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直到他前日在琼芳殿外遇见花清染,刻意埋藏在心底记忆,不得不再次被唤醒。
他猛然意识到,这位新降世的花主,与先前的那个神秘女子,举手投足间竟出奇地相似。
但奇怪的是,这二人的长相却全然不同。
他记得很清楚,相较于花清染,那女子的样貌更为明丽一些,且右眼尾处有一颗泪痣。
这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人,而花清染似乎也并不记得他。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着这二人之间,有所关联。
由于花灵身份特殊,降世之初都会秉持着一颗至纯之心,彼此之间性格相似,也不是没有可能。
为了印证这一点,他特地去看了花灵的结契礼。
但在这次新降世的三位花灵当中,他却没有见到那个女子的身影,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她的只字片语。
这个独自守葬花陵的女子,仿佛被这周围的重重禁制,彻底抹杀在了这座陵墓中。
所以,趁着眼下的时机,他决定再来此处查看一番。
花海上方漂浮着数盏明灯,莹白的光点洒落下来,虽仍幽暗,倒也尚能视物。
越往前走,白昙的茎秆便抽得越盛。
临到看见花海深处的那张冰玉床时,周围的白昙已足有两人多高。
碧翠的茎叶与洁白的花丝密密匝匝,缠绕成一道天然的帘幕,垂挂在泛着寒气的冰玉床周围。
床面上躺着的,正是先前他在这里见到的女子。
上次见到这个神秘女子的时候,她怯生生从白昙花帘后露出一双灵动的眸子,欣喜地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然而这一回,她闭目安静地躺在冰玉床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她的气息却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南宫别宴没有出声,谨慎地上前查看。
冰晶散发的寒气笼着她纤细的身体,右眼尾的那颗泪痣,莫名添了几分凄楚。
她面容苍白,生命力仿佛被过渡消耗过一般,身体变得十分虚弱。
南宫直觉有异,不由皱了皱眉,提步走上前去。
他在冰玉床前的石阶上站立,抬手释放出一缕灵力,打算探查这女子的脉息。
然而这缕灵力还未接触到她的身体,便被一个强大的力量反弹出去。
南宫心下一紧,不得已收手后退一步,细看之下,才发觉笼在这女子身上的寒气,其实是一道保护她的法障。
他没有再贸然触碰那名女子,而是打量起四周。
那道法障不仅能抵御外力对她造成的伤害,同时也成为一道囚锁她的樊笼。
如此看来,郁轩之流必定知晓她的存在。
可他们为何将她囚在此处?
她这几日又经历了什么,竟虚弱至此?
南宫心下生疑,暗道:“一边将人保护起来,一边又让人在这儿自生自灭,这幽明界的秘密,还真不少啊。”
就在此时,他突然察觉到,冰玉床后有一缕极微弱的灵力波动。
他谨慎地绕过冰玉床,抬手用折扇挑开白昙花帘,却见一座半人高的神龛,赫然落在一株巨大的白昙花柱里。
墨希微曾说,这座陵墓中葬着花灵的灵骸,极易招引邪祟,而佛骨舍利是唯一能震慑此间邪祟的宝物。
那座神龛灵气丰沛,隐隐可见佛光,里面供奉的,想必正是那佛骨舍利。
龛门被花枝缠缚着,南宫别宴拨开花叶,却见神龛里供奉的不是神像,而是一座三尺高的鎏金舍利塔。
舍利塔佛光正盛,祥瑞之气如流霞,而那佛骨舍利,正嵌在塔室内。
“嘻……”
舍利塔后忽然传出一声轻笑,那声音极细,似若幼童,在这死寂的陵墓里,便越发显得诡异。
南宫别宴心下一惊,当即将折扇护在身前。
“你在找什么呀?”
“在找我吗?”
听到这话,南宫神色一凛,背脊上生出一股悚然寒意。
他紧紧盯着面前的神龛,这才发现鎏金舍利塔基座后面,露着一截乌黑的长发,铺散在玄底赤纹的裙摆上。
那散开的发尾被一只涂着蔻丹的小手拢起,一个娇小的身形蜷缩在舍利塔后,竟是个女童模样。
南宫微微蹙眉,那女童至多也不过八九岁,此间禁制重重,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是何人?”
