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灯泠瞅着薄朔雪的侧颜,咂摸了一番。
灯宵宫中的下人本就无甚根基, 只不过凭着无人管制, 便一天天大胆起来,在背地里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
被这么敲打一番后,都怂得像鹌鹑一般, 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薄朔雪坦言道:“灯宵宫中日后要学的规矩多的是, 学不会的便不能再留下。后宫之中的主子大多都是长公主的长辈, 也不好将晚辈不要的宫人送去长辈的宫中, 便只能发卖出去,为此,提前告明各位。”
底下静默一片,过了会儿才齐齐应“是”,薄朔雪便让他们各干各的事去。
顺手招来一个机灵些的小太监,指使去太医院,请位太医来。
郁灯泠脊背僵了僵, 问道:“请太医作甚。”
“给殿下瞧瞧。”
“我无碍。”郁灯泠蹙眉, “不需要瞧太医。”
薄朔雪只当她是又要耍赖, 同那稚子不肯见医师、不肯吃苦药是一个道理,便好言劝道:“不开药, 只让太医看一看。”
且不说殿下如今脸上身上都有伤口,还染着风寒, 平日里殿下畏寒腹痛, 也早就应当要好好调理。
郁灯泠还要拒绝, 薄朔雪却比她更加执拗,似有无穷精力,能跟她周旋到天荒地老。
最终,郁灯泠默了默。
“要看便看吧。”
薄朔雪端正严肃的神情总算一松,化出点点笑意来,不自觉抬手,在郁灯泠头顶上碰了碰。
郁灯泠蹙眉,下意识地后退躲避,把自己在椅子上缩成一团。
薄朔雪也似乎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后,乖觉地收回手。
她无语地看向薄朔雪。
虽然早知道这是个胆子大的,却没想到他竟连长公主的头都敢摸。
难道她是什么三岁小儿不成?
但莫名的,郁灯泠不怎么想发脾气。或许是因为猝不及防对视时,能从薄朔雪的双眸中看到真心实意的夸赞和高兴。
为了她愿意看医师而真真切切的高兴。
“……”
郁灯泠不理解,沉默地拧了拧眉,扭脸看向另一边,不想说话。
一刻钟后,太医到了。
请人来的小太监机灵地对薄朔雪介绍道,这是位姓吕的太医,有名的圣手,在宫中,大多妃嫔都点名要他看诊,就连太妃也多对吕太医青睐有加。
听闻长公主有恙,吕太医二话没说,立刻就赶了过来,可谓是极其挂心。
薄朔雪点点头,再去看那长公主。
长公主瞅着吕太医,一脸冰雪孤高的疏离样,仿佛随时提防着。
薄朔雪想着这殿下说不定要逃跑,便大步走过去,守在长公主旁侧。
望闻问切,吕太医先观察了一番,才拿出腕枕,要准备探脉。
“稍等。”薄朔雪拦了一拦,从自己怀中取出两张崭新的巾帕,垫了一张在腕枕上,另一张交给吕太医,“请太医缠在手上。”
吕太医似有些讶异,看了薄朔雪一眼,到底也没说什么,点点头,依言将自己的手指裹好。
郁灯泠不肯动弹,薄朔雪便捉着她的手,放到了腕枕上摆平。这番动作,又换来吕太医惊讶一瞥。
好不容易看完了,薄朔雪问道:“如何?”
吕太医点点头,轻松一笑,对长公主道:“殿下不必忧心,并无大碍。”
郁灯泠无甚反应,似是早有所料。薄朔雪却忍不住追问道:“无大碍,那是不是有小碍?殿下究竟有些什么毛病,无须忌讳,说来便是。”
郁灯泠皱了皱眉,不高兴:“你才有毛病。”
薄朔雪连忙回头安抚:“殿下别气,臣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吕太医看着眼前这一幕,略有些无言,但也只能说,“殿下很是年轻,从脉象上来看,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薄朔雪眉心微拧:“脉象是否看得不全。殿下时不时腹痛,体虚畏寒,大热的天也极少出汗,这分明……吕太医,你再仔细瞧瞧。”
吕太医怔了怔,沉吟一阵后说:“这些都是小症状,且各人体质不一,不能如此笼统论断。不过,我还是给殿下再开几副疗养强身的药。”
薄朔雪眉心未曾放松,盯着那吕太医,心中已蓄起疑云。
这吕太医,当真有实才?
但到底是医者之言,薄朔雪即便心中腹诽,却也绝不会当面说出口。
只略微垂着眼,点头应下,再让宫人送太医出门。
“薄朔雪。”
清清冷冷的一声,把站在门边出神的薄朔雪喊回头。
他大步走过来,坐在榻边应道:“怎么?”
