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海颂礼——浮瑾
浮瑾  发于:2022年0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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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笺从后门摸了进去,果不其然见到正在弯腰吭哧吭哧搬运锅炉的张玥。
  张玥看到她很诧异,还没说什么,时笺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张玥放下手里的东西,摘了厚厚的橡胶手套,二话不说把她拥进怀里。
  一切都会好的。张玥摸了摸胸口紧紧埋着的小脑袋,宽慰地笑。
  时笺把信封交给她保管,张玥接下,让时笺考完再过来拿,她要亲自下厨给她做好吃的。时笺点头说好。
  步入学校大门的时候,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同学随行,时间还早,时笺提起塑料袋子,看到里面两个圆滚滚的可爱肉包。
  包子掰开来的一瞬间,一阵扑鼻的香气袭来,时笺吹了一会儿热气,嗷呜咬了一大口。
  ——真好吃。
  蒸汽熏得眼睛也起了点潮气,时笺低着头将两只包子吃得干干净净。这时恰好经过榕树底下的校园墙,她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心理救助中心的电话,上回就是在这里看到的。
  时笺的视线下意识追寻那熟悉的角落,看到老师简介,同时再次看到下面躺着的那串电话号码。
  她怔怔地看了半晌,觉得有哪里不对。
  时笺拿出翻盖手机,有些笨拙地按键,调出通讯录存好的联系人信息。
  她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去比对,竟发现倒数第二位号码输错了。
  时笺茫然地对着偌大的校园墙,后退一步,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又仔细谨慎地对照了一遍,却仍得出相同的结论——确实错了。
  ——她的大海,不是海报上这位和蔼可亲的男老师,而是一位无意中被缘分接通的陌生人。
  扑通,扑通。
  时笺的心突然毫无征兆地跳了起来。她瞠大眼眸,情不自禁地去回忆他的声音,通过声音再去想象出他的模样。
  然而,脑海中空空,什么也没有。
  除了极致温柔的观感,她对他一无所知,如同现下吹拂过来的和风。除了柔缓的树叶浮动声证明它的存在,风过了无痕。
  时笺不知道他的名字,她给他的备注是「海」。
  作为南方孩子,时笺最喜欢在海边听涛,她觉得大海有种深沉的无可匹敌的魅力,能够让人的心一瞬间沉静下来。神秘而不可捉摸。

  哪怕并没有见过面,他在她心里却是有样子的。有温度的。
  隔了一天他才回复。
  时笺没忍住弯起嘴角——但他到底还是回复了:【恭喜囡囡得偿所愿。】
  -
  茂城这样的小城,每年能出一两个清大学生就已经很不错了,可是时笺这次的分数一骑绝尘,考取了整个省的前50名,市里状元,被清大和京大两所名校招生办的老师抢着联系。
  这件事一时之间轰动全市,她的母校将之作为重点表彰事迹进行宣传,新闻媒体也络绎不绝登门拜访,时家的门槛几乎被踏破。
  “时笺家长,时笺成绩这么好,您在她学习中有给予过什么样的指导吗?”
  时夏兰在媒体前倒是一副端庄模样,微笑答:“我常督促她向老师们和优秀的同学们多多请教,这孩子也确实听话刻苦,平常没少下功夫。”
  “别的经验?”
  “哎,就是衣食住行上要照顾到位,多让孩子吃点好的,补补身体。高中三年是持久战,只有身体健康了才能学得好。”
  姑父袁志诚在旁边入镜插话,笑意堆得满脸褶子都出来:“对孩子就是要要求严格,不然容易懒散。我们家时笺,我们可是要求每个月月考都是至少全校前三的。”
  “那时笺考得这么好,以后打算选择去清大还是京大读书呢?”
  时笺被锁在卧室里,背靠着门,听到袁志诚的回答模糊传来:“哈哈,我们家里还没具体商量过这个问题,不过看小笺的意思还是比较恋家,也许会留在省里读大学也说不定。”
  记者当他在说玩笑话,附和道:“这么优秀,不去清大京大可惜啦。”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客套话,记者起身:“好,谢谢时笺家长的配合。不过时笺有空的时候,麻烦您再通知我一声,我再过来。”
  时夏兰笑:“不客气。不过时笺的时间我们说不准的。您也知道她最近很忙。”
  她的话说了一半没说完,意思却很明显,记者回:“那您和时笺方便的时候我再登门拜访,麻烦您了。”
  记者招呼摄影收拾装备的时候,顺带笑着提一句:“时笺是不是还有个哥哥?学习一定也很厉害吧?”
