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金銮沉默。
她是是无邪,才会同意岳家收留了这么个神经兮兮的表哥。
她勾勾手指,卫兰颇上勾,凑了过来,“表妹有悄悄话要同我说?”
岳金銮点头,“是。”
她往大门外指了指,“你知道隔壁街上翰林学士陈家的小儿子吗,腿折了的那个。”
卫兰颇思索,“……好像听说过。”
“他的腿是我弄折的。”岳金銮平静道。
其实不是她弄折的,是陈家小儿子贪玩被罚禁足思过,翻墙跑出去的时候摔了,当时她正好路过,便倒霉得被指认成了“凶手”。
卫兰颇脸色一变:?
岳金銮又问:“对门御史中丞林家的长女,哑了的那个,听说过?”
卫兰颇:“应该吧……”
岳金銮笑眯眯,“那也是我弄哑的。”
其实这也不是她弄哑的。两年前贵女郊游,贪玩跑远了遇了劫匪,是真提刀子会杀人的那种,后来人救下来了,却被吓得说不出话了。她当时刚好让家丁搭把手救人,后来被不对付的贵女讹传成了她蓄意谋害林姑娘。
这几件事虽然后来几家都解释清楚了,但外面的人只听谣言,宁信是非,却对真相装聋作哑。
坏事便永远被扣在了岳金銮的头上。
卫兰颇脸色惨白,岳金銮勾唇,“哎呀,表哥是怕了这样劣迹斑斑的我了?”
卫兰颇迅速露出温柔可亲、不辨是非的笑容,温声,“怎么会,表妹这是天真可爱,率真任性,我喜欢还来不及。”
岳金銮:哕——
要不是他在发抖,她一定信了。
卫兰颇老缠着她,烦人得很。岳金銮想到腕上秦恕送的辟邪铃,尝试着摇了摇手腕,盯着卫兰颇的反应。
既然辟邪——
那卫兰颇这种妖魔鬼怪也能现原形吧?
叮铃。
辟邪铃一震,清音流转,银面在月光下散发出一抹灵光。
卫兰颇立时拧眉,抬起衣袖遮住口鼻,不适的看着那只平平无奇的银铃,“表妹,这是什么东西,为何声音如此难听?”
“铃铛,看不出吗?”岳金銮见居然有效,伸手故意往前凑,“难听吗?可好听了,你听,叮叮当当,最是镇邪驱魔,这可是大吉大利护佑平安的好东西,你别不识货!”
这辟邪铃应该是挺有效的。
上一世秦恕杀了这么多人,那些人临终前泡在血水里苟延残喘,都咬牙切齿咒他不得好死。
说他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妻克子,会有报应。
然而他还不是当了皇帝一统天下,即位后励精图、缔造盛世,被百姓拥戴为英主。
人家活得可好了!说不定就有这铃铛的功效……
他克父克母是真,但克妻克子这说法——
岳金銮不确定。
不过秦恕好像确实没有留下子嗣,连皇位都是传给了四皇子秦修的小儿子。
这铃铛的声音是真的悦耳好听,卫兰颇却像遇了符咒的妖,苍白的脸色凄清灰败,原先黑白分明的眼珠变得浑浊不堪。
他紧咬下唇,退了两步,“好听……?”
卫兰颇复杂一笑,“表妹这样的贵女,理应穿金戴玉,怎么能佩戴如此普通的铃铛,不如我帮表妹取下来吧?”
他深锁眉头,忍着铃声飞快伸手,企图扯下岳金銮腕上的红线银铃。
岳金銮缩手捂在怀中,另一只手狠狠打开他的臭爪子,“你干什么!”
铃音静止。
卫兰颇恍惚回神,尴尬道:“表妹,我只是觉得这铃铛有失你的身份……”
岳金銮:“滚滚滚!”
她护着银铃,瞪他,“这世上万物,到我身上都是最金贵的,岂有掉价的道理,我的身份还不必用这些身外俗物来凸显!”
开朝以来最圣明的主人佩戴在身上的铃铛,后世都当无价之宝,她巴不得供起来!
岳金銮气呼呼,大步跑进灯火通明的花厅。
一头扎进温采采怀中,拖长声调撒娇,“娘亲——”
温采采抱住她,惊讶道:“怎么了这是,叫人欺负了?”