郁灯泠木着双眼瞧着他,幽幽道:“不喝药。”
薄朔雪一顿。
请太医之前,他的确是对长公主承诺过不开药。但吕太医还是留了药方,被这长公主瞧见了,特来警告他。
还挺警惕。
薄朔雪险些忍俊不禁,为表自己绝不背信弃义,举起一只手道:“不喝,一定不喝。”
那吕太医看着不像是个有真本事的,颠来倒去净会说些吉祥话,他开的药方,不喝也罢。
郁灯泠这才放下心来,又歪倒在榻上,不再理会他。
-
暮色四合,趁着夜色遮掩,一个小太监偷偷摸摸进了慈平宫。
这并非往日里太妃接见的时辰,因此这一回,小德子在殿中跪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等到太妃现身。
“娘娘。”小德子朝前膝行几步,道,“有紧要之事,要奏请娘娘。”
太妃拧了拧眉,传他起身说明来意。
听闻小德子说,那薄小侯爷给长公主陪膳、送礼、规训宫人,太妃都兴趣寥寥,只耐着性子往下听,直到听到薄小侯爷为长公主请了太医,太妃手中的茶盖落到杯上,摔出刺耳声响。
“他竟如此自作主张?何时的事。”
“就是今儿傍晚。”小德子回道,“是请的吕太医,小的听了消息,立刻就寻机溜了出来。就现在这会儿,吕太医恐怕还在宫里呢。”
太妃紧绷的面色缓缓放松,深吸了一口气。
“吕阳倒不要紧,他知道该如何做。”
可这薄小侯爷在宫中,竟不如她原先想的那样简单。
这一会儿一个脸色,一会儿一个主意,怕是指不定什么时候,真要乱了她的章程。
现在,这薄朔雪还动不得。
虽然动不得,但敲打敲打,还是可行的。
顺便探探这薄小侯爷与郁灯泠之间,究竟是唱的哪一出戏。
-
长公主已罢朝三月有余,虽说是代为理政,但这也太怠惰了些。
诸位大臣联合奏请太妃下了一道懿旨,两日后,必须开朝。
这道懿旨下到灯宵宫,郁灯泠只当耳旁风,就像没听到一般。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般事情,但郁灯泠说不去就是不去,谁也奈何她不得。
但懿旨中,却偏偏还有一句。
要薄小侯爷陪同殿下开朝。
郁灯泠顿时很烦。
那个薄朔雪,非常听周蓉的话。
让他教骑射他就教,让他陪着上朝,他也一定会来逼她上朝的。
周蓉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手段。
想到明日要被捉着去干活,晚上郁灯泠就开始烦躁不堪。
她抓着锦被,将自己整个闷在了里面,恨不得隔绝所有人的视线。
而只要隔绝他人的视线,她就可以变得不存在,彻底消失。
只可惜,第二天早上,郁灯泠还昏昏沉沉的时候,被子就被一把掀开。
提着锦被的宫女战战兢兢,恨不得跪下来求饶,颤声道:“殿、殿下,是薄小侯爷叫奴婢这样做的。”
郁灯泠闭着眼,好半晌不应声。
宫女这下当真跪在了地上,乞求道:“殿下,请您起来吧,侯爷还候在门外。”
往常,都只能等着殿下自己什么时候愿意醒,这还是第一次,天刚微微亮,就要把殿下喊醒。
殿下若是发怒,要砍她头,怎么办?
可若是不把殿下叫起来,屋外的侯爷若是发怒,说她不尽忠职守,要将她发卖出去,怎么办?
宫女内心惶恐至极,就差当场呜呜哭出来。
郁灯泠躺得浑浑噩噩,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纯粹的睡意,就听见耳边传来细细的抽泣声。
像是地府路边生长的植物一般,招摇着手臂,朝她伸过来。
于是郁灯泠就被哭醒了。
转眸一看,一个婢女跪在一旁,正悄悄地抹着泪。
郁灯泠:“……”
曾经她也曾设想过,自己有一天若是死了,灯宵宫这些宫女太监会不会也像其它宫中的人一样,为她掉几滴眼泪。
可是为什么,她只是睡一觉,这些宫女也要哭。
难不成,她把自己睡死了?