  时夏兰唇角略僵,打哈哈:“她哥就比不上她啦,小孩子就是顽皮。”
  记者也没多说什么,两人恭敬将人送走之后,袁志诚这才打开时笺的房门,将人放了出来。
  因为各色人马吹捧骤增的虚荣得意这会儿已经消化得所剩无几,袁志诚在饭桌上板着一张脸,斥责时笺:“你说你也真是的,考这么好干什么,害我们家受多少关注,还要请客吃饭。”
  他心疼地说:“你算算这几天摆酒请客的钱就花了多少。”
  时笺埋头吃饭,一言不发。见她不回应,袁志诚的声音骤然拔高:“我跟你讲话你没听到?我告诉你,你别以为考了个状元就可以去北京读书,我们不会给你这个钱的。”
  马上要填报志愿了,袁志诚警告她:“你最好不要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安安心心地给我待在这里,毕业了踏踏实实地找份工……”
  北京。
  指甲戳进掌心,时笺紧绷着咬肌,用痛感将自己的委屈全部打碎了咽下去。
  晚上她回到卧室,蜷在被窝里点开「海」的聊天框。看到他最后给自己发的那句话。
  ——得偿所愿。
  时笺悄悄地抹开两滴泪,给他编辑消息:【姑妈姑父不同意我去北京。我很害怕他们会用各种方式阻止我填报志愿。】
  后来很多时候,时笺才发觉,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海」当成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或者是一个曾给予她帮助的陌生人,而是把他当成多啦A梦的百变口袋、阿拉丁神灯,或者有求必应屋、午夜密语许愿盒,像是一个稚童般放肆任性地去依赖他,也不管这是否会有隐患,是否合时宜。
  但「海」的反应总让她觉得自己是合时宜的。
  让她觉得自己有特赦权,是被命运宽待的。
  他问:【你有信得过的人吗?】
  时笺唯一信得过的人就是张玥。
  「海」告诉她:【这段时间,找你最信任的人陪在身边给予支持。保护好你自己,不要和他们正面对抗。安心。】
  时笺怔怔地看着那一长串话,这是他第一次给自己发这么多字过来。尤其是最后那声“安心”,时笺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真的就那么安定了下来。
  手机滴了一声,时笺看到他又发来一条信息,上面寥寥几个字:【你叫什么名字?】
  时笺告诉他:【我叫阿午。】
  他说:【阿午,不要怕。】
  她红着眼回:【谢谢你。】
  他没再出声。
 
 
第3章 2014
  2014年高考过后,各地许多状元采访的视频都做成了合集,在网络上广为传播。
  但没有时笺的。
  时笺看到大家自信而又落落大方地在镜头面前坦诚自己的梦想时,会感觉到很短暂的羡慕。他们的人生才刚刚辉煌开启,要去更美更好的远方追梦,表情充满对于未来的希望。
  高台之上,有人欣喜,有人缅怀,有人陈情,有人追忆。
  “我要感谢的人是我的爷爷奶奶,他们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每天起早贪黑做鱼丸和水饺等小吃食挣钱,一直给予我很多的爱和包容。我想对他们说一声,谢谢你们,我的爷爷奶奶。”
  “很高兴能够达成小的时候妈妈对于我的愿望,现在终于可以大声告诉她,您的儿子没有让您失望,虽然她已经听不到了。”
  “七年前我经历过惊心动魄的时刻,家乡突发地震,当时水泥柱要砸下来的时候,我记得一个哥哥挡在了我的身前。如果没有他,我现在不可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考上理想的大学。他是我的英雄。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但是这段恩情永远铭记在我心里。以后如果有人需要,我也会像这样去帮助他们。”
  “偷偷讲喔,其实最难的时候有想过自杀的。站在天台上想要一了百了,但是最终没敢跳。哈哈,怕疼,又想到父母,觉得真跳下去了就太辜负他们了。不过——现在回过头来看,都过去啦,人生还长着呢!”