岳金銮回头,意味深长看了眼跟进来的卫兰颇。
温采采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什么都懂了,把女儿抱起来藏在怀里,小声耳语:“阿柿乖,咱们不和傻子计较。”
岳金銮搂着温采采的脖子直点头。
卫兰颇可不就是傻子么,还考科举,这人要是中了科举做了官,秦恕登基了他还有活路?
夜里岳金銮入睡前,往蘑菇灯里换了只蜡烛,放在床边继续点着。
她打小怕黑,夜里都要留盏灯才能入睡的。
岳金銮趴在床头,借灯色翻看腕上银铃,她用手指蹭了蹭,直蹭的银铃清亮发光,才放在心口上。
又打了个滚,转头看向窗外沉谧明月,呼吸浅浅,“秦恕……”
岳金銮默念他的名字,心头涌上些莫名的悸动,忍不住踢翻了被子,“这就是被皇帝独宠的感觉吗?还怪让人上头的。”
想到秦恕今日那一抱,她窃窃一笑,用手捂住眼睛,只露出樱唇下白皙的小犬牙,“嘿嘿,怎么还有点害羞呢。”
·
元宵将近,岳金銮请周则宁他们一道来家里吃糖人。
岳家二祖虽多年不上街卖糖人了,但手艺还在,年年都给岳金銮画糖人吃。
院落里支起一口铜锅,熬上浓稠的麦芽糖稀,岳老太爷与岳老夫人一人一块面板,用油毡子在面板上刮了刮,然后舀起甜甜的糖稀在面板上浇图案,他们手腕提降翻飞,麻利果断,半点也看不出老态,做得乐呵呵,倒有年轻时的神采在眉眼间焕发。
竹签子一贴,糖人便被取下塞进了岳金銮手里,图案是一个大柿子。
她乳名叫阿柿,一是因为秋天生的,二是因为温采采怀她的时候格外爱吃柿子。
中秋那天,全家人在赏月,温采采啃着柿子便胎动了,因为是第二胎,生得顺,没几个时辰便下来了。
岳家二祖把孙女的糖做好了,才轮到其他小朋友。
虽说都是少年少女,但最大的也不过十几岁出头,对这些小孩玩意根本没有抵抗力。
全部围在二祖身边嚷嚷要糖人。
灯草在边上笑吟吟看着他们,她虽然也才十二岁,但主仆有别,自然同他们不一样。
身后有人一声轻咳,灯草回头,见周则宁面容温淡,举着一只月季花的糖画递给她,“这是你的。”
灯草受宠若惊,连忙接下,正要开口,听见周则宁已抢先轻笑道:“不必客气。”
他礼貌颔首,送了糖便折身走人。
灯草看他背影良久,低头小心翼翼舔了口糖画,香甜的气息包容了舌尖,月季宛如开在味蕾上,温软宜人,很甜。
她大约明白,郡主为何那么嗜甜了。
岳金銮啃完了手上的大柿子,嘴角尽是晶亮的糖渣子,她门牙已经全长了出来。
“祖父祖母,我还要十三个!”
岳家二祖直摇头,“一个就好了,吃多了牙疼!”
岳金銮急忙解释,“不是自己吃,我带宫里去,我跟人说了,祖父母的糖人做得可好可甜啦,是世上最好吃的,我要是不让他尝尝,他万一觉得我在撒谎怎么办?”
那一定不能让人觉得岳金銮在撒谎。
岳家二祖果断忙活起来,化糖稀画糖人,风风火火赶工十三个。
岳金銮蹲在小火炉旁边看着,余光突然瞥见远门外阴森森的幽怨身影——
那是,卫兰颇。
岳金銮:……
她捂住眼睛装作没看见。
然而卫兰颇大步走了进来。
甫一进门,便从丹田处凝聚力量,发出一声震颤灵魂的诘问,“表妹,你怎么能如此不听人劝,我已告诉过你,女子不可与外男见面,若是要见,也一定要戴面纱斗笠,快戴上!”
他突然掏出面纱斗笠,硬是往岳金銮头上戴去,恶狠狠瞥了其他四个少年一眼。
周则宁、卫燕礼、叶枕戈、秦师道:“……这谁?”
