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哪来的?”
祸水冷笑道:“南疆药谷,小药王的私藏。”
“蛊用几年了?”
“……十年了。”祸水倦道,“不必费心了,如赵姑娘所言,我只是幽冥之鬼,靠蛊给的一口生气活着,等身体里的蛊虫死去,我也就该回地下去了。”
赵呵一双眼睛睁圆了,无声无息盯着他。
她道:“不过是蛊,也还有救。”
“只是……你身体里,有个比蛊更厉害的冰寒之物,我很在意,像一种烈毒,且与你共生了许多年岁。”赵呵接着问,“让你毫无反应,几乎毁了你生机……这毒,是什么?”
祸水轻轻哼笑,并不意外她诊出此毒。
“若是有比你强许多的人要掳走你家的男眷……”他声音低微,虚弱道,“你会做什么来护他?”
赵呵理所当然道:“拼死杀了那强盗就是。”
祸水别开脸去闭上眼,语气似笑,嘲讽道:“不,是该拼死护他贞洁……只要废了他身子,即便他被人抢走践踏,也不算失贞。生死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不能让他辱了名门正派……若是他还厚颜无耻的活着,那便是不识亲长们良苦用心,家门不幸,他自甘堕落……要比旁人骂他更甚,断绝亲缘,狠狠厌弃他。”
赵呵松开了手,紧蹙着眉。
祸水的声音越来越低哑。
“江湖里有个门派,在祖祠里供奉着一枚守贞的毒果,一代又一代,警醒家中男眷,洁身自好,莫要辱没家门……只是从未有人用过它,直到家中生了个祸水。”
赵呵沉默着呆了会儿,手起针落,他又沉沉睡去。
“我好像知道是谁杀死了双生子。”半晌,赵呵自语道。
叶柳清曾说,若想活得潇洒快活,就莫要入世。
入世即便你不气人,也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争先恐后来气你。
赵呵给祸水掖好被角,脚尖勾着矮凳朝墙边一挪,抱胸入定。
祸水再醒时,床边堆着一身干净的浅蓝布衣,洗涮过多次了,颜色泛白。
祸水默默换上,赵呵就像与他心有灵犀,推门进来,开口就是:“给自己取个名字,路上好彼此称呼。”
“……”祸水半晌无话。
“要不就跟叶柳清姓,姓叶!”赵呵好似知道他卡在了何处,大力推荐他从了师姓。
“还未问过,赵姑娘为何姓赵?”
“我爹姓赵。”
“……原来如此。”祸水怔愣之后,想也如此从父取姓,随便找个名字来应付这几日的同行,只是话到嘴边,想起自己父亲亦是武林正派,清清白白,自己又有何脸面从父来姓,辱父族门楣。
只是这样,也不好辱了剑神的姓。
“就叶了。”赵呵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拍板道,“叶子。叶柳清做梦都会笑,终于有了个儿子,我果真孝顺,让她含笑九泉了。”
祸水讶异之后,被她的话逗笑,那双死气沉沉的眸子里有了点活气:“你这人……那便如此吧。”
“叶子。”
“赵姑娘……”
赵呵纠正:“赵呵。”
“好,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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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赵呵: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亲长!
若干天后:江南剑庄,晦气得很。
第6章 冰清玉洁(二)
赵呵套了辆车,上手试了驭马,不出多时,车驾平稳。
回医馆接祸水的路上,她停住马车,闪身立于车顶,朝树上抬了抬下巴:“跟着我做什么?”
