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灯泠嗤的一声,冷笑着,上唇边缘还有一点黑豆粥的印记。
“这有什么可比的。”她不屑地数落。
“是。”薄朔雪微笑着起身,“没什么好比的,殿下说得对。”
他的任务既已完成,自然应当让开位置给宫女们替长公主收拾一番。
一应物事被撤了下去,郁灯泠也阖上双眼,重新靠回了软枕上。
她的右手还下意识轻轻搭在腹部,但眉宇间已不见疼痛之色。
薄朔雪看在眼中,微微眯了眯双眸。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什么时候,总得请个御医来看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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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台阶
只是不知这长公主千金玉贵,肯不肯叫御医探看。
若是她执拗不肯,又该如何。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人声,一个小宫女快步走进来,恭谨道:“丞相王大人,和户部侍郎李大人,求见殿下。”
薄朔雪一顿。
是了,陛下在养病不开朝,政事交由长公主代管,这些肱骨重臣若有要上告之事,也只能到这里来面见长公主了。
放在身侧的双手微微握紧,在这宫中待了几日,薄朔雪竟忘了这一茬。
朝中大臣有泰半是他熟悉的叔伯,平日里常常勉励夸赞于他,教他世事道理,望他能长成栋梁良臣。
可如今,他在长公主殿中做什么。
薄朔雪抿紧唇,方才那点笑意已无影无踪。
他提步向外走,月门外却已然依稀能见到朝服一角。
若真如此出去,定会迎面撞上,届时,免不了要平添尴尬,说不定,还要独自对上几位叔伯探究怀疑的眼神。
薄朔雪深吸口气,脚步一转,不出反进,朝着内殿右侧的多宝阁走去。
不多时,王李两位大人相携进来,手中执着长长的木笏,写满了待禀之事。
走进屋中,王丞相习惯性扫了一圈,便见到多宝阁边的薄朔雪。
顿了顿,王丞相拱手招呼道:“朔雪小侄,你怎的……”
那疑惑的眼神同旁边的李大人瞟了瞟,无声地续出了后半句话:怎的也在这儿。
李大人也拱了拱手,道:“早有耳闻,薄小侯爷前几日得太后懿旨,封了上柱国,恭喜侯爷。”
王丞相这才了然点头。
那薄小侯爷大约来找公主,也是为了国事。
看他站在一旁的样子,应当也是刚到不久,还没有机会见到殿下。
王丞相便将薄朔雪推过来,慈和道:“第一次来这里吧,走,世伯带你去面见殿下。”
这位长公主从前一直深居简出,外人鲜少能知道她的消息,如今代为理政,知晓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而各色流言也渐渐多了起来。
在那些传闻中,长公主的确是十分可怕,虽然对他们这些老臣来说,这都不算什么,但朔雪毕竟是年轻世侄,又是初次封官,会多几分顾忌,也是理所当然的。
也难怪他分明进了殿,却犹豫踌躇在旁侧,而没有进去呢。
王丞相笑呵呵道:“不要怕,有世伯在,护着你。”
薄朔雪:“……”
他本只是想找个机会先溜走,却莫名其妙被带回了殿内。
郁灯泠斜倚着,见薄朔雪去而复返,正要开口,却又见到他身后多出来两个人,似乎是什么大臣。
郁灯泠默然,乌黑的眸子半睁着,静静瞧着他。
薄朔雪神情微变,轻轻摇了摇头。
别露馅。
也不知道长公主是否明白他的意图。
沉默之中,王丞相先开了口。
“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郁灯泠目光从薄朔雪身上移开,看向王李两位大人。
王丞相恭谨道:“殿下多日不曾回批奏折,臣这里有几件紧要之事,不得不同殿下禀告。”
郁灯泠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长笏上,木然道:“几件?”
