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板说:“廷镇,不许胡说,不礼貌。”
他很和善,对章之微说:“你养父叫我一声老豆,他如今不在,你可愿意留在我家?”
又指了指陆廷镇:“这是我儿子,廷镇,论起来,你叫他一声叔叔。”
章之微没有拒绝,她一个孤女,留给她的路不算多,要么就是重新回拥挤逼兀的筒子楼,继续念公学,受阿曼朋友们的接济。运气好,长大后读书去做售货员,运气差,学也念不成,去湾仔洛克道,或油麻地或旺角,把临街的窗户漆成绿色,去做“一楼一凤”。
她对着陆廷镇叫了一声“陆叔叔”,被陆老板留在家中,从此之后,住大屋,吃美食,着锦衣。
名字也改了,陆廷镇觉着她原本的名字太浮太艳,又是芝又是薇,与她长相不符,换了,换成“之微”二字。
人之于世,最好不过识微知着。
陆老板还是迷信的,章之微幼年失怙,母亲早亡,养父不幸,这样的人,八字硬。陆老板纵使重情谊,也不敢真的将她养在身边,陆廷镇出面,给她改个名字,之微,微小如草,或许也能压一压。
陆老板就此去请了高人指点,得到高人肯定答案后,这才放心地养着她。
……
章之微裹着外套,跟着陆廷镇回家。
事实上,她如今住的也不是陆廷镇的房子,陆廷镇的房子在半山上,有巨大的落地窗,窗外青山碧海好风景。章之微如今住的是一高档社区,阳台外高楼大厦,她自己陆陆续续搬了许多植物进来,大概因为童年时候妈妈常和她提起在马来西亚的住所,溪流侧畔,稻田整齐,晨起雾气浓稠,绿意浓浓,阳光鲜净明艳……
章之微在港城出生,自然不知道妈妈描述的是怎样景象,只是她骨子里天然亲近绿色,亲近自然,房子的地板也全是木头的,一应家具全是红木,陆廷镇出资购置,只有房中的绿植是她亲自挑选,一盆一盆地搬进来,水姜花,魔力,预览,蔓性爬行的牵牛花、使君子,等等,不胜其数。
陈妈常常念叨她,好好一个房子,长得全是草草草花花花,陈妈怕虫子,又担心会引来蛇。在章之微耳朵里,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又不住一楼,怎会有蛇?
陆廷镇对她的布置没有任何意见,陈妈煲了汤,他自己略喝一些,抬头看章之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搁下勺子:“做完功课?”
章之微点头。
陆廷镇说:“拿来我瞧瞧。”
章之微不开心:“陆叔叔,说好的礼物还未给我,先查功课?”
陆廷镇不发一言,看陈妈,陈妈忙去捧了盒子过来,笑着递给章之微。章之微这才笑起来,盒子就放在餐桌上,她开心地拆开缎带:“是什么?”
陆廷镇不说话,他在喝汤。
章之微也不一定要他回答,她自顾自地拆开,惊叹:“香水!”
漂亮精巧的小瓶子,玲珑剔透,盛着柔柔月光般的液体。她第一反应拆了盖子,又看陆廷镇——他没有抬头,似乎并不在意她收到礼物的神情,仍旧慢条斯理地吃饭。陈妈的手艺好,这也是陆廷镇将她带来照顾章之微的原因之一。
章之微重新将香水盖好,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中,陈妈去厨房中收拾东西,她双手撑着餐桌,问:“陆叔叔,今天你还回去吗?”
陆廷镇说:“我还有事要忙。”
章之微面露失望:“什么事?你刚回来。”
“张老的儿子被人绑了作肉参,”陆廷镇吃完饭,用餐巾擦拭唇角,“事情出在港城,我不能不帮。”
章之微惴惴不安:“安全吗?”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着傻。陆廷镇是陆老板唯一的继承者,陆廷镇双手干净,身家清白,若有人那边关系紧张,往往也是请他出面调解,他怎会以身涉险?
“只是聊聊天,降降赎金,”陆廷镇已经站起来,“时间不早了,你休息。”
章之微站起来,她几步走到陆廷镇面前,拽着他西装,布料含麻,被她大力捏得发皱。
章之微只看他,轻声问:“你离开前的那晚……”
陆廷镇面色并无波动,他只低头,捏了捏章之微的脸颊:“这件事,明日我和你好好谈谈。”
章之微这才松开手。
陆廷镇穿上外衣,外面人已经候着了,低声叫他:“陆先生。”
后面的话听不清楚,门关上。
章之微折返回房,陈妈惊讶地端出来一盅汤:“先生已经走了?”
