。
郁灯泠看着皇太妃心烦,眸光就开始自动自觉地转动,要落到让自己看得顺眼的事物上。
窗檐外的天刚好被人挡住,郁灯泠又懒懒地转了个方向,看到站在旁边的薄朔雪。
目光便放在他身上不动了。
顺着郁灯泠定定的视线,皇太妃也转头,看了一眼薄朔雪。
想起还有外人在,皇太妃也不打算与郁灯泠僵持过久,沉默着想了想,道:“今日定然是薄小侯爷有什么地方惹恼了殿下。这样吧,本宫做主,小侯爷向殿下赔个不是,当面领个罚,殿下也不要再为难小侯爷,免得闹得难堪。”
薄朔雪眸光微微一动。
靠坐在软榻上的郁灯泠嗤笑一声,双眼没看皇太妃,心里却很清楚皇太妃是打的什么主意。
看似维护她,实则想把事情轻轻揭过,让她把薄朔雪给放了。
这可不是郁灯泠原本的的打算。
郁灯泠盯着薄朔雪,从原本支颐的姿势,改换成撑着身体坐直,冷冷无感情的目光直直盯向他。
“罚你?怎么罚你,打三百鞭?”
三百鞭,这都能称得上是极刑了。
若非常年练武体格健壮之人,一般人能被活活打死。
薄朔雪愣了愣,黑眸更沉,一时之间看着郁灯泠,唇线紧紧抿住。
郁灯泠挑了挑眉,又催促道:“如何?若不想挨打,就乖乖留下便是。”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撩开下摆就要单膝跪下。
“臣宁愿领罚回府。”
皇太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眸中闪过疑虑。
郁灯泠忽然松了眉宇,轻轻一笑。
“慢着。”
“你没有惹恼我,我也不想罚你。”
郁灯泠托着腮,一直盯着薄朔雪的沉冷双眸中又慢慢积蓄起一点跳跃的光亮。
薄朔雪皱了皱眉,心中浮起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郁灯泠直直地看着他,玩味地开口道:“我见到薄小侯爷,可是心喜得很。”
“……”皇太妃听麻了,不可置信地喃喃重复道,“心喜?”
“不错。”郁灯泠托着腮的手指无聊地在脸颊上点了几下,“世上其他人都像虫子一般无趣,只有小侯爷能让我高兴。”
薄朔雪呼吸微滞,脑海中莫名震了一下,不自觉地撇开头,避过那道恼人的目光。
郁灯泠扬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我要他入宫,和我作伴,做我的娈宠。”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月影
“我要他做我的娈宠。”
说这句话时,郁灯泠的语气极为认真。
小巧精致的下巴微微抬着,显出三分与生俱来的倨傲,仿佛能被她看中,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
听到这话,皇太妃的脸色顿时一沉。
“不行。泠儿,不要胡闹。”
一旁的薄朔雪脊背笔直地站着,脸侧须发挡住神色,竭力装作平淡的样子,但耳根已经通红,甚至连脖颈都红了一块。
当面听人说着这样的话,实在是太破廉耻。
薄朔雪活到如今,所尝所品皆是阳春白雪,就连闲暇时随手抚弄琴弦也能赋予高洁深意,如今却被人当做玩物一般,肆意拿他做着这样的肮脏话题。
方才只有他与长公主两人时,他都忍了。
但现在竟是说给皇太妃听,论年纪和辈分,皇太妃都能当他的长辈,这不得不让薄朔雪联想起自己的父母,更进一步想到若是此等言论被爹娘泉下有知听见,定会觉得他以色侍人,对他失望透顶。
而他自己若真成了那等幸臣,也一定是遗臭万年,恨不得自己将自己扒皮剥骨。
有那么一瞬,无论这长公主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薄朔雪都不想管了。
干脆提剑将人杀了,再自刎了事。
但理智尚存,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我没有胡闹。”郁灯泠强调了一遍,没什么情绪的神色看起来似乎非常执拗。
“你没有胡闹,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皇太妃还想再说几句教训的话,郁灯泠又躺倒在了软榻上,根本没有要听的意思。
