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不作答,埋着头继续往前走,想要与他拉开距离。晏希白两三步便追了上来,再次与望舒十指紧扣。
耽于情爱的人总是不知节制、不知满足,他牵上之后便再也不想放手了,甚至还想更近些,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叫嚣着:想要她,得到她……
晏希白的手凉呼呼的,不像冬日里呼啸着要将你席卷的北风,却像夏天不经意触碰到的凉水,热得人全身轻颤,极大的满足感涌上心头,你便会想着再近些、远远不够。
望舒却像一个小火炉,手心开始不断冒着细汗,昭示着主人的心动与慌张。
他那张漂亮的脸凑了过来,在望舒眼中不断放大。
她觉得,好像手上的脉搏都不自觉变快了。
他有些委屈巴巴地问:“怎么了?”
望舒第一次这般近距离观察他的眉眼,瞳色也好漂亮,晶莹剔透,十分干净。望舒又想起了家中的狸奴,它也喜欢这般看着望舒,然后再凑上来与她亲近。
还有那高挺纤细的鼻梁,不小心碰到望舒之后,是不是也冰冰凉凉的……
望舒忍住不在多想,别过头来,“没什么。”
晏希白有些委屈地说:“望舒,莫要不理我,会…会很难受的。”
那一刻望舒头脑一片空白,只觉心都要融化成蜜糖了。
她问道:“殿下可需回宫中处理公务?”
“今日无事,若能在你身边呆久一些便好了。”
望舒抬头看了看气候,天低云浅,时有微风。“殿下,这儿离西市近,不如去看看蕃商又带来了什么新奇物件?”
他笑意盈盈,“好。”
或许正是日头不大,赶集的人潮似乎翻了一番,望舒与晏希白在拥挤的欢闹中入了西市。
大周民风开放,路上亲热的男女随处可见。
穿着齐胸襦裙,满头金钗银饰的小娘子依偎在她郎君怀中,娇声闹着要买一串糖葫芦,郎君笑她还是小孩子脾性,却扔了商贩一颗碎银。
颇为丰腴的妇人提起菜刀闯入酒肆,揪着夫君耳朵骂他不该手贱,摸那胡姬的腰,教训完不成器的,还要点头哈腰向胡姬道歉。
又有儿童嬉戏打闹,满大街的跑,时不时撞到路人,惹来一声呵斥。小女孩追不上前头的兄长,不小心跌落在地,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男孩小心翼翼将她扶起,嘴上责备她不看路,掀开裤腿,却发现磕破了皮,渗出点点血丝,连忙安慰道:“不哭不哭,呼呼就不痛了。”
望舒与晏希白牵着手,相互依偎,随后隐入人潮。
这大街上是芸芸众生,无人在意他们是否出身高门,只看衣裳便觉得是一对寻常的富贵夫妻。二者又面容姣好,只道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望舒见有小摊贩正在卖着面具,凑到晏希白耳边道:“殿下,你在这儿等我,背过身子不许看,我去买些好玩的。”
望舒转身离开,再回头时只见他依旧含笑看着望舒,她怒目圆瞪,晏希白才缓缓背过身来。
那卖面具的小摊有些远,望舒挑挑拣拣,给自己戴了个狐狸头,又挑了个兔子要赠予晏希白。
再回首时,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不停涌动,眼前的场景变得不确切起来,好像一层迷迷蒙蒙的水雾糊上了双眼,她无意思的往前走,寻晏希白一身青衣,穿过人潮人海,究竟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
一身青衣……她抓到了。
身形清瘦的男子转过身来,望舒恍惚道:“金归叙?”
随后她连忙放开手,“抱歉,认错了。”
那男子挑了挑眉,“你,认识我?”