  “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去当新闻记者,这次被清大新闻系录取真的好高兴,没有想过能考得这么好。”
  “现在的心情,真的很难描述……啊,说着说着就想哭了,知道实现人生夙愿的那一刻,我真的想去操场上狠狠跑几圈,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喊。回首这三年,真的有过很难的时刻,好几次崩溃大哭,但是好在我一直都没有放弃。”
  ……
  还有很多很多的欢笑、泪水、感想,时笺体会到那样热烈的感觉在心中奔涌,感受到无止尽的力量。
  只要心不死,梦想仍会开花。
  ——哪怕低在尘埃里。
  -
  时笺料到袁志诚和袁越会想方设法阻止她去北京,所以让张玥协助先提交了一遍志愿。却没料到他们之后竟然把她关在房间里,说如果不按照他们的想法去改,就哪里也不许去,没收她的手机,连饭和水都不给。
  时笺在房间里呆了一天半,到了次日中午终于敲响房门。
  吱呀,门开了。袁越人高马大地站在外面,冲她痞笑:“想通了?”
  时笺喉咙干涩如刀尖划过,缓缓点头。
  袁志诚把她按在电脑前,看着她机械地填下他们写在白纸上的几个学校名字,都是省内或者当地的二本。
  鼠标移动至“提交”按键的时候,外头响起咣咣拍门的声音,震耳欲聋,把屋内人都吓了一大跳。
  张玥带着居委会和派出所的人来了,一嗓门中气十足:“我说怎么都没办法联系上阿午!你们把她藏哪里去了!”
  直到把时笺带走的时候,袁志诚还在狡辩:“派出所的同志,您看这就是管教自家小孩……”
  “我已经快两天没喝水吃饭了。”时笺揪紧张妈的袖子,站在她身后,哑着嗓子开口,“你们这是虐待。”
  能够获取志愿验证码的手机回到时笺手里,张玥心疼地把她捞走,给她下了一碗阳春面。
  填报志愿有三次机会,已经消耗两次。时笺第三次重新将志愿改成清大,点击提交。
  系统加载完毕,再也无法更改。
  阳春面热乎乎的香气冒上来,电脑屏幕似乎也泛起潮气,时笺一颗摇曳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夜长梦多,她想。
  待得越久,变数越多。
  “张妈。”时笺抬睫,抿唇说,“我想现在就去北京。”
  张玥原本坐在她身边织毛线,这会儿坐直身体,慎重地问道:“想好了?”
  “嗯,想好了。”
  -
  2014年夏,时笺逃离原生家庭,来到北京。
  仍旧是张玥为她安排的住处——是她一个远房堂姐张茵,正好在北京务工,住海淀大学城旁边,小一居室挪地儿给她腾出部分空间,用躺椅扎出一张“床”给她睡。
  离开那天时笺没敢再回时家,免得让他们觉察她的计划。衣物都是张玥为她准备的,因此带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小小的手提箱,里面装着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
  时笺也是到了堂姐那,打开行李箱,才发现一个崭新的触屏手机静静躺在透明封层里,连带着五千元现金。
  那一瞬间她眼泪就出来了。
  张妈餐馆小,除开扎扎实实的店面租金、人工和水电成本,一天的净利进账也就大几百块。
  这样的恩情,要如何回报呢?
  现在的她还无以为报。只有好好学习,成为更好的、对社会有用的人,才算不辜负了这片苦心。
  ——在北京的第一夜,时笺望着窗外的月亮发怔,迟迟无法入眠,想到阔别已久的父亲。
  直到走出茂城,她才意识到自己曾经所处的世界究竟有多么狭小,绿皮火车经过乡野步入开阔的都市,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车马川流,康庄大道,到处都是她没见过的新奇景象。
  爸爸曾经也是这样吗?一个人孑然行走在钢筋水泥之中,蝼蚁般仰视,欣赏这座城市不属于他的美丽和繁华。
  他曾给时笺寄过一整盒日本进口的樱花巧克力,时笺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味道,很甜,甜得发了腻,要把舌头都咽下去,但却是她吃过最好吃的巧克力。
  就像她现在看月亮,也觉得月光更皎洁明亮一些。
  凌晨三点,时笺窝在小小的躺椅床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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