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要弄清楚才行。
若是他当真能回馈给长公主同等的情意,便再也不能遮遮掩掩,若是他做不到……那也不能这样纠缠拖拉下去,须得立即将他们的关系整理清楚,否则,只是白白给殿下虚妄的期待。
薄朔雪反复挣扎,反复思量,胸中一时如火烧,一时又冰凉似铁,反复纠缠到天明,才稍微睡了半个时辰。
郁灯泠醒来时,身边早已没了人。
她一边任由宫人帮她洗漱,一边叫人去找薄朔雪。
得来的答复却是,他不愿来见。
“侯爷不吃不喝,闭门不出,说,正在解一道难题,解出来了,才能见殿下。此后,就再也没有回音了。”
宫女如是禀报道。
郁灯泠听了一遍,沉默了一会儿,又叫宫女再说一遍。
宫女只好将自己听见的再重复一次。
如此重复了三五次,郁灯泠还是一脸木然。
薄朔雪说的这,什么意思。怎么听不懂。
她最后皱起脸,下了结语:“叛逆!”
虽然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郁灯泠知道,他在忤逆她。
但是,郁灯泠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怪罪。
薄朔雪躲了她一日。
郁灯泠便让他躲了一日。
再过一日,是夏烈节。
郁灯泠早早地醒了,外面已是锣鼓喧天。
慈平宫中这一天专程派了人来,替长公主梳洗打扮,忙得到处都是人,来不及惦记灯宵宫的小侯爷。
因郁灯泠是替皇帝出行祭典,今日她身上的行头比上朝时还重,走了没两步就想扔下来。
可惜太妃在一旁,寸步不离地盯着她。
“泠儿,今日是大日子,可不要出纰漏。”
听起来温柔的叮嘱,配以温和慈蔼的笑容,可夹在眼角的皱纹,总像是别有深意。
郁灯泠扫了她一眼,移开目光,看向人群中。
薄朔雪,应该在的。
在哪里呢?
郁灯泠坐在软轿上,被抬着从朝臣面前一晃而过。
她迎着众人的目光,分明都像是看着自己,却丝毫感觉不到实质。她清晰无比地意识到,他们的视线是落在龙纹上,落在明黄的轿帘上,落在她背后隐形的皇帝冠冕上。
她是透明的傀儡而已。
需要她做的事情不多,在人前露完脸,便只剩射日的仪式。
郁灯泠换了一身衣裙,战鼓咚咚敲响祭典的节奏,郁灯泠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一匹纯白宝马。
“你放心。”周蓉的声音在耳边靠近,“我已经安排好了,不用你去。”
郁灯泠微顿,目光又移到一旁的角落。
那里站着一个与她一样打扮的人,用面巾蒙着脸,身形也与她相仿。
傀儡的傀儡。
郁灯泠眸光深黯。
她忽而站了起来,提步向那匹白马走去。
事发突然,太妃根本就没想到她会有此举动,没来得及拦。
到处都没有遮挡,郁灯泠走了两步,便已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中,已来不及拉回。
郁灯泠走到白马旁边,提起脚踩了几下才踩中马镫,动作笨拙地爬上了马背。
她坐得高高的,四面八方都能看见,小声的议论纷纷杂杂,郁灯泠很快察觉到右边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郁灯泠扭头看向右边,正好在人群中捉到躲了她一天的薄朔雪。
郁灯泠扬起马鞭,在马身上拍了一下。
白马蹿出去,长公主繁复华丽的纯白裙摆在马背上翻飞,仿佛一场华美的逃亡。
到了场中央,那匹白马在看似笨拙的长公主手下竟接连完美地做了好几个夺目的动作,原本人群中纷乱的议论声变成了齐齐的惊呼,直到长公主勒马停下,抽/出弓箭,对准天际搭弓拉弦。
朝臣全数屏息,轿帘遮挡下,周蓉脸色铁青,险些把锐利的护甲戳进掌心。
郁灯泠眯起一只眼睛,看了看天上的太阳。
然后转眸,又看向了人群中的某个位置。
薄朔雪在那里,皱着眉,腮帮绷紧,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让她觉得有趣。
郁灯泠使完力气,松手,弦上的箭矢飞了出去,呈一个狭窄的弧形,飞速向下坠落。
那威力,简直就像不熟练的孩童拿着弹弓弹出来的一般。
在这般严肃的场合,却猝不及防出现了这样的滑稽场面,底下的人没能忍住,爆发出嗤笑声,甚至渐渐连成片。
郁灯泠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放下弓,扭过头,看着人群中她看了好几遍的位置,弯起双眸,呲牙做了个笑模样。
好像在分享一个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秘密。
——她是要展示给他看:他教了骑马,忘教射箭。
因为殿下一直强调,殿下射箭很厉害。
殿下又骗到他了!