王丞相呵呵笑笑:“是攒得多了些。不过不急,薄小侯爷也有事禀告,请薄小侯爷先说罢。”
说完,王丞相眨巴眨巴眼睛,转过脑袋仰起脸,鼓励地看着薄朔雪。
他这是为了照顾薄朔雪,免得薄朔雪待会儿等得久了,准备的效果也变差。
薄朔雪嘴角微微抽动,目光同怀疑看着他的郁灯泠对视,微微摇头道:“晚辈哪有抢先的道理,还是王丞相先吧。”
他真怕他一开口,这长公主就给他把台阶拆了。
王丞相还是乐呵呵的,只当他是怯场,不敢第一个说话,便没有再推辞,同郁灯泠禀报起来。
他同户部的李大人携手而来,提及之事都是关乎天下万民,非帝王不可定夺,因而汇报得十分详细。
但郁灯泠半撑着侧脸,听得昏昏欲睡,时不时开口,冒出一个“允”字,便当做回复,也不知到底听了没听。
李大人见到此番情景,暗暗摇头,一脸忧虑。
薄朔雪将二人神情尽收眼中,也抿紧唇。
宫女奉茶上来,李大人本不欲接,顿了顿,还是接过喝了一口,奇异地“咦”了一声。
这一声有些突兀,王丞相被打断,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大人知道自己失态,连忙拱了拱手,解释道:“臣只是惊讶,因刚刚才发现,原来殿中,已将那些火炉都撤去了。”
原先他每次来衣香园,都被熊熊火炉蒸得满头大汗,奉上来的热茶自然碰都不想碰,可这回,却没有感受到先前的燥热。
因而这才发现,殿中已没有了那些熏人的火炉。
他这么一提,王丞相也意识到了,乐呵呵拱手道:“看来,殿下的体魄比从前好些了。”
不,是被人撤走了。
郁灯泠默默地,目光又平移到站在最后的薄朔雪身上。
薄朔雪摸了摸鼻尖。
是他昨日抱着长公主出去晒太阳,便叫宫人把火炉都撤了下去,没再重新摆上来。
郁灯泠没应话,也没拆穿他,只对王丞相短促道:“继续。”
王丞相点了点头,接着一一禀报。
站得久了,两位大臣都有些疲累,李大人忍不住左脚踮了踮,换成依靠右脚站着。
薄朔雪看见了,下意识道:“来人。”
王李两位大人纷纷回头看他。
薄朔雪一顿,这才回神,收回话头,对郁灯泠行礼。
“殿下,还请给两位大人赐座。”
王李二人面色微变,纷纷摆手推拒:“不用不用。”
王丞相的手急促打了几下空气,低声训斥道:“怎可在殿下面前如此失礼?”
薄朔雪却不赞同,还对郁灯泠道:“这不算失礼罢,只需搬两条木椅来即可”。
身为上位者,虽要威严,但更要礼待贤臣,长公主殿下对他无礼些也就算了,王李两位大臣是朝中德高望重的重臣,自然不能让他们白白受累。
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王丞相看看长公主殿下冷冰冰的脸色,见她长久盯着薄朔雪不说话,吓得额上冒出一滴冷汗,还未来得及想出说法找补,却见殿下抬了抬衣袖。
“赐座。”郁灯泠恹恹道。
很快两张雕花木椅搬了上来,薄朔雪神色如常地扶着椅背,请两位大人坐下。
竟、竟没有发怒?
大约殿下今日心情很好罢。
王丞相有些发懵,冷汗也缩了回去,懵懂地坐了下来。
这还是他第一回 在这衣香园里能坐着说事。
的确是舒服许多。
作者有话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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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恕罪
一上午快要过去,两位大人才勉强把正事说完。
期间薄朔雪就默默站在一旁,时不时瞅两眼长公主的模样。
长公主头一点一点的,莫不是要睡着了。
两位大人也知道殿下是没听进去多少,临走前,要把长长的木笏留下,以供殿下之后翻看所需。
王丞相倾身,双手捧着木笏,要放到一旁的托盘上,可不小心手一滑,竟让那木笏掉到了地上。
刹那间,王丞相面色都变得青灰一片,赶紧转过身,朝着长公主深深一拜:“殿下,是臣的疏忽,臣这就回去,重新写一份……”
“为何?”薄朔雪觉得奇怪,弯腰将地上的木笏捡了起来,吹了两下,又掏出手帕翻来覆去擦干净,便直接递向长公主,神色淡然,“只是掉地上,又不是坏了。”
王丞相依旧保持着倾身弯腰的姿势,整个人的表情都是僵硬的。
李大人亦转过头来,同他面面相觑。
他他他,他们方才看到了什么?
郁灯泠黑眸半睁,不悦地看向递到自己面前的木笏。
这彰显着她心情很差的表情往往能吓退不少人,但也不知是不是薄朔雪这些日子看到得多了,竟没几分害怕。
只是伸着手,递向她,一动不动。
烦。
郁灯泠皱着眉,一把抓过木笏,随手放到一旁的木桌上。
竟接了!
