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乞丐见来了个大手笔的善人,连忙簇拥着赶过来,围住了她,哀求道:“娘子行行好吧……”
杜婵娟见他们一拥而上,推搡着,拉扯着她的衣襟,皱紧眉头,怒道:“大胆刁民,给我滚开!”
小侍女往地上扔了些铜钱,凭着一股蛮力将杜婵娟一路拉着往前跑。
身后众人一股脑地抢着地上几枚稀稀疏疏的铜钱,欲求不满者看向了揣着金银的老妇人……
直到官兵前来制止这场哄闹……
*
夕阳西下,天边是被霞光渲染的红,一直红到高高的城墙。天地之间,是被诗人揉碎的云,低到触手可及却也遥不可及。
小侍女拉着杜婵娟,迎着光一路向前,逃亡、逃亡,追赶落日,永不停歇。
仿佛这是起点,也是终点。
直到杜婵娟气喘吁吁地喊着:“停下……快停下。”
两人一起累趴下来,身后已经不再有人追赶。
杜婵娟问:“阿瑶,为何生逢盛世,长安还是这般苦?”
小侍女无奈地浅笑着说:“岭南更苦。”
她又一如既往,孩童般真挚发问:“阿瑶,我何错之有?”
“娘子无错。”
杜婵娟冷哼一声,“我错在第一次害人,不够熟练,藏不住满腔算计。我错在下手迟疑不决,心思不够缜密。我错在有太多顾忌,怕她把事情闹大。”
小侍女沉默无言,她继续说道:“可她戚望舒却翻了弥天大错,她不该放虎归山,不该以为我只是单纯的傻。”
阿瑶说:“只要娘子认为是对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奴也替您去做。”
杜婵娟仰头看向将要落下的太阳,“父亲足足有七门侍妾,我从小耳濡目染,学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争。可我又终究与她们不同,她们争的是男人恩宠,是一点点的蝇头小利,是他人艳羡的目光。我却要争那权势滔天,万人之上的位置,前朝张太后熬死了三代帝王,最后更是坐上龙位、一呼百应,无人敢违。”
“先不说这亲事还未定下,便是结了还能和离,再不齐还能亡妻,再不齐,这帝位最终花落谁手还未可知。”
“戚望舒今日这般辱我,改日定要教她好看。”
杜婵娟摇晃着阿瑶的肩膀,强迫着要与她对视,“若是戚望舒言而无信,将此事告与我父母,说给太子殿下听。阿瑶,你可要帮我……”
她继续打出感情牌:“阿瑶,那年你随父母漂泊至京城,被当作奴隶卖掉,是我救了你。我这些年……”
她顿了顿,“对你也算不薄。”
阿瑶像是被成功洗脑了一般,哭着说:“娘子,这一切事情皆是阿瑶一人所为。昔年我流落到人贩子手中,望舒娘子在我与另一男奴之间选择了他。后来听说她待那奴隶极好,我却多次辗转,还好遇上了杜娘子,得知她将要成为太子妃后,我心生嫉恨,多次陷害不成,我家娘子毫不知情。”
杜婵娟擦掉她脸上的眼泪,喃喃道:“这世间只有你对我最好了。”
*
戚府,望舒静静坐在书案前,沉思、不断沉思。
她逼迫着自己,回想起前世那些早已斑驳的记忆,从时间线上一件件事情慢慢梳理。
嘉靖二年,太子晏希白横遭废黜,自请入秘书省,担任清而不要的秘书令,从此不问政事。
二皇子背靠深受圣宠的李贵妃,朝中拥立他继任太子之位的声音越来越高。
同年,二皇子妃尚且尸骨未寒,二皇子便要迎娶杜家女杜婵娟为妾,昔日,晏希白最为敬重的杜夫子也终是对他倒戈相向。
杜婵娟向来傲气,出身书香世家,是杜府唯一的嫡女,又怎会自甘做他人妾。所以望舒才一直以为,杜婵娟迟迟未嫁是因为心悦二皇子,甚至觉得她简直愚钝,一手好牌打的稀巴烂。
如今看来,她想要的或许只是太子妃之位,简直是何等狼子野心。
素娥端着茶水糕点进来,“娘子回府后便一直在这儿坐着,笔都未曾动过,至今滴水未进,若实在没有胃口,也用些糕点吧。”
望舒点了点头,“先放这儿吧。”
素娥问道:“恕奴婢愚钝,那今日杜娘子之事,便这般算了?”
