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朔雪的唇角轻微勾了勾。
她定然不知道他话中的含义,但他终究是生出过那些莫须有的揣测和心思,必须要向长公主道歉。
知错能改,方是君子所为。
“今日,臣愿意应允殿下一件事。无论何事,只要殿下开口,臣一定做到。”薄朔雪眼眸明亮,打定主意要以此补偿。
郁灯泠默了一瞬,轻嘲开口:“我叫你做什么,你敢不做?”
哪有他“应允”的份。
薄朔雪哂然,补充道:“今日不同,臣定心甘情愿。”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这样说,但,这是好事。
郁灯泠想了想,还真想出来一个主意。
她视线移向远方,落在一张桌案上,抬起手指了指。
“那你,把那些奏折批了。”
“?”
薄朔雪顺着她指的方向回头,果然看见一张堆满奏折的桌案,桌面上已经不留一丝空隙,还有几本奏折已经堆得放不稳,滑了下来,歪歪扭扭地挂在一旁。
第19章 可怜
“……”
薄朔雪试图正色道:“这是殿下的职责所在,关乎万民生计,怎可让他人代劳。”
郁灯泠眉梢一压,眼角一撇,轻嗤着重复道。
“无论何事。”
薄朔雪默然着,头不由低了几分。
郁灯泠又冷冷重复道:“心甘情愿。”
薄朔雪“嘶”的抽了口冷气,认输道:“我,我知道了。我辅佐殿下就是。”
郁灯泠这才满意,眨了眨眼。
迫于自己许下的诺言,薄朔雪只得脚步沉重地走到桌案边。
正要伸手拿起一册奏折,旁边的宫女走上前来,阻拦道:“侯爷稍等。”
说着,宫女拉开一旁的柜门,里面哗啦啦一阵响动,堆得满满的奏折险些倾塌摔了下来。
宫女道:“这里还有。”
薄朔雪:“……”
这是积攒了多久的功课没写?
他倏地扭头看向长公主,歪坐在榻上的长公主则轻飘飘地扭过头,目光看看珠帘,看看雕花廊柱,似乎很是无辜,与己无关。
薄朔雪捏了捏拳,大马金刀坐下来,将那堆凌乱的奏折扶正码齐,再一本本翻看起来。
因积攒了很久,有些奏折都是一两个月之前报来的。薄朔雪一边翻看,一边将奏折分成两部分,一个月内的放在近前,超时太久的则放远些。
分好之后,又是两座小山一样的高。
薄朔雪叹了口气,拿起一本奏折,展开扫了一眼。
他读文很快,且能迅速精准抓住要点,只扫一遍,便总结出其中大意,转述给长公主听。
“四月十日,陈洲连绵大雨。”
长公主无甚反应。
薄朔雪又翻开一本,瞄了一眼,又是陈洲巡抚上奏。
“四月十三日,陈洲连绵大雨。”
长公主微微皱起眉。
薄朔雪也顿了顿,再翻一本,看到熟悉的名字时,已经预感不好,但还是硬着头皮看完,试图在其中找出一些新的讯息。
但最后一无所获,薄朔雪只能接着道:“……四月十五日,陈洲连绵大雨。”
“好烦。”长公主木着脸批道,“回他,叫他今年不许再写奏折。”
薄朔雪抿了抿唇瓣忍笑,接着翻起下一本。
这些年燕朝风调雨顺,又无战乱饥荒,其实大部分奏折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往往是地方上的官府怕被朝廷忘记,送来的请安折,或者是把一些芝麻大点的小事也上报一通。
但这些折子又不能不批,否则便显得君臣不睦,或者底下的臣子觉得自己不被看重,逐渐消极。
薄朔雪摇摇头,外人都道殿下不够勤勉,可这些废话是任谁都懒得听的,的的确确是浪费时间,怎能因此责怪殿下。
薄朔雪也不喜欢废话,只好自作主张,将请安帖都放在一边统一回,剩下有些价值的也不过二十余本,再让殿下定夺。
郁灯泠听得眼皮直打架,歪歪地靠在一边犯困。眼前迷迷糊糊有人影靠近,似乎是薄朔雪的一袭白衫,耳边也朦朦胧胧的,像是薄朔雪在同她说些什么。
郁灯泠听不清楚。
嗅觉在闭上眼后更加敏锐,闻得见他行走间浅浅的松木清香,还有他袖口抬起时,混在其中的一丝更暖的香气。
像是最晴好的春日,食物富足,林间被晒得香香软软的松鼠尾巴。
郁灯泠倏地睁开眼。
她静静盯着面前的薄朔雪,深黑的瞳眸如同最僻静的幽井,完完整整地倒映着所看到的一切。
世人皆恶臭污浊不堪,为何薄朔雪闻起来却香香的。
难道这也是天命之子的缘故。
薄朔雪微顿,要说的话也闷在喉咙里没能出口,过了会儿不自在地撇开脸,低声道:“殿下干嘛盯着我?”