郁灯泠一脸无趣地偏头望向窗外,白得简直像是能透光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躺着的姿势也十分平静,好像随时都能停止呼吸一般。
皇太妃嘴角似是抽动了几下,脸色有些发青。
过了很久,皇太妃转身对薄朔雪道:“薄小侯爷,本宫有话对你说。”
说完,踏过门槛走了出去,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穿过月门、花厅,来到了另一间别院,没有离开长公主宫殿的范围。
郁灯泠眯眼看着他们离开,没说话,也没阻止。
外面的雨还没停,在长公主的宫里无人敢给薄朔雪打伞,他本就有些湿润的衣角被淋得更湿。
立定后,皇太妃先给自己顺了顺气,才对薄朔雪道:“薄小侯爷,你今个儿受委屈了。”
薄朔雪受的气哪里是一句“你受委屈了”就能抚平的,他心中虽然不以为意,但表面仍然礼貌,微微拱手道:“谢太妃体恤。”
皇太妃又道:“泠儿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薄朔雪闭了闭眼,心中已酝酿起风暴。
不放在心上?君子门下受辱,定要为自己正名。
虽不急于当下,但来日光明磊落要她偿还时,必将要百倍千倍。
皇太妃既是叔父请来的救兵,应当会在他与长公主之间周旋一番,想个折中的法子,寻个机会送他出宫回府。
长公主步步紧逼之下,能想到的正常做法,也不过如此了。
虽然这样好似是仓皇逃走一般,同样有损薄朔雪的气节,但无论怎么权衡,都似乎还是要比真的留下当幸臣要好一些。
皇太妃又仔细看了他一回,说道:“薄小侯爷确实生得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这时候再怎么夸他,薄朔雪也是听不进去了,便没说话,等着皇太妃的下一句,应该是要掩护他偷偷出宫了吧。
皇太妃叹道:“不如你就从了泠儿吧。”
薄朔雪:“啊?”
皇太妃摇头道:“泠儿性情有些怪异,平日里本宫从未见她对什么人和事如此上心,你还是第一个。”
薄朔雪瞪了瞪眼睛。
这很荣幸吗?
这殊荣给你要不要。
他滚了滚喉结,咽下差点冲口而出的话,转而短促道:“不行。”
皇太妃唉声叹气。
“本宫也知道,你满门清高之士,是瞧不起这般行径的。但本宫也没办法,你可知道,想要让泠儿高兴有多难,她前阵子已闹过好几回自绝,每一回都差点断了气。今日有你在,才见她有了几分好颜色。”
薄朔雪一愣,先前一肚子的恼火被猝不及防打散不少,神思都被这句话给引住。
“自绝?”
“不错。”皇太妃眉头皱得更紧,捻着手绢的手指抵到鼻尖下端,似是想到了什么十分嫌恶的事情时下意识有的动作。
“她脑子里的东西,旁人是猜不透的。但是,现今皇帝身子骨还未痊愈,前朝的担子都托付在泠儿身上,她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出事。”
薄朔雪已听得出神,却本能觉得有些不妥。
一朝长公主,是多么锦衣美食,生活无忧,为何竟会想着自绝,甚至已经践行了好几回。
而皇太妃教养长公主数年,面对长公主此种情形,竟还在提前朝之事。
薄朔雪心中莫名多了一片沉冷,好似深潭里的月影分了一片波光给他。
但再看皇太妃时,皇太妃又是一脸担忧难过,好似方才薄朔雪感觉到的不妥只是错觉。
“薄小侯爷,既然泠儿看中你,那就顺了她的意吧,你替本宫看着她,别叫她再想不开,出了什么岔子。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皇太妃缓缓劝说。
薄朔雪回神,立刻道:“不行。定然还有别的办法。”
皇太妃又叹了口气,脸色沉了下来,收起原先的慈和表象,压迫感立现。
先帝在世时,皇太妃就受了多年盛宠,先帝崩逝后她又贵为唯一的太妃,一直都是养尊处优,身上的气势自然很是凌人。
“薄小侯爷,你们薄家前不久刚失了一个年轻儿郎,正是因为目无尊卑、不守规矩犯了错。都已经吃过教训了,怎么骨头还这么硬呢?”