她冷哼一声,“你真当我是心善之人?她若咬死不认,也就顶多我二人一同难堪,更何况她父亲是太子太傅,对殿下有教导之恩。如今杜家尚在太子阵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与他婚事迟迟未定,若现下出了这般丑事,只怕落人话柄。”
望舒算是明白了,“她杜婵娟呢,骨子里就已经坏透了。”
“为了达到目的,先是放毒蛇害人,后又恶毒到想要毁掉一个女子,让她从此受尽流言蜚语。若是心态差些的,恐怕早就要上吊自杀了。我若不是足够幸运,只怕已经无声无息毁在她手中,现下又怎能奢望她改过自新呢?”
“想必日后还要闹出点幺蛾子出来,我当然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望舒拿出纸笔,唤道:“素娥,磨墨。我先修书一封告知太子殿下,与他商议过后再做打算。”
她刚写了开头问候,笔墨未干,春山就带着两封信走了进来,“娘子,东宫来信。”
望舒将笔放下,理了理衣冠,说道:“你读来听听。”
她将信封打开,展好信纸后,开口便要念道:“戚娘子,见字如晤,不知近来可还安好。”
“问候语不必读了,念正经事。”
春山一目十行看了下去,眼睛微睁,神情诡异,她支支吾吾地说:“娘子,念不出来。”
望舒接过信纸,看了眼便急急将它折好,待到无人时再看。通篇蜜语,望舒一眼便看见了一句:“京郊时娘子赠我书画,敢教我如何不相思。”
那日她有些醉酒,做了些糊涂事,也说了些糊涂话。今日回想,真是羞得无地自容。
望舒见她手上还有一封,总该是要紧事,“春山,念下一封吧。”
“今日二皇子府上之事我已有耳闻,方才已去杜府拜会,将前因后果都说得一清二楚。只是杜娘子身旁侍女一头撞墙自戕,救回来后,她咬死是自己一人所为,与杜娘子毫无干系。”
“杜夫子教我以诗书,于我有恩,他甚至不惜下跪也要求我网开一面。更是武断的以管教不严为由,将女儿送去寺庙清修三月,让她每日礼佛、抄写佛经,潜心为大周祈福,我也只能就此作罢。”
“但我料想,望舒绝不会这般草草了事,这也着实对你不公。若觉得难以泄愤,想到什么去做便好,只要未曾闹出人命,戚府保不住还有我给你兜着底。”
望舒将两封信折好,到不曾想,他如此快便收到了消息。
素娥问:“娘子,那我们该如何?”
望舒笑道:“她不是要去寺庙清修么,这佛门重地虽远离红尘俗世,但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便是这小僧尼也不例外。”
“你且探听探听她去了哪家寺庙,悄悄那些银子打点。就说平日吃的不必多,有米有水便行,平日住的也不必好,多些蚊虫蛇蚁也不足奇。既然入了佛门,就学学那些苦行僧,侍奴是万万不需要了的,平日里也就在蒲团上跪几个时辰,念上百八十遍佛经,好磨一磨她的心性。还有这砍柴挑水也是得一视同仁。”
“离了高门大户,我倒要看看她这大小姐还能清修多久。”
“是,娘子,素娥这就去办。”
第31章 不是白衣卿相
冗长的假期过后,大周朝这座繁华热闹的政治中心,又再次陷入了忙碌。就像忽而被抽动的陀螺,从前往后转个不停。
这日清晨,阿耶与长兄早早便进宫参朝,阿姊也去了演武场练兵。
府中又重新归于寂静。
望舒让侍女将门窗打开,任由微风穿堂而来。
她在窗前塌上坐,沉重苦闷的被褥换做了凉席,素娥在外室少了兰香,一阵阵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望舒手中拿着账本,眉眼间皆是笑意。这几日京都繁华,各个酒楼商铺收入都涨了一番。
只是再次抬头看见窗外那掉光了枝桠的桃树之时,内心又陷入了不尽的惆怅。思来想去没能砍掉的桃树,在慢慢的换季中近乎凋零,一如这稍纵即逝的春日。
望舒撑着头,苦闷地说:“许久未见,我好像有些想他了。”
荆桃是个粗心的,茫然问:“娘子在想谁啊,可需奴婢去替你唤来?”