“你方才说什么。”郁灯泠淡声道。
“哦。”薄朔雪又低头翻开那几本奏折,“这些,要请殿下过目。”
他只是佐政,这也本就是上柱国的职责之一,但绝对不能逾越,最终推行与否,还需听凭殿下的意思。
郁灯泠垂眸,看到那一片黑压压的字,就又把目光抬起。
懒得看。
薄朔雪一看她这动作,就有了熟悉的感觉。
又来了,她又要耍赖了。
薄朔雪捧着奏折,凑得更近了些,展示在她面前。
“殿下看。”
郁灯泠默默移远目光。
“……”薄朔雪无奈,只能故技重施,总结出大意,念给郁灯泠听。
第一本奏章是要请旨派人去修粮仓,没什么难度,郁灯泠听了,淡淡应一声:“可。”
薄朔雪点点头,在奏折上勾勾画画批改一番,放到一边。
接着第二本,第三本,都是如此,偶尔郁灯泠说“不可”,薄朔雪便写一些或婉转或斥责的话回复对方。
还剩四五本的时候,郁灯泠又不说话了。
薄朔雪喝了口茶水,又低头重复念了一遍奏章大意,郁灯泠还是没回音。
“可不可?”薄朔雪抬头看她,忍不住催促道,“可不可呀?”
这一抬头,却愣在当场。
他原以为郁灯泠是又在犯困躲懒所以才不说话,可其实,郁灯泠正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那微垂的眼尾和戏谑挑起的唇角,无不显示着郁灯泠的轻嘲之意。
她像是看着一个什么好玩物事一般看着薄朔雪,总是黯然无光的双眸之中多了一丝流动的神采,就像是再怎么懒散的猎手,在捕捉到猎物的那瞬,也会多出一丝愉悦。
“可,呀。”
郁灯泠故意学着薄朔雪的语调,慢慢地说话,不忘加上最后那声上扬的尾音。
她声音清冷,不比薄朔雪的低沉醇厚,将这语气词挑出来说的时候,便显得更软上几分。
薄朔雪登时双眸不自觉睁大,耳根也烫红。
什、什么!
他分明是为了迁就长公主,与哄小孩子无异,才那般说话,不自觉多加了一些语气词。这并非他的本意,也绝不是他日常的习惯!
怎么料得到,长公主竟反咬一口,回过头来学他讲话,还故意嘲讽于他,倒成了他尴尬的份。
薄朔雪正襟危坐,肃容正色,将声音压得越发低沉威严,道:“殿下,这不好玩。”
“哦。”郁灯泠悠悠地说,“我倒是觉得,薄小侯爷这般,很可怜可爱。”
“不,臣平日,绝不会这样讲话。”
“是吗?”郁灯泠目光依旧凉凉的,支颐的手换成了托腮,乌发顺着身侧曲线迤逦,牢牢盯住薄朔雪,还是那般语调慢慢地道,“好的,知道了呀。”
“……”
薄朔雪脖颈唰的憋红,立刻站起身,胡乱收起那几本奏章,一声不吭地快步夺门而出。
作者有话说:
=3=
第20章 怪物
薄朔雪一路疾走到自己的院子,胸中鼓噪之气仍未平息。
他握拳转身,看了看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身长八尺的堂堂男儿,怎能,怎能与那般软乎乎的形容沾边。
想起上回长公主模仿他说“小蛋”时,也是同样的神情。薄朔雪脖颈红得愈发明显,她莫不是觉得他很可笑罢?
薄朔雪的院中,摆着不少他惯用的工具,一些弓箭长/枪就摆在墙边架上,薄朔雪随手抽/出一支舞弄起来,虎虎生风,充满杀气。
院中的小太监看得害怕瑟缩,连连退却,只敢在角落里鼓掌叫好。
“侯爷!好威武!”