殿内响起两道倒吸冷气的声音。
沉寂了一会儿,王李两位大人才回过神来,同长公主告辞。
郁灯泠“嗯”了一声不动,薄朔雪暗暗摇头,干脆转身跟了出去,代替长公主送客到门外。
“王大人,李大人。”薄朔雪拱手道,“外面日头大,不如找两个宫人,举着扇子送你们到轿子前吧。”
“别,先别说那些。”王丞相用力吞咽口水,才缓过劲来,拉着薄朔雪道,“你方才,在殿下面前,怎能那般行事!”
“晚辈,怎的了?”薄朔雪一脸茫然。
他哪般行事?
“你你……”王丞相急得拿手指不断虚空点他,“你怎能将掉落在地的东西捡起来又重新交给殿下?”
“这不是很寻常么。”掉了,捡起来就好,为何要重写一份。
“唉!”王丞相用力一甩袖。
李大人见他气急脸膛发红,忙帮着解释道:“薄小侯爷,你同殿下知交尚浅,你还不知道,殿下极其爱洁,身边服侍的各个宫人侍卫,无不要用雪白的手绢裹住全手方能接近,且每日必须清洗三十次手脸,有专门的嬷嬷盯着,少一次便要挨打。”
薄朔雪听得一愣。
如此说来,他的确也是曾亲眼见过的。
侍卫要触碰殿下之前,手上必缠白绢,而宫女们如无紧要之事,也绝不靠近殿下软榻的三尺之内。
原本他以为是殿下性情古怪,下人畏惧,所以才会如此,现下知晓了实情……
薄朔雪脑中好似有闪电划过,猛地点醒了什么。
“竟有这么严重?”
“何止!”王丞相似是生怕薄朔雪不晓得重要性,以后再毛手毛脚惹恼了长公主殿下,说得越发详细。
“有回殿下在外淋了雨,回来便将自个儿在汤池里泡了一整日,还将自己抓出数出伤口,谁也拦不住。从那之后,殿下要做什么,臣子们都只能由着,再也不敢违拗。”
这也就是为什么,长公主明明身兼国事之责,却能终日待在衣香园中,也没人弹劾她躲懒。
“啊。”
薄朔雪眸光越发复杂。
原来殿下躲开他、将自己手背擦得通红,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并非是嫌恶他。
而是因为自己也克制不住的洁癖。
是他误会了。
而且他不仅是误会,还错过了殿下的许多小心思。
明明有着这样的洁癖,却还愿意主动靠在他身上。
如今想来,当时那些宫女们惊异惶恐的眼神,也正是从此处而来。
“你呀,今日真是将世伯我吓了一大跳,还从没见过谁敢对殿下这般作为。哎,你笑什么?”王丞相训人训到一半,发现被自己训斥的人嘴角却扬得老高,登时又气得不行。
薄朔雪赶紧板起脸,扶着王丞相的臂膀,送两位大人出门。
“两位大人的教训,小侄谨记于心。”
“唉,算啦算啦,今日是你运气好,下回可不能再如此了。”
薄朔雪点着头,眼神却飘忽不定,心思早已经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等两位大人离开灯宵宫,薄朔雪在原地呆呆站了一会儿,折身飞速回到衣香园,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殿下这样做,非但不是厌恶他,反而更证明了殿下待他的特别之处。
先前,他总怀疑殿下是在戏弄自己,否则为何忽冷忽热,还因此生了不少烦闷。
如今彻底明白了,不由得开始反省,觉得是自己思维太过狭隘,以小人之心度殿下之腹。
郁灯泠被两位老臣灌了一脑袋江山社稷,正昏昏欲睡,门口忽地哐当一响,薄朔雪又大步走了进来。
他步步生风,挺拔落拓的身形,竟显得比平时还要骄傲几分。
郁灯泠半睁着眸子,冷冷瞧着他。
干嘛,看起来一脸高兴样。
真是让人心烦。
好想把他那一脸无知无畏的高兴面孔给撕碎啊——
“殿下!”薄朔雪撩开珠帘唤。
郁灯泠双目浓黑:“何事。”
“殿下。”薄朔雪又喊了一句,半蹲下身,同郁灯泠视线平齐,“请殿下恕罪。”
郁灯泠一脸麻木。
恕罪?
恕什么罪。
他在说什么。
啧,好烦,听不懂,想要他闭嘴。
已经被迫听了一上午之乎者也的郁灯泠比往日更加暴躁。
长公主的脸上虽没有任何表情,但莫名的,薄朔雪就是能从她那变得更加无神的眸中看出一丝迷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