望舒摇了摇头,心里却想,废话,当然认识,且终身难忘。
但总归,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一生他们谁也不认识谁。
望舒想要离开之时,他冷哼一声,定住了望舒,伸手掀开她的面具,白皙的肌肤一点点裸露,姿容艳丽,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呵,谁派你来勾引我的?这手段还真是层出不穷。”
望舒抢过面具,单手扶额,这个男人,他又开始了……
这熟悉的语气,这熟悉的狂妄自大,这熟悉的目中无人,已经在望舒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她解释道:“没有,你想多了,我已经是有夫之妇。”
他显然不愿相信这套说辞,随后挑起望舒下巴,“很好,女人,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
望舒五官狰狞,嘴角抽搐。看着他的咸猪手,实在忍不住扇了他一巴掌,又踹了他□□,谁后撒腿就跑,拿起丝帕狠狠擦着下巴。
他…他脑子有疾。
上辈子望舒与楚凌云退亲之后,在家中长辈安排下,也陆陆续续与京中适龄郎君相看了一遍,金归叙则是其中最为离谱的一个。
他与望舒家境相仿,父族从政,母族从商。浸润在金山银海中,一身富贵气,比望舒还会挥霍。
但传言,金归叙自小便聪明伶俐,五岁便会作诗,八岁就能将夫子怼的哑口无言,写的文章一气呵成,颇有魏晋风范。十岁从父母手中接管家业,一边考取功名,一边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出意外,他今年便会在春闱中一骑绝尘。然而,前世他在殿试中惹怒圣人,圣人要与才子商讨如何兴修水利、鼓励耕织。他却在朝堂上大放厥词,谈论重商轻农之法,天子勃然大怒,不仅剔除他的功名,更是勒令永世不得入朝为官。
后来,他彻底成了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一跃成为京城首富。
望舒本以为,这世上富贵之人,总归不会计较那些蝇头小利,谁知金归叙却独独格外吝啬。两人在长辈前线下,在酒楼见了一面,他却连杯茶水都不愿付账,又时常疯言疯语,说一些让女子难堪的话。
那时望舒还想着要当个端庄从容,落落大方的闺秀,人前只是捏着手帕一旁尬笑,人后恨不得戳穿那人肠子,虚与委蛇一段时日后,便以不和拒了这桩亲事。
只是后来,他爱上了寄居家中,却并无血缘关系的娇软表妹,那日,望舒亲眼目睹,他将娇娇软软的女孩子抵在墙上,红着双眼哄到:“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你不是想要剜了我的心吗,来啊——”
思及此,望舒忍不住抖了抖一身鸡皮疙瘩。
她隔着人海遥遥,看见了晏希白。
他孤独的站在那里,似病柏,似苦竹,浓浓的疏离与忧愁萦绕一身。
他好像不开心,不知是等太久等得厌烦,还是觉得周遭太过喧闹嘈杂,独独他格格不入。
望舒拿着面具,向他走了过去。
他也问:“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
望舒环抱住这颗病柏,“这不是梦境。”
他继续问道:“那人叫金归叙吧?”
望舒点了点头。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或许就在梦中。”
望舒答道:“他是今年的参加科举的考生,或许在哪有过匆匆一瞥呢?”
他呢喃细语,“这一幕好似在哪见过。”
想起来,总是揪心的痛。
第35章 放手吧,放手吧
晏希白总在重复许许多多的梦境, 荒诞可笑,毫无缘由。就像一块镜子砸在地上,那些溅起的记忆碎片, 发疯似的一下子涌入脑海,又尖锐地一点点割开他内心深处那些恐惧, 华丽丽染了一地鲜血淋漓。
望舒与楚凌云断了婚约, 他满怀欣喜,想要靠近她, 哪怕只有一点点。
那日, 京中有世家夫人办了宴会。晏希白知道,她一定会来,早早便处理完公务,他只想远远见上一面。
细雨朦朦,洒落在亭台楼榭, 将一切晕染成画,她站在亭中,无伞。
晏希白一袭素衣, 心绪未曾被这场忽如其来的春雨沾湿。他打着伞笑意盈盈走了过去。
望舒只看了他一眼,便别过头去, 有些淡漠地说:“太子殿下素来政务繁忙,平日里不见人影, 恐怕连我这个老朋友都要忘的一干二净了。”
晏希白觉得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上瘾一般渴望听到她的声音。
“那日之事, 抱歉。”晏希白低声道。
“我且问你,我二人十几年的情谊, 竟也敌不过你与楚凌云所谓的惺惺相惜。那日你为何要协助他与哑女私奔, 为何又要劝我大父成全他们, 你要我在京城之中如何自处?”