薄朔雪抿唇冷哼,放下长.枪,又换上弓箭,挽弓对准靶心,咻咻几下,竟把靶子都射裂,脱落在地。
小太监看得头晕目眩,喃喃夸赞:“天生神力,天生神力。”
哪想到薄朔雪犹不满足,方才这一番只能算作热身,他浑身力气才将将蒸出些热度,薄衫贴在身上,勾勒出肌肉饱满紧实的弧度。
男子射箭的姿势是最优美的,挽弓之时宽阔肩膀拉得更开,臂膀、腰际、修长大腿的肌肉都收紧,显出满分的力量感,以及强大不屈的气势。
总之,是与那什么可怜,什么可爱,毫无干系。
空中传来振翅声响,薄朔雪看也不看,回首取出三根箭矢,搭上弓弦,举头朝向空中。
唰然声响过后,三只白鸟齐齐落地,每一只都被羽箭从眼中对穿而过。
薄朔雪又冷哼一声。
下一回,若长公主再对他口出妄言,他只能到长公主面前去举青铜鼎了。
不举满一百下他都不是好汉。
-
平慈宫,一队近卫兵抬着一口倒挂的大钟,朝后院快步移动。
到了封闭小院里,才将那大钟挪开,里边儿竟藏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瘦小,一身太监服,正是灯宵宫的小德子。
小德子被闷在钟里,出了一脑门热汗,赶紧拿手帕擦擦干净。过不多时,台阶下缓缓挪来一双镶金绣履,小德子赶紧弯腰迎了上去,给人请安。
“皇太妃万福。”
皇太妃扫了他一眼,叫人起身,悠哉坐在了宽大藤椅上。
小德子知趣地附耳过去,在皇太妃耳边小声这般那般地禀报一通。
说完了,小德子又恭谨地移开脚步,跪在一旁候话。
皇太妃沉吟了少许,继而慢慢笑出声来。
“这薄小侯爷,倒是听话得很。”
小德子赔笑道:“是,小侯爷看着像是个心慈天真的。好几次,宫人受了欺负,朝他诉苦,他便上赶着去阻止那长公主。”
皇太妃捻着佛珠,慢悠悠地没有言语。
“心慈之人,就如太妃一般,最爱悬壶济世。”小德子觑着脸色拍了个马屁,快速说道,“奴婢趁着时机,在侯爷面前一通哭求,将他视作再世父母,想必侯爷也会有所感怀,视奴婢也亲厚些。”
皇太妃短促地笑了下:“你倒是机灵。”
无论是谁,对于自己施过恩的人,总是会少些戒心,这是人性的通病。
小德子嘿嘿笑:“不机灵,怎能为太妃做事。只是,奴才还有一事担忧。”
“怎么?”
“这小侯爷,日日同长公主待在一处,若是长此以往,会不会当真受了那长公主的引/诱,同她生了情愫?”
皇太妃瞄了小德子一眼,眼尾的皱纹如同细密的针脚,那目光看不出是什么意味,只将小德子看得越发惴惴。
“你觉得,郁灯泠待他如何?”
“这……”小德子思索了一番,“长公主极恶不仁,但对薄小侯爷,却诸多忍让,想必是把侯爷当做宝贝也似。”
皇太妃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笑得肩膀都抖动了起来。
“她?她是个怪物,是不懂得如何爱人的。”
手中拨弄着佛珠,面上亦是一脸虔诚,皇太妃笃定道:“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任何人的真心。”
皇太妃深深呼吸,此时颇为愉悦,便好心指点了几句这小太监。
“听你方才叙述的一言一行,薄小侯爷大约是将她视作了玩伴,毕竟被囚在这宫中,郁灯泠是唯一与他年纪相仿、地位相当之人。他年轻,无所畏惧,对郁灯泠也是好奇大过于畏惧,因而才会显得亲近。”
“但这种亲近,离欢喜还差得很远。”
“更何况,他虽然承袭了薄家的爵位,但……”
说着,皇太妃顿住,眯了眯眼,没再往下说。
皇太妃摆摆手道,“只要他不出来碍事,便不用太在意,继续盯着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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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午膳时分,还在沉迷锻炼的薄小侯爷就被请回了衣香园。
他仍旧记得之前长公主同他开的玩笑,没好气地重新沐浴换了身衣服,见到郁灯泠时,她面前果然又摆了两张方桌。
一张是长公主殿下的御用小桌,一张是给他的。
跟早膳一样。
薄小侯爷的“陪膳”仿佛成了日常的习惯,只因殿下近期仅有的两次好好用膳,都是有薄小侯爷陪侍在侧。
薄朔雪表示他不习惯。
可是殿下有令,不习惯也得习惯。
薄朔雪抿着唇在原地僵硬了一会儿,被迫在小桌边坐了下来。
他在长公主面前坐姿笔挺,肩膀极力展开,胸膛挺起,肌肉隐隐可见。
宫女分两列进来,将菜碟分别放好,摆了两张一模一样的桌子。
薄朔雪静坐半晌,不动。
郁灯泠拿着筷子,也不动。
宫人无人敢催促,殿内一片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