繁茂枝叶间藏匿的人没有现身,也没有回答。
赵呵道:“从我整理行装,买马套车起,你们就轮换着跟我。比江湖人要训练有素,是官府的人。哪来的?叶柳清说过,平阳侯谨言慎行,平阳侯封地在东,不会出漠州南。所以,你们不会平阳侯府的人。”
又是一阵沉默。
这阵沉默令赵呵眼前一亮,自信的微笑现于唇边:“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你们是许周的人。”
树枝动了动,气息离去了。
“被猜出就撤,果然机敏。”赵呵说罢,轻抖缰绳,马乖顺前行。
她大约猜出来了,自己在西市置办车马时,亮了银子,很快就有一批人轮换着盯上她,还飞鸽传书报她的行踪。
这群人虽非统一着装,但脚上的靴子是一样的底,腰间搭的银扣也是一样的。
她虽看不清这群人银扣上的字,但银扣边缘的纹路她倒是注意到了。
她见过相似的绣纹,酒楼里碰见那个携双剑与弟弟的许周,剑袖上便绣着这样的纹路。
赵呵笑眯眯道:“真当人傻。”
那姐弟俩虽未表明身份,但她早看出绝非一般,穿的戴的都跟人不同,而且……还有随行的护卫。
当时在酒楼里,她就注意到了,有几桌默默吃饭不言语的“食客”一直在留意姐弟俩的方向,但并无杀气,且时刻盯窗盯经过姐弟俩附近的客人。
她把桌子拼过去后,有几个人手都移到了桌子下,身上也多了几分明显的杀气。
祈雨台上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想,不介绍来历,却能让武林各派视为座上宾,好声好气招待着,姐弟俩出身定然不简单。
而这次还未到寻阳,就因亮银宝被盯上,赵呵立刻明白了姐弟俩的来历。
这还得谢谢叶柳清。
叶柳清跟她说过,如若下山后,有人因她手中的这些银宝处处留意试探她,那不是平阳侯府的就是赵家人。
“不必理会他们,要有人问你娘是谁,你就说我,问你生辰年纪,你就削个三两岁的报。”
看来许周不姓许,跟她一样,亦姓赵,大户人家的赵。
马停在医馆前,赵呵跳下车,把祸水往车里一塞,哈哈笑着离城。到郊外休整时,祸水悠悠转醒,哑着嗓子问她:“你让我睡了多久?”
“三天。”赵呵从怀里掏出酒囊递给祸水,“趁热喝,里面是药。”
祸水垂眼接过,拿在手中却也没喝。
酒囊袋上还沾着赵呵的体温,祸水抬眼看向车外,问她:“离寻阳还有多久?”
“你着急?”赵呵只笑不答,又叮嘱道,“药味可能不大好入口,有几味药材我也是头回尝试,你喝的时候忍着点……”
祸水不愿喝了之后像之前那样昏睡,但不知为何,他手中传来的温热,令他心神难宁,他忽然想什么都不顾,接受她的好意。
这么多年来,终于有人在乎他,单纯无企图的为他治病。
赵呵是他从未见过,也从不敢想的一种存在。仿佛他吃了多年的苦,卑微到尘土中,万念俱灰时,他头些年每日每夜祈求的神仙菩萨,终于应了他的愿望,派这么一个人来搭救他。
只是……晚了。
可,晚了就晚了,死前能被人如此挂念关怀,还别无所图的,他愿意去成全她的善心。
祸水沉默着,喝干了酒囊里的药。
赵呵勒住马,将车帘完全挑开来,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
祸水最后一口药还在口中未咽,见她看过来,不知她有何吩咐,愣愣等着。
好半晌,听到赵呵嘟囔:“……竟然没吐。不觉苦吗?”
有的药材苦,有的药材怪,她调的药方又苦又怪。按她的推测,祸水喝下去的应该不会够量,人的本能如此,遇到苦得厉害的,就得吐出来。
可祸水一口不留,喝药如喝水,连神色都未改。
“还好……还是药的味道,没什么无法下咽的东西。”他咽了最后一口,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
赵呵的目光忽然变得可怕,她道:“你是不是经常乱喝药?告诉我!”
祸水沉思许久,叹息道:“我说过,赵姑娘不必太在意我,我这副身子,早已破败了,我在教中十年,为了修习邪功,什么都吃过……”
“他们都喂你吃过什么?!”