闻言,薄朔雪眉眼一凛,稍稍退后一步,噤声不语。
皇太妃这是在拿薄家威胁他。
薄朔雪想到,临出门前,叔父曾对他千叮万嘱,叫他收敛脾气,在宫中无论遇到什么,千万不要惹事。
收到他的信后,叔父也没有自己进宫来,而是迂回去请了皇太妃来帮忙。
那意思就是,皇太妃的态度,就代表着薄家的态度。
他若反抗皇太妃,便是在给薄家惹麻烦。
薄朔雪死死咬住牙关,抿唇不语。
见状,皇太妃又缓和了声调。
“你放心,本宫既然劝你留下,就是有相当的把握。”
“本宫会下懿旨,给你一个称号,对外便宣称你在宫中协理朝政,绝不会将灯宵殿的事情传出去,也就不会坏了你的声誉。”
薄朔雪依旧眉心紧蹙,这不仅仅是声誉的问题,而是……
“还有,本宫定会护你周全。你不必真的做泠儿的幸臣,只需顺她的心意,待在她身边哄哄她就是。她的性子,本宫最是了解,从小对什么事都只有三分热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腻了,自然会放你离开。”皇太妃补充道。
薄朔雪更加沉默。
但不论如何,皇太妃已经做下了决定,且不会轻易更改。
她对薄朔雪道:“那便这样说定了。今日起你便在宫中住下,有本宫在,不必害怕,本宫会时时关照于你。”
见薄朔雪俊俏无双的一个好儿郎,却一脸晦气,仿佛好端端走在路上被人砸了砖头一般,皇太妃似是有几分心软,忍不住又说了些好话。
“你也不用做别的,只让她高兴便是。本宫没有骗你,在你之前,泠儿从未亲口说过喜欢什么东西,你于她而言,很是特别。”
一边说着,皇太妃一边又打量着薄朔雪,目光中有些探究的深意。
薄朔雪去而复返,走进殿中时,郁灯泠只偏头看了他一眼,就漠然移开目光。
她早就猜到了。
周蓉与薄家并不亲厚,只要她铁了心坚持,周蓉绝不会冒着跟她翻脸的风险去帮薄朔雪离开,只会选择献祭薄朔雪,来换得暂时的安稳。
说不定,还要借着薄朔雪来进一步试探控制她。
郁灯泠安详地闭上眼。
雨声滴滴答答地从窗檐滴落,有节奏的韵律十分动听。
但是郁灯泠却并不在乎好听与否,她只是在这有规律的声音中,静静地躺着。
接下来,她只要等。
等薄家什么时候忍不住。
午膳的时间到了。
一个小太监过来请薄朔雪去前厅用膳,薄朔雪点头应了。
正要出门时,恰逢两个宫女捧着热气腾腾的食盒从外面进来。
里面摆着各色菜式,还有粒粒分明的白嫩米饭。
每一样都摆得很精致,薄朔雪忍不住看了一眼。
那两个宫女向他行了礼,便捧着食盒进内殿去了,甚至还撩开了门帘,似乎是端到了榻边。
薄朔雪收回目光,愤而甩袖离开。
待人如此蛮横无理,连饭都要喂到嘴边,大燕的民众真是可怜,被迫奉养着这样的长公主。
草草用完午膳,薄朔雪只是简单填了下肚子,并没有太多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