他问出口的声音有些冷,女童似是被他的语气吓到,一双小手捂着眼睛,匍匐着躲在舍利塔后稍稍探出头,肩膀微微颤抖。
“你……是来找我的吗?”再开口,她问了同一个问题。
南宫直觉这女童有些不对劲,但他的灵识并未在她身上感知到任何邪气,于是放松了语气,问:“喂,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他一出声,女童瑟缩了一下,连忙退到舍利塔后。
“求求你……别告诉他们你在这里见过我!”
南宫一怔,心道:难道真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小丫头,误打误撞闯入了禁地?
当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道:“行,我不跟别人说,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女童闻言,情绪渐渐平复下去,她没有说话。
南宫谨慎地打量着她,只见她伸出莹白的小手扶着舍利塔,慢慢坐直了身子。宽大的袍袖垂落下来,将她那双涂着蔻丹的小手完全遮住。
她坐在舍利塔后的阴影里,微微垂着头,额前的发丝掩着眉眼,看不清容貌。
“你是来找我的吗?”
她又重复了这个问题,南宫皱了皱眉,道:“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我来找你做什么?”
女童桀桀笑了一声,“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听到这个笑声,南宫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下一瞬,女童蓦地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你不乖哦。”
南宫终于看清了她的相貌。
她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隐隐能看到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而在那张与她年龄不符的妖冶面容上,有着一双完全没有眼白的漆黑双瞳!
那双黑眸里仿佛藏着无尽深渊,只一眼便能摄人心魄。
即便南宫有所防备,但猝然对上那双黑眸,仍免不得有些恍惚。
他暗道不妙,立刻挥开折扇斩断女童的牵制。
女童见他挣脱,苍白的面孔陡然狰狞起来,怒道:“你不是幽明界的人!”
话音未落,她从袍袖中抬起一只手,在对上南宫心口的时候,蓦地反转手心,掌心的黑气呈汹涌之势,瞬间将南宫击退数十步!
“异族人怎敢擅闯!”
女童一击之后仍步步紧逼,转眼从神龛里飞身而出。
南宫不欲在此闹出太大的动静,奈何女童紧追不舍,他只得出手抵挡。
而在这时,身后的冰玉床上忽然爆发出一股清冽的灵力,瞬间将女童身周的黑雾打散。
南宫微微一愣,蓦地被一枝花藤缠在腰上,从白昙帘幕里甩了出去。
第11章 禁地
南宫在冰玉床前堪堪站稳,便看见原本昏睡的女子,竟不知何时已经清醒过来。
她的指尖泛着淡青色的灵光,流溢出的灵力微弱却纯净。
她操纵花藤在神龛和冰玉床之间织出一道屏障,女童被花藤困锁在里面,不断尖声叫骂。
南宫回头看向那名女子,方才那一击似乎消耗了她不少的力气,她只得倚坐在床前,胸口微微起伏着,甚至连话都说不出口。
他能感觉得到,这女子的神魂现下十分虚弱。与上次相遇时相比,这女子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原本明丽灵动的眼神不再,反多了几分温柔从容。
南宫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她对自己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女子的意思,是让他快些离开。但以她现在的状态,根本不是那女童的对手,南宫便有些犹豫。
被困在花藤后的女童似是发了狂,声音越发尖锐,说出的字眼也含混不清。
南宫别宴仔细分辨,才勉强听出从她口中喊出来的,似乎是一个名字。
这层屏障不断被疯狂流窜的黑气冲撞,已是脆弱不堪,随时都可能崩塌。
那女子见他不动,牵动花藤向外扯了扯他的手臂,面带忧色。
这一扯的力度不大,却明显让她更虚弱了一分。
南宫别宴不敢挣扎,怕伤了她,顺着花藤的力道后退几步,道:“哎,你自己行不行啊?”