韩舒枝:“我怎么有点怕。”
卫燕礼把她拉向身后,勇敢道:“不怕。”
岳金銮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就被扣住了,她没了视线,一屁股坐在地上,正要撩起斗笠前的帐子,听见卫兰颇一声惨叫,“表妹救命——”
岳金銮听得鸡皮疙瘩都渗出来了,她被秦师道扶起,扯下斗笠丢在一边,便看见卫兰颇正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快不行的模样。
他的身旁,站着一脸无辜的叶枕戈。
岳金銮看叶枕戈,“你刚才或许对他干了什么吗?”
叶枕戈点头又摇头,“我看他害你摔了,所以想打他。”
岳金銮心道,难怪……
叶枕戈出手,打两个成年大汉都没问题,何况这位蒲草系表哥。
叶枕戈又道:“但我还没打到他,他就躺下了。”
岳金銮:?
地上的卫兰颇继续装死,脸上泪痕犹在,楚楚可怜。
叶枕戈咬牙切齿,“他碰瓷——”
在场的人除了卫兰颇,全部点头作证。
叶小将军长这么大,人没少打,还是第一回被冤枉,奇耻大辱,让他眼眶泛红,又倔强咬唇忍着。
卫兰颇嘤嘤嘤哭了起来,“表妹,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我才是被打的那个!”
他一边说,一边扭动身躯,以奇特的姿势爬到了岳金銮脚边,试图抓住她的脚踝。
岳金銮灵活一跳,冷漠避开。
她看了看天,心里有些负担过重的疲惫。
左边是倔强狼狗俏竹马,右边是作精白莲傻表哥,身后还有一位懂事听话解语花——这便是万人迷的难处吗?
她真傻,真的。
原来长这么好看,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岳金銮脚尖点了点地面,暗示卫兰颇,压低声音道:“别演了,起来吧,我不会选你的,我选叶枕戈。”
·
本要在家中过元宵的,可岳金銮心系秦恕,不想让他一个人过节,要提前回宫。
她提着大包小包坐上马车,一家人又是亲又是抱,只有卫兰颇黯然伤神站在门前。
岳金銮放下车帘不想搭理他,然而卫兰颇见自己的悲伤剪影没有吸引到她,主动出击,来到了窗下,轻轻扣了扣,“表妹……”
岳金銮快对他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声音产生免疫了,面无表情撩开车帘,“干什么?”
卫兰颇泪光闪烁,“我舍不得表妹。”
岳金銮小声问:“那你是想一直和我在一起了?”
卫兰颇以为她开窍了,惊喜点头。
岳金銮苦恼:“可我如今是皇上义女,一定要进宫陪侍贵妃娘娘的,这可怎么办?”
卫兰颇欣慰道:“我可以一直在宫外等着表妹,便是海枯石烂,我心永不变!”
岳金銮挥挥手,“哎呀,不用那么麻烦。我们不搞那套虚的,我如今有一计,表哥可愿意听?”
卫兰颇神色轻动,目光如炬痴看着她明媚小脸,嘴角压下一抹弧度,“表妹,愿闻其详。”
“你知道,刀子匠吗?”岳金銮唇畔的小梨涡往下轻轻陷去。
卫兰颇僵硬转身,揉着额角虚弱道:“我这头怎么疼起来了,一定是受了风寒,怕传给表妹,就不多话了,表妹再会。”
他跑进门里,双腿快得只能看见残影,岳金銮“切”了声,“不过如此。”
“走了,回宫!”
·
岳家带了不少东西给岳金銮用,宫人在她闺阁里收拾,岳金銮想去正殿请安,得知贵妃去了承明殿,便抱着十三个油纸扎好的糖画糖人去常宁殿。
秦恕一定想不到她今日会回来,见了她必定欣喜。
光是想着,岳金銮头上的小揪揪都开心地弹起来了。
这十三个糖人都是给秦恕的。
他十三岁了,岳金銮原想着一年一个补给他,便补了十三个。
她祖父母的手艺那么好,秦恕尝了一定喜欢。
今日常宁殿的大门还是紧闭着。
岳金銮在门口转了转,想着给他一个惊喜,便没有吱声,悄悄推门走了进去。
庭院冷落,前几日的积雪化了,好像无人打理,地面湿漉漉脏兮兮,沉着一个个灰扑扑的小水洼。
殿里面也没声。
岳金銮试着推了推,见没合拢,便小心翼翼踏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