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底究竟还残留着多少师门情谊,对于曾经救自己一命的长明真人又是否会给几分面子,一切都是未知数。
男人从来没觉得时间有这么难熬过。
终于,落千重发出一声轻叹,有些感慨:“原来师叔也要去了吗。”
男人便知道这把是赌对了。
他被落千重放了下来,落座在小舟的另一头,禁锢全身的无形力量也消散无踪。落千重甚至还给他倒了杯酒,温和询问长明真人的状况,眼角眉梢不见丝毫戾气。
男人从刚开始的紧张,到后来渐渐能放松自如,恍惚间觉得对面坐着的不是杀人如麻的强大魔君,而仅仅是关心师门长辈的孝顺弟子。
片刻后,落千重说道:“感谢你告诉我这些。”
男人连连摇头:“您无需和我客气,能帮助到您是我的荣幸。只可惜我与真人的见面次数也不多,有些事情也并不太清楚……”
“无事。”落千重瞥了男人一眼,转而望向那片浓雾弥漫的灰暗海域,“看来师叔这些年过得挺好。”
他略微出神,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男人见状,非常识趣地闭上了嘴,同时暗中关注体内真元的恢复情况。
混沌域不比元界灵气充沛,又不像寂界那般魔气横行,两种截然相反的世界之源在此处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除落千重以外的其他修行者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压制。
根据过往数月的经验,此处灵气转化为真元的速度只有正常水平的四分之一,若要填满全身上下已近干涸的灵脉,哪怕全神贯注静修,最少也得耗时十天以上。
但男人早有计划。
他常年游走于各门各派打探消息,必然会有那么几件傍身的法宝和神通,其中一个便是千里遁法。
此术极难修习,他花了百年时间才成功掌握,从那以后便可凭借预先设置的原点跨越空间距离,瞬息千里,来去无踪。
他只需要等待一个时机。
当真元数量恢复到足够发动这一项神通时,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逃跑——比起那所谓的任务,显而易见还是小命要紧,而且他也并非毫无收获。
落千重似乎忘记了旁人的存在,无声眺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男人尽量不动声色,同时又用最快速度汲取着周围环境中的灵气,终于在落千重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身上以前攒足了真元。
他当即运转道心,随之化作一道流光,朝某个方向急速奔去。
那是元界的方向。
几乎是眨眼功夫,他就已经见到元界与混沌域的边缘,那片绵延无尽的灰色海岸。
此处阳光灿烂,不见一丝雾霾,正如男人的心情,是逃出升天的狂喜。
他得意地笑了。
然而下一刻,这笑容便僵在了嘴角。
空间仿佛被无形刀锋割裂,海岸线如同宣纸上的水墨画般碎成无数片,他又迎面撞上了那叶小舟,舟上之人缓缓转头,那张英俊却苍白的面庞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要去哪里?”落千重问。
男人惊恐万分,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明白自己绝对无法逃掉,连忙哀声求饶。
落千重有些厌烦,尤其当他听见对方求他看在长明真人的份上网开一面时,眼眸深处更是闪过一抹浓郁的猩红。
他没再理会此人,身影原地消失。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叶小舟,男人茫然独坐其中,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被放过了。
传闻魔君落千重不高兴时喜欢割人脑袋,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依然能感受到血液在皮肤以下不息流动,而没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喷涌出来。
落千重也没有再回来。
他松了口气,在心里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长明真人表达了由衷谢意。