素娥却笑着多嘴道:“才消五日未曾相遇,娘子便说得像恍惚了半个人生。”
她蛾眉轻簇,“好你个素娥,怕是闲的慌才敢打趣我。”
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一般,问道:“对了,先前让你们调查那个小马奴,事情可有眉目?”
素娥回道:“江凉空先前见我们忙来忙去,便亲自领了这差事,想来如今应当有些眉目。”
“他现下应当还在府中,可需召他前来问问?”
江凉空,又是江凉空。望舒皱紧眉头,这回是真的生了怒意。“我连那江凉空都未曾信得过,你便擅自将事情交由他处理?”
素娥连忙伏低身子,“娘子恕罪。”
“罢了,你让他过来吧。”
过了半晌,江凉空走进来后,便向望舒行了跪拜礼。他总是这般,将自己放得轻如尘埃,用卑微如蚂蚁、胆小似羊羔的外表来伪装自己。待极尽的压抑过后,再疯狂报复回去。
望舒坐在塌上,一言不发。江凉空也只是静静跪着,低垂着头颅。
素娥道:“娘子欲问你那马奴之事。”
他毕恭毕敬的回答道:“我先是查到,事发之前,马奴频繁留恋赌庄,欠下了一笔钱财至今未还。这几日府里放松了警惕,我便尾随着他一路来到柜坊,取出了一笔不少的钱财。”
“我当即将他抓捕,仔细掂量了一下,那银子着实不少。于是便盘问他这钱从何处来,他慌慌张张,做贼心虚般想要逃脱。”
“在我逼问之下,他供出了谋害娘子的事实。”
望舒问:“那背后主谋是谁,可有查到?”
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随后我便问背后主谋是谁,他说不知,那日他如同寻常一般进了赌庄,却像是中了魔障,越玩越上头,最后输光家底又欠下巨额债款。出门之后便有乞丐送了他一封信,说让他悄悄给娘子的小马驹喂醉马草,事后有一百两酬金。”
“他见债主追得紧,鬼迷心窍之下便做了恶事。”
“他最终是凭借信件作为信物换取银两,然而当我走进柜坊之时,掌柜已经将那封信销毁了。”
“后又仔细盘问了掌柜,想要得知送银子那人长相。有人说是个身高九尺的壮汉,有人说,长得青面獠牙,相貌丑陋。也有人说他戴着面具,穿着黑衣,看不清面容和身形。总之就是众人口径不一,最后也未能画出那人模样来。我后面又查了查马奴来历,发现他几年前卖身葬父之事也是蹊跷,那死尸分明不是他的父亲。”
“只是我还想进一步调查是谁让他潜入府中之时,他已经服毒自尽了。整件事情所有线索便断在了这里。”
望舒倒未曾想会是这般,遂问:“这柜坊是何人产业?”
江凉空愣了愣,“是裴元庆,二皇子妃的表兄。”
望舒冷哼一声,“查不下去便不查了,这件事情就此作罢。”
“是,娘子。”
望舒招了招手,让他先行告退,他却愣愣的没有动弹。
望舒好奇道:“不是安排你进了大理寺,休沐日早过了,你怎么还不回去述职?”
他说:“少卿让我调查一桩命案,牵连甚广,可能需要…出京几月。”
她冷冷应了声,“嗯。”
他抬起头直勾勾看向望舒,眸中情绪晦涩难懂。有隐忍克制,有揣揣不安,有依依不舍,也有爱意翻涌……
眼前人是天上月,她所爱之人权倾朝野、富有四海。
而江凉空,命如草芥,身上背负着一家老小的冤案未解。
他不是白衣卿相,是望舒娘子一时兴起捡回的奴仆。缘起情生,最终却无法站在对等的位置,向她述说满腔爱意。
“听说娘子将要与太子殿下定亲,奴自此一去,想必定然无法见到了。”他忐忑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了上去,“娘子素来待我不薄,惟愿您此生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