那女子略微一怔,虚弱地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南宫见此,迟疑片刻,终是收了手中捏起的法阵,转身朝葬花陵的出口掠去。
任何术法都会留下施术者的气息,他现在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出手。
他在这里多拖延一刻,行踪暴露的风险便会多增加一分。
既然这个独守陵墓的女子有意帮他离开,多半是有对付那女童的法子,他继续瞻前顾后,反倒让她为难。
至于那个状若疯癫的女童,他原本没有在她身上感受到任何邪气,直到方才她出手卷起漫天黑雾,阴诡之气才彻底显现出来。
如此看来,这女童想必就是葬花陵中滋生的邪祟。
可是神龛中供奉的佛骨舍利,本就是为镇压邪祟而立,缘何却对这女童造不成丝毫威胁?
思忖间,南宫已再次穿过石门,并将所有法阵归位。
他一边拿折扇在手中轻点,一边步下石阶,在行至最后一级的时候,忽地顿住脚步。
偌大的石殿廊道内,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挑眉一笑,提步继续朝前走去。
在廊道尽头,果然看到那红裙似火的女子。
“红衣使,这么巧,咱们又碰面了。”
他笑着打了个招呼,从容走到祝眉身前,对上那双略带审视的眼眸。
祝眉面上含笑,眼神却失了温度,“世子怎么会在这里?”
南宫笑了笑,“墨先生不在,我无聊得紧,只能继续出来溜达咯。”
“我见那扇门阴森森的,看着就让人背脊生寒。”他凑近了些许,低声问,“哎,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祝眉自然地后侧一步,避开他的接近,客气道:“墨宗主难道没有和世子提过,葬花陵是我幽明界禁地,擅闯者……”
“哎哎哎,打住打住,我可没闯。”
南宫连忙打断了她,摆手道,“我这不是好奇嘛,这里连个看守也没有,谁知道不能随便进。再说了,那门上的水纹看着就不正常,得亏我谨慎,没有贸然靠近,否则这擅闯的罪名,算是洗不脱咯。”
祝眉闻言,没有说话,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见他身上似乎并无动用灵力的痕迹,但却隐隐留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白昙幽香。
她心下生疑,却弯起眉眼,笑着说道:“不知者不怪。但此处是历代花灵长眠之地,世子来此,若是惊扰了花灵之魂,城主怪罪下来,只怕奴家也要担个失职之过。”
南宫拱手告饶,“是是是,是在下唐突,给红衣使添麻烦了。”
南宫离开之后,祝眉收起脸上的笑意,将葬花陵周围的禁制逐个查验了一番。
但这些法阵却完全没有被触发过的迹象,也没有被人篡改过。
放眼整个幽明界,只有葬花陵中开有白昙花。
若他没有擅闯禁地,那么他身上的白昙香,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此人,于阵法之道的造诣,竟在大祭司之上?
祝眉回头,遥遥望着南宫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
那日祭典结束后,花清染便回了琼芳殿。
正如郁轩所承诺的那样,流霜不再被允许进出琼芳殿,而是将先前为花清染梳妆的莲夏,调派到了这里继续服侍她。
但莲夏身为高阶女官,照料她起居的同时,还要掌管宫中事宜,忙得脚不离地,根本不会一直待在这里。
所以大部分时间,花清染还是只能独自一人凭栏叹气。
好在郁轩已经开口,不会再限制她的自由,也不会要求她做什么。相较之前那几日,倒自在了不少。
时下幽明界灵气动荡,郁轩和墨希微等人,仍在幽明殿闭关结阵。
如此过去三日有余,琼芳殿里无人打扰,倒也清静得很。
只花清染仍有些郁闷。
关于结契者的选择,她左思右想,为此纠结了许久,也依旧难下定论。
若说先前她对郁轩是畏惧,如今话说开了,反会觉得他身上那种凛然之意,更像是身居高位的孤冷。
她提出的要求,到目前为止,他也一一应允了。这么一看,这位城主对她,也不算差。
墨希微为人谦卑温和,乍看上去似乎更好相与,但他藏在笑意里的那份疏离,却也让人无法忽视。
交游尚可,交心却难。
至于大祭司,时至今日,她统共只见过他两面。一面是在净魂池的莲台前,另一面便是前不久的祭典上。甚至连赠予她的那张保命符箓,也是假借他人之手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