“你与楚凌云交好,便觉得我这蛇蝎心肠配不上他。如今你所望之事,皆已得偿所愿,何必又来这儿看我笑话。”
晏希白急忙忙说道:“不是的,他既然心不在你,又何必两相蹉跎。戚娘子日后大可另觅佳婿。”
望舒冷笑着说:“何劳太子殿下操心?怎么,你可不就盼着我戚望舒嫁不出去,免得祸害了这天底下的好郎君。”
“望舒,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捂住耳朵不愿再与晏希白交谈。
晏希白叹了口气,“雨势渐大,凉风袭人。望舒,我送你回去吧。”
她一脸不愿,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戚娘子——”
望舒与晏希白一起转身望去,只见金归叙一袭黑衣,正在庭外撑着伞。
望舒看了眼傻愣愣的晏希白,目光中分明有些哀怨与委屈。她自嘲一声,随后一路小跑,躲进了金归叙的伞中,笑着搂上了他的臂弯,娇声喊道:“叙郎……”
晏希白就这样看着二人有说有笑的隐入雨帘中,好似画上的一双璧人。
难道,终究是晚来了一步……
望舒,明明我也喜欢你啊,为何独独不愿看我一眼。明明是我先遇上的,为何最终你身后却是他人。
幼时,我们一起在窗前种下桃树,你亲手为我编织了竹蜻蜓,身旁是我们那对蟋蟀在竹筒中吱吱呀呀响个不停。
后来,檐下听雨,庭前赏花,画舫中就着春雨喝得沉沉欲醉,听河上采莲女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你穿了最华丽的衣裳,醉醺醺凑到我面前问好不好看,我极尽天下所有语言也描绘不出,只知道心颤颤的,随着你头上步摇晃动。而你鲜艳欲滴的红唇让人迷了眼。
上元灯会,满天星光之中,你懵懵懂懂牵起了我的手。
我一点点将心交付,到头来你却从我的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
晏希白就这样看着他们高楼酣饮,看着他们抚琴听曲,看着他们携手游园。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望舒揭下了狐狸面具,与金归叙肆意开怀。
他想不顾一切冲上去将二人分开,凑到她耳边,将爱意说尽。
他轻轻张开了嘴,讲这些未曾说出口的话,一字一句、满怀柔情说了出来。
可他与望舒隔着人山人海,本就轻乎乎的告白,只能被一阵阵喧闹盖过,最后落地无声。
他劝解道,放手吧,放手吧,她已有良人相伴。
可落寞地回到寝宫,他看着书卷上密密麻麻白纸黑字,脑海中却全是他二人携手画面。
他在那被墨水染黑的宣纸上,一遍又一遍写下:晏希白想娶戚娘子为妻。
黑纸黑字,终究是无人知悉。
放手吧,放手吧……
*
望舒抱着晏希白瘦弱的腰身,见他隐隐约约有些走神,眉目间尽是散不开的忧愁,她摇晃着说:“殿下不要不开心了嘛,你看看望舒买的面具。”
晏希白晃过神来,将头缓缓枕落在望舒肩上,轻声失笑,梦境是真是假,这辈子你是我的,谁也无法抢走。
望舒有些难为情,小声责怪:“笑什么笑。”
周遭的路人见他们这般亲昵,频频传来异样目光。望舒羞涩地放开了手,与晏希白离了一段距离。
晏希白接过面具,给她戴上了兔子,又为自己戴上狐狸。
面具遮挡住真实面容,他肆无忌惮揽上望舒腰肢,低头道:“这样,别人就看不到啦。”
望舒嗤笑:“掩耳盗铃。”
金归叙惨遭望舒一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待狰狞的五官平复之后,他朝着望舒走了过来。
双手抱胸,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开口嘲讽道:“好生泼辣的女人,这位便是你说的夫君?柔若无骨风吹就倒,一身青衣又着实寒酸,莫不是家中无米,连饭都吃不了几两?”
望舒冷哼一声,睥睨道:“你又是哪来的叫花子,当真是蠢钝如猪。”
晏希白不愿她与旁人过多接触,伸手别过望舒的脸,俯身凑到她耳边轻笑道:“娘子,这人是谁,无缘无故便走了过来,如同狂犬般吠人,夫君胆子小,甚是害怕。”
望舒最是受不得平日里一本正经、有板有眼的人忽而不正经,还没脸没皮说这些羞话。她怒恼地瞪了晏希白一眼。
一个骂他是猪,一个骂他是狗,内心受了中伤。恼羞成怒,扬了扬衣袖,表面倨傲地说着:“很好,我记住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