薄朔雪看着郁灯泠停下了所有动作,紧张的瞳孔终于微微放松,迎着郁灯泠的视线,看着郁灯泠脸上奇奇怪怪的笑容,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两个人在人群中对视笑着,其他人的笑声他们听不到,他们的笑声,其他人也听不到。
在嘈杂之中,薄朔雪听见自己胸膛的鼓噪声愈来愈响,直到如汹涌的潮水,盖过耳边的一切。
她分明是天真纯稚、精灵脱俗、一如初见。
他就是喜欢,就是喜欢。
作者有话说:
我来迟二十分钟~OuO
第40章 取名
长公主完成使命退场, 嘲笑的声音也渐渐收敛。
虽然长公主射日表现不佳,但骑术可圈可点,也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而且,这场仪式也只是讲究一个流程, 并不要求每位皇帝都能挽弓射日。
说到底, 就算长公主出了一点小小的瑕疵,对众人而言,也只是多了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并算不上什么大事。
但对太妃以及博阳侯而言, 郁灯泠的举动却让他们的心情远远没有这么愉悦。
看台之下, 博阳侯悄悄凑到太妃身旁, 压低声音问道:“娘娘,你为何真让那长公主上场……”
不是说好只是走个过场?
孰料太妃的脸色比他还要难看上百倍,沉黑如锅底,若不是有鎏珠遮着,恐怕要吓到五步开外过路的宫人。
“你问我,我如何得知。”
太妃声音冷得吓人,压着浓浓怒气, 似是立刻便要找个由头泄愤。
博阳侯一惊:“难道, 是那长公主自己……”
太妃眯眼沉默不语。
原本牢牢掌控在手中、说什么便做什么的木偶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有了命令之外的举动,对于木偶的操纵者来说, 无疑是一种挑衅,更是一种危险的象征。
这是第一回 , 郁灯泠毫无遮掩地展示出反抗的念头。
既然有了第一回 , 那是否会有下一回?
见太妃面色难看, 博阳侯想了想,劝道:“罢了,这也只是小事,没多少人会在意,对我们的计划,不会有什么影响。”
“虽是小事,也不能疏忽大意。”太妃面容有几分扭曲,双手紧紧攥着木椅的扶手,绷紧的手背越发显得枯老,“既然弦松了,就得重新上上紧。”
博阳侯摸了摸胡须:“娘娘是想给长公主一个教训,可如今有青台侯在灯宵宫,会不会不方便?”
他并不想插手太妃所管辖的内宫之事,但那薄家毕竟在朝中根基已久,不得不顾忌。
太妃冷笑:“我当初既然能把他放进灯宵宫,还怕支不开?给你三天时间,按我说的,去准备。”
“是。”
-
夏烈节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周围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着今日的见闻,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看上去十分祥和,与任何一个平常节日没有不同。
微风拂过,仍然带不走燥热,薄朔雪脸颊滚烫,脉搏依旧亢奋得纷乱躁动。
长公主骑在马背上穿过人群独独朝他望来的那一眼,如同月光之弓,直直穿透了他心中所有的迷雾,那些念头再也不能隐藏。
他享受长公主独一无二的喜爱和依赖,并且不愿意将这份羁绊分享给任何一个人,甚至想偷偷藏起来,找一个合适的时候拿出来炫耀。
而长公主误打误撞地,完全地满足了他的这点心思。
她无视了所有人,只和他分享那一个笑容,好似其余所有的人、规矩、条件,全都不存在,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近之人。
庭院旁栽着花树,入夏之际枝繁叶茂,一阵风过落英缤纷,薄朔雪的脚步逐渐加快起来,以至于最后不顾旁人的视线一路小跑,朝着长公主的方向跑去。
想要见到她,在此时此刻,哪怕什么也不做都好,陪在她身边就好。
皇女休憩的凉亭近在眼前,薄朔雪双目耀耀,揣着满腔活泼跳跃的心思,几步跨上台阶:“殿——”
被扬起的帘帐仿佛定格在空中。
看清眼前的凉亭,除去坐在藤椅上的长公主和灯宵宫的宫女,还挤了五六个人,都是年轻的世家子弟,衣裳穿得五色缤纷,个个年轻得像路边刚长出来的野草,正对着长公主见缝插针地说话。
“殿下方才累了,请用些瓜果。”
“院子里有秋千,我们去院子里透透气吧。”
“这里无聊烦闷,殿下想去花园里走走吗?”