郁灯泠刚一阵高兴,就见那宫女抬起头,和她四目相对。
迎着长公主森森的恐怖目光,宫女瑟缩着后退了一点,哐哐磕起头来:“请殿下恕罪,请殿下恕罪。”
郁灯泠:“……”
好吵。
她抬起两只手,堵住自己的耳朵。
本就酝酿得不够的睡意,这会儿已经被打搅了个烟消云散,还化作了胸腹之中的怒气,烧得灼人。
她想睡觉,她不想动,不想干活,不想起来。
一直吵她,烦死了。
为什么人一定要起床?
她根本不需要起床,也根本不需要去上那个什么鬼朝。
郁灯泠闭着眼,冷斥一声:“下去。”
宫女骤然被吓,打了一个响亮的哭嗝,又接着磕头。
“殿下不起来,奴婢怎的和侯爷交代?”
她为何要同薄朔雪交代?
若不是为了那个庞大的计划,郁灯泠现在就想把薄朔雪赶出宫去。
“闭嘴。”她森森地道,“不然,割了你的舌头。”
宫女害怕地噤声,挣扎了几番,没办法地退了出去,跪在门外的侯爷面前求饶。
“奴婢无能,殿下不愿意起来。”
薄朔雪负手而立。因要上朝,他今日穿着一身深蓝官袍,玉冠之下垂着绶带,将面颊衬得越发瘦削挺立,腰间配着鱼纹白玉,令人见之耳目一亮,实在是万里挑一的俊美无俦。
薄朔雪瞟了眼翻着鱼肚白的天色。
这个时辰对那位殿下来说的确是太早了。
可身为长公主,上朝是她应尽的职责,亦是她的权力,谁也不能替代。
哪怕她自己,也不能随意放弃。
薄朔雪问道:“殿下衣冠整齐否?”
“整齐。”宫女点点头,“昨夜的腰带都没散。”
那位殿下根本懒得动弹,无论是清醒还是睡着都是如此。因此,梦中也极少将衣裙弄乱。
“那么,我自己去叫。”
说罢,薄朔雪提步推门,走进了殿中。
郁灯泠依旧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听见他走进来的脚步声,心中早有准备,侧腰滚了几圈,把自己滚进了被卷里去,在角落里躺平了,伪装自己只是一条不会说话不会动弹的棉被。
但薄朔雪很显然并不是瞎子。
他走过去揪住郁灯泠的被角,作势扯了扯。
“殿下,这被子是要臣掀开,还是殿下自己解开。”
这几日的经历让薄朔雪已然学会了一个道理,那便是长公主犯倔的时候,永远不要和长公主讲道理。
直接上手就行。
长公主自有一套歪理能对付所有人,旁人在她的歪理里也决计说不过她。
但大约没有多少人对长公主动过手,因而在应付这一方面,长公主还缺少点经验。
郁灯泠先是一动不动,像是铁了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直到感到自己身下的锦被当真被扯动,而她就如同果壳里的果实一般被带着扯向床榻外,整个人落入他人掌控之中。
郁灯泠有些慌了,这薄朔雪,又欺君犯上。
她从被窝里钻出来,冒了一个头。
平日里像是水墨画一般素白的脸因为方才那阵的憋闷生出一点红晕,难得地点缀在眼尾、脸颊,衬得她那双黑幽幽的双眼也仿佛有些水光之意。
“你,”郁灯泠眉眼微敛,含怒指责道,“你要对我动粗?”
薄朔雪松开揪着被角的手,故作讶异道:“我并未碰到殿下一分一毫。”
郁灯泠垂眸看着被捏得有些皱巴巴的被角,不悦地伸腿踢开,斥道:“你也走。我早已说过,今日绝不会去上朝。”
“那殿下打算何时去?”薄朔雪不仅没走,还逼近一步,“能不能给臣一句明话。”
“嗤,我为何要告知于你。”别问,问就是永远不去。
“因为臣在等殿下。不仅如此,朝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大臣,都在等着殿下。”薄朔雪俯下身来,与郁灯泠平齐的高度,直视着她的双眼,似乎试图从其中找到她如此抗拒的原因。
“……”郁灯泠沉默了一阵,“他们等的不是我。”
“怎的不是?”
“他们等的是一位帝王。今日我代理政事,他们想要我上朝,明日更朝迭代,他们自然就等新的帝王。比如说,”郁灯泠抬眸直直看向薄朔雪,目光中有鼓动,有期待,有不顾一切点燃的野火火种,“你。”
薄朔雪怔愣住。
方才那一瞬间,他仿佛在长公主软绵如泥、懒散不堪的表象之下,触碰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是极硬极冷的,带着最后一丝活气,像是忘川旁,有人举着千年寒骨点燃当做引路的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