看来自己应该是捡回了条命。
接下来只要等到真元再度恢复,就可以借由千里遁法离开混沌域。
念及此,他立刻入定冥想,没过多久却发现小舟突然摇晃了一下。
不是有风吹过的感觉,而像是有什么东西扒住了船舷,致使其发生了轻微的倾斜。
男人睁开眼。
小舟又晃了一下。
这是从另一边传来的感觉。
他的心头突然涌现强烈的不祥预感,朝那边望去,果然见到四根漆黑的手指正死死抓着木板。
男人瞳孔骤缩——他竟然忘了海里的东西。
而就在这短短几次呼吸之间,越来越多的手掌出现,接着是手臂,再是看不见五官表情的黑脸……
它们看起来如烟云般朦胧,仿佛比鸿毛更轻盈,然而当有无数只在争先恐后爬上来时,小舟还是不堪重负,开始缓缓向水里沉去。
*****
落千重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铃铛无风自响,似在轻声絮语。
落千重:“我没想杀他。”
明明偌大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冷清又寂静,他却像是在对谁说话似的,浅色眼眸中还流露出些许无奈:“我不过是有些心烦。”
“师父仙逝数百年,师叔依然好好活在世上,这让我很不痛快。”
“那小老鼠却还要我看在师叔的面子上饶他一命。”
“若非乾坤六道阵对付起来有些麻烦,我早就已经血洗太衍仙门……”
铃铛声再次响起,这次如同暴风骤雨般密集,从中传递出某种极其的反对之意。
落千重立刻改口:“自然不会全都杀死。”
铃铛声渐缓。
“我对那些小蚂蚁不感兴趣,只是有些人早就该死了。”
铃铛声多了几分飘渺和空灵,仿佛有人在叹息着什么。
落千重的眼神越发柔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宠溺。
“我都听你的。”他说,“你不让我杀,我便不杀;你让我杀谁,我便让他无法再入轮回……”
此情此景透着诡异,魔君看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而这自言自语的内容也越发瘆人。
但对于白岳西来说,他已经习以为常。
他在敞开的大门处安静等待,直到落千重回头望向自己,才开口道:“我带下去审问?”
落千重:“人没死?”
白岳西:“还剩一口气。”
他这话没有任何夸大成分,实际上那个被丢弃在小舟之上的男人,如今已被海里的魔灵啃食得七七八八,凭一丝真元吊着性命。
落千重闻言,立刻对铃铛说道:“你看,确实没有死。”
白岳西:“……”
白岳西不想再继续看着魔君和死物对话,因为这真的很像患有某种脑疾——还是病入膏肓的那一类。
他向落千重行礼告辞,然后便拖着潜入者残破不堪的身体,往幽深的地下暗牢去了。
*****
何相知在床上醒来,觉得昨晚的睡眠质量有点糟糕。
尽管梦境内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她依稀记得是和杀人有关。
比如充斥着整个视野的尸山血海,浓稠到仿佛要到凝成实质的血腥气味,到最后时突然插入一道低沉好听的男声,可惜话题也还是离不开杀杀杀,甚是烦人。
没过多久,门扉轻响,紧接着有道男声响起。
“道友,你起了吗?”对方问。
第五章
何相知一瞧窗外天色,发现时间似乎有些晚了,连忙朗声应道:“很快就好!”
此番深入森林寻宝,也不知会遇上怎样的状况,为了节省精力和时间,她下山不久便加入了一个由年轻修士组成的队伍。
这些少年少女之中境界最高者已结金丹,但也有接近半数才刚刚筑基,他们来自好几个关系较好的门派,由金丹修士领队,是准备到月霞之森外围去历练的。
年轻人喜爱结交朋友,对于何相知的加入,他们当然非常欢迎。
何相知蹭到一辆马车,自然也很满意。
众人在昨日傍晚来到这个位于月霞之森东面十里的小镇,并约定翌日辰时出发前往。
领队修士名叫乌见海,性情温润如玉,待人彬彬有礼。何相知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他正在给师弟师妹讲解此次的任务,双方视线交汇,他露出关心之色:“道友夜里睡得可好?”
何相知不打算把那古怪的梦境向外人提起,随口道:“还不错。”
“那便好。”他解释说,“如今月霞之森进入了活跃期,若是精神状态欠佳,只怕容易陷入危险之中。”
一少年人好奇问道:“师兄,活跃期是什么?”
话音刚落,他旁边的少女先翻了个白眼:“一看就知道你平日里没有好好听课!”