“太多了。”祸水轻声一笑,如实道,“入教不久,我便归给了伥鬼,她出身药谷,最喜拿我试药……”
赵呵放下车帘,一声低喝,马便听话地继续前行。
“抱歉了,赵姑娘,你如此费心……我怕是要辜负了。”
他话说完,听到车外赵呵念念有词。
侧耳细听,赵呵嘴里冒出来的都是药材的名字,她鲜少有这样怨气四溢的时候。
“这便不能用韶草绫罗蔓……白风瑶应该能试……不行,不能再冒险了,得先知道那毒果具体是什么……明日该如何调配,散灵草吗……”
祸水端坐在马车内,马车轻微摇晃。他记忆中,跟随母亲乘马车出游,是庄内最老练的赶车翁为她驱车,却也没有此时此刻这辆前行的马车稳。
他垂下眼去,心中漫过烟雾似的疼痛,久违的感觉,直到眼睫上有了湿润的重量,他才意识到,刚刚那轻缓的心痛,原来是他已经忘记的,落泪的滋味。
祸水自嘲般的牵动了嘴角,慢慢倚靠在车壁上。
昏睡三日,加上之前的一日。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可他现在连寻阳都还没进。
他知道,赵呵根本不打算让他去见安怀然,不然她不会故意拖慢时间,更不会封住他的内功,慢悠悠找来车马陆行。
赵呵似在压时间,第六日晚,才缓缓进了寻阳,入住北城的一家小客栈。
“叶子。”她把身前的辫子向后一甩,忽闪着那双黑眼睛,叮嘱道,“你在房间等着,我去找个药。”
她刚刚带着祸水逛了好几家,都未找到满足她要求的药材。说来奇怪,她要的那味药材,要年份够老,药材受潮,还不能晾晒过。
叮嘱过后,赵呵就离开了客栈,到犄角旮旯的小弄堂里挨家挨户敲门问,最后在一户浣洗人家,找到了多年前买来还未吃完,遗忘许久的受潮药材。
药草从药包里取出时,根上都发绿毛了。
没想到赵呵欣喜道:“我就知,这个方向准没错!”
将药揣进怀里,赵呵飘然回客栈,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半点不意外,耸了耸鼻尖,循着味又从窗户飞了出去。
铃声。
到处都是铃声。
连同自己的骨头里也不停地回荡着魂铃夺命的声音。
祸水扶着墙,艰难地藏进幽僻小巷,缓缓跪下喘息,渐渐软了下去。
不到七日,就已摇铃。
她在催自己回去。
万蚁蚀心的痛弥漫开来,蛊的存在感愈加清晰,从心脉延展到四肢,很快,他就会丧失全部的力气,内力空荡,如同废弃的人偶,连眼睛都无法眨动,静静躺在泥沼里,路过的无论野狗蝇虫还是孩童,他都毫无办法,清醒地任人肆虐。
这才是铃蛊的可怖之处。
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你还好吗?”有人发现了他,正常询问的语气在拨开他的发丝,看到他的脸时,很快变成了危险的惊喜,“是窑子里逃出来的哥儿吗?”
那人左右探望了,捏住他的下巴左右品鉴了,见他毫无反抗,眼睛空洞,有些可惜道:“难道是玩废扔了不要的?”
也只是瞬息的失落,很快,那人道:“还热乎着就是赚了,反正白捡的!”
她一脸猴急,脱下满是脂粉气外罩裹住祸水扛在了身上。
刚转过身,锐利的剑气蛰得她胸口疼。
“把人放下。”赵呵两手空空,站在那巷子中间,无灯无光,只有夜色拉长她的影子,映在地上,如一道见血封喉的薄刃。
女人把祸水朝地上一抛,顿觉手痛剧烈,来不及惨叫,慌不迭逃出小巷,才发现左手五根手指尽断,软绵绵耷拉着。
赵呵蹲下来,替他揉了揉脑袋,叹了口气,却是什么也没说。
那件色女人裹他的外罩,散成了漫天碎片,本是要飘落到身上,赵呵却抬起眼皮,威胁般瞄了一眼这些衣料碎片,道:“味道熏死了。”
碎片“识相”地慌张散开,远远落地成弧,不敢再近半寸。
“你身上这蛊……”赵呵低声道,“简直是人间至恶。什么都别想,好好睡吧。”
祸水像断了丝线的木偶,一动不动,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