薄朔雪脸色黑沉,捏紧的手背爆出青筋,差点露出凶恶表情。
这些都是哪里来的花花公子。
明知长公主不曾婚配,还靠得这样近,简直不知廉耻,莫不是想攀扯长公主,借此上位?
长公主平日里那般深居简出,今日不过是将将在众人面前露了一回脸,就被这些人给缠了上来,可见以往这种事情绝不在少数,难怪长公主会想出那般馊主意,召他进宫来侍寝,敢情是之前便有不少人开了先河,自荐枕席。
薄朔雪攥着双拳,一步一个脚印,“砰咚砰咚”地走了过去。
周围一圈人多多少少被他这动静吓到,不由得散开些许。
薄朔雪垂目盯着长公主软软白白的侧颜,暗暗咬牙。
被这么一群年轻男子围着,她倒是坐在藤椅上逍遥自在,他还在疑惑,为何长公主退场后不曾叫人传唤于他,原来是有这些人在这儿。
听见动静,长公主微微回过头。
看见薄朔雪的瞬间,郁灯泠眼睛都睁大了些,殷殷地瞧着他,甚至身子也往这边靠了靠。
一双乌黑无情绪的眸中,竟好似闪着点点泪光。
薄朔雪窒了窒,更加加快脚步走过去。
“殿下?”
熟悉的日照松香钻进鼻息,郁灯泠才终于放松了些。
四周围了一圈人,各有各的气味,像是四处飞舞的蚊蝇一般挥之不去。郁灯泠难受极了,一丁点也不愿意动弹,只怕一动就要吐出来。
好在薄朔雪来了。
等他凑近一些,郁灯泠吸了一口气,抬头冷冷地看着他道:“薄小侯爷。”
薄朔雪微愣:“臣在。”
“还有公务要处理,不是么?”
真是稀奇,殿下何时关心过政务?
薄朔雪很快反应过来,敛容道:“是。”
郁灯泠眼眸更沉,压低声音强调道:“紧急的公务。”
薄朔雪点头赞同:“是,请殿下现在就回灯宵宫处置。”
郁灯泠长出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悠然地躺靠在椅背上。
“嗯,轿子来。”
薄朔雪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
转身负手在后,昂首挺胸对周围的人道:“烦请各位挪一挪,让软轿进来。”
几个贵家少年青年失望不已,今日明明是过节,为何还要处理政务?
只见那青台侯招呼完他们,等着宫人抬软轿来的间隙,还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物,挑挑拣拣。
“这些瓜果都是凉性的,怎能随意请殿下用?”
“小小一个凉亭,围了这么多人,风都吹不进来,难怪这样闷。”
“花园里又晒又多蚁虫,现在去花园不是赏景而是受罪。”
一通数落下来,凉亭中其余几人都面色麻木,感觉自己好像被踩在脸上骂了,又好像没有。
软轿刚好到了,长公主钻进轿中,轿帘打下来,顿时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了。
薄朔雪顺手拍了拍离得最近的一人肩膀,留下意味深长一句:“你们要长进的地方还很多,专心钻研典籍,争取早日为朝廷效力。”
那几人年纪确实比薄朔雪小些,又没有一个有官职,听着京城闻名的青台侯这样教诲,个个都感激不已,恭谨应下,一副要回去将这几句点拨提醒写下来裱在床头的架势。
薄朔雪随着长公主的软轿回了灯宵宫,想起方才的情形,虽然还有恼怒,但却忍不住一阵发笑。
殿下见到他的时候,虽然只流露出来了些微的表情变化,却也能明显地看出委屈,好似迷路的小孩见了亲人,立刻想要告状一般。
这一点点情绪,便叫薄朔雪喜滋滋的,心中喜气洋洋,走路的脚步都轻快几分。
终于到了灯宵宫,郁灯泠趴在床榻上,好一阵没有动弹。
今日的夏烈节已经将她的行动分量全都耗光了,接下来她必须要躺在床上,一根指头都不能动。
薄朔雪换了身衣裳过来,对着郁灯泠刚要开口:“殿……”
顿了一下,声音又堵在喉咙里。
方才在殿中,那些个儿郎们,也都是这样喊殿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