少年人闻言,有些恼羞成怒:“难道你知道不成??”
“这有什么难的?”少女朝乌见海望去,见后者微笑颔首,便清了清嗓子道,“所谓月霞之森活跃期,指的是每年三月到七月。”
“在这段时间里,地脉深处的玉露会从地表渗出,引起各类灵植的大面积生长,进而导致妖兽频繁出没觅食。”
她得意地瞥了少年一眼:“乌师兄是在告诉我们,接下来的行程要打醒十二分精神,万一注意力不够集中,就可能被那些凶狠的食人凶兽给叼了去……啊!”
少女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因为乌见海毫无预兆地掀翻了他们面前的圆桌,将其扔出的同时,指尖闪现一张朱砂书写的符纸,浅青色的元气在其上震荡,眨眼化作一面冲天而起的巨石屏障。
嗡——!!!
那是剑鸣之声。
飞出去的桌子被瞬间切成两半,而挡在他们身前的巨石屏障也很快出现裂痕,从中心某一点开始,迅速向四面八方蔓延。
乌见海并不认为这仓促展开的符术就能挡住对方,从飞剑前一刻神出鬼没的偷袭速度来看,此人的修为境界不会比自己低上多少。
他的手中又出现了两道符纸。
在巨石屏障碎裂的那一瞬间,无数荆棘藤蔓从符纸内涌出,如同铺天盖地的墨绿海涛将未知飞剑包围!
然而对手的反应也不慢。
预感到飞剑有可能被捕获,他立刻将之召回,银色剑光从包围网的漏洞里飞出,速度迅捷快如闪电,让所有的藤蔓都扑了个空。
“啊,真吓人。”
话是这么说,对方的语气却没有半分害怕的情绪,轻松中透着调侃,“乌见海,几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般大动静?”
乌见海:“……”
乌见海看到了门口的偷袭者,脸色少见地阴沉下来,嘴唇轻动,吐出三个字:“薛赤焰。”
薛赤焰歪着头:“你把人家的客栈弄得一团糟,这是不是得赔钱呢?”
掌柜的听见这话,浑身肥肉一颤,抱着脑袋蹲在柜台下方装作不存在,生怕自己被卷进仙家之间的纠纷之中。
至于店小二和其余几个普通客人,也都在原地瑟瑟发抖。
乌见海神识扫了一圈,确认没有出现明显伤亡,心底松了口气。
他凝视薛赤焰,肃声质问道:“你无故发起攻击,究竟意欲何为?”
“也没什么,打声招呼罢了。”年轻男子顿了顿,笑眯眯望着方才侃侃而谈的少女,“而且我见这小姑娘讲得辛苦,便用实际行动让各位感受一下月霞之森的活跃期,你们该谢我才是。”
少女脸色铁青:“你什么意思!?”
薛赤焰挑着眉:“意思不是很明显了吗?你得小心其他的修行者,方才若不是有你乌师兄挡在前头,我又心地善良不会随意下杀手,也许你早就已经……”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却用手指在脖颈划拉一下。
少女一时气极,下意识唤出本命剑,紧紧握在手中。
“哦?原来你也是剑修?”薛赤焰唇边笑意更深,“想要和我比试一下么?”
少女冷笑:“比就比,莫非我还怕你不成……”
“向晚!”乌见海喝道。
少女咬着下唇,似有些不甘心,但最终还是收回了剑。
乌见海定定望着薛赤焰,说道:“我以为你没必要继续在这里挑衅,方才是你出手在前,我有足够的理由反击……你打不过我。”
薛赤焰笑容渐淡,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眉梢闪过一丝戾色。
乌见海:“如何?”
薛赤焰表情恢复如常,耸耸肩道:“不如何,说到底我本就是来吃饭的,见到诸位道友顺便问候一下,并没有想着要找谁打架。除非——”
他拖长音调,隐隐有几分挑衅:“除非你们当中谁自不量力向我约架,若同为剑修,我可以考虑勉为其难陪打几招……嗯,看样子还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