章之微:“嗯——放桌子上吧,我喝。”
她也没什么胃口,重新打开香水,往手腕上喷了些,闭上眼睛,贴近,细细地嗅。
香气渐渐地扩散开,如丛林里起的一层水雾。
是干净清澈的白花香气,脂粉味道很轻,像净澈阳光照耀下、插满栀子花的水晶花瓶。
章之微依稀想起,上次和陆廷镇发生关系时,他卧室床边的桌子也摆着一个水晶花瓶,插满大朵大朵的白色栀子花。
事实上,章之微和陆廷镇一直叔侄相称。陆家早些年间结了不少仇家,到陆廷镇这一代,即使局势缓和许多,却也不会刻意招摇。阿曼替陆老板挡了那致命一枪,很难讲那些人会不会将矛头对准章之微。
在住进陆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中,章之微都谨小慎微,被保护得很好。
出门总有保镖跟随,哪怕是在学校中,也少不了人守护关照。
一个孤女尚且如此,更何况继承者陆廷镇。
也正因此,章之微很难找到和陆廷镇单独相处的机会。陆太太信佛,章之微跟在她身侧,最多的就是抄佛经,练毛笔字。陆太太万事看得极淡,和丈夫儿子也不怎么亲近,更何况章之微。不过章之微身世太过可怜,陆太太才多疼她几分。
陆廷镇大部分时间不在家中,偶尔回来,和章之微也保持距离,两人向来恪守规矩,平日里也清楚自己的位置,最亲昵的举止,还是一月前,章之微游泳呛了水,陆廷镇纵身跳入泳池,搂着她纤细的身体带上岸。
那天是陆廷镇的生日,办得十分低调,只请相近的人家过来。但生日主人不能这样狼狈、湿淋淋地去见客人,陆廷镇重新去洗澡换衣服,章之微跟进去。
也是在这日傍晚,楼下宾客欢声笑语,楼上,淋浴的水往下落,一地的乱七八糟,白色圆形浴缸中,章之微挣扎着往外爬,又被陆廷镇捞回压住。
“不许叫,”陆廷镇捂住她唇,“再叫,就弄死你。”
第3章 叔侄 粉红西装
关于那晚,章之微不能回忆太多。
如刀尖抹蜜,似糖中藏针。
她没有参加陆廷镇的生日晚餐,更不知陆廷镇如何与陆老板、陆太太沟通。
总之,第二天,章之微脚步虚浮,下楼吃早餐,陆太太和蔼可亲地告诉她,她需要搬出去住。
房子是陆廷镇买的,人也是他指派,章之微东西不多,三两下收拾干净。离开的时候,陆太太将自己佩戴许久的一个翡翠镯子褪下给她,老坑玻璃种,种水好,光泽足。
“微微,”陆太太说,“常回来看我啊。”
章之微在陆家住多年,这家里一人一草一木,她都熟悉。
陆老板面善心硬,家中能与他命令相违背的只有陆廷镇一人。他重情义爱名声也是真,感念阿曼救他这件事,待章之微也是真情实意地好。
陆太太是菩萨一般的人,菩萨心肠,面团性格,她是一个传统的大家闺秀,没有自己的主见,往往是陆老板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为陆家工作的人大多对章之微毕恭毕敬,唯独张妈有些“瞧不上”章之微。张妈是照顾陆廷镇长大的人,倘若放在旧社会,那就是“奶妈”“乳母”样的人物。章之微不知道自己哪里开罪她,起初,她尚客客气气,惴惴不安,在意识到对方的确对自己抱有敌意后,章之微也不去在乎。
章之微也曾无意间听张妈和陆太太提起:“啊呀,章之微年纪这样大了,和廷镇没有血缘关系,廷镇又一直没娶妻,两个人住一屋檐下,不太合适……”
陆太太说:“不要乱讲,张妈,传出去像什么话?”
章之微不以为然,她轻轻后退,冷不丁撞到人胸膛中。
回头看,是宿醉醒来的陆廷镇,他只静静站着,沉默不言语。
第二日,张妈对陆廷镇的称呼也改了,不再享有特权,不叫他“廷镇”,而是像这家中其他佣人,称呼他为“先生”。
从那之后,章之微再没遇过张妈讲坏话。
这个家中,章之微唯独不了解的人,就是陆廷镇。
他是陆老板和陆太太唯一的孩子,陆太太生育他时伤了身体,而陆老板和陆太太感情深厚,哪怕在71年、“纳妾制度”废除之前,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去再娶二三四五六房。
陆廷镇一生顺风顺水,章之微认识的人中,找不到比他更会投胎的人。就像玩二十一点,陆廷镇天生好命,先抓一张黑桃A,再来一张老K。
章之微命苦,自小生在最乱最脏的地方,父母早亡,疼她的养父也早早去世,手中统总一张二,一个三,咬牙搏出去,也只再多拿一张十。
刚来陆家时,章之微和陆廷镇关系不错,毕竟是阿曼和他一些江湖道义朋友带大的,机警,开口就是“叔叔”,陆叔叔长,陆叔叔短,撒娇卖乖她最拿手。陆廷镇也疼她,要什么给什么——陆家什么都不缺,陆廷镇也乐意宠着她,就像养个妹妹,送她去读最好的学校,给她请最好的钢琴老师。
他相貌俊,又有金钱权利的光环,章之微哪里能抵得住这种“宠溺”,等少女心萌动,便一头栽进去。
可惜,栽进去的似乎只她一人。
……
章之微独自睡到次日,陆廷镇也没回来,差人给她打电话,又说有事要忙,过两日再来看她。
章之微已经习惯了,她打着哈欠吃早茶,看熨烫好的报纸,油墨方块字,最大的版面,印着近期的纷争事件。张老接回被人绑走的儿子,支付赎金二十万。
陈妈将报纸拿走,嗔怪:“好小姐,吃完饭再看罢。”
章之微问她:“书包准备好了?”
陈妈颔首:“车也在下面候着。”
章之微伸个懒腰,长长叹气。
如今学校中,大家考虑得莫过于两种,一是深造升学,二是回家嫁人。按照陆廷镇的意思,他打算送章之微继续深造,申请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章之微却不想去,她想考去马来西亚,读完后再申请英美的研究院。
“我不喜欢鬼佬,”章之微曾对陆廷镇说,嘟囔,“我讨厌他们。”
陆廷镇只当她是闹小孩脾气:“只教你学习他们的长处。”
就升学事上,未达成一致的两人有着短暂的冷战。章之微跟着阿曼在贫民窟讨生活的时候,没少受英国警长们的气。她父母的离世和对方也脱不了干系,开店的人都得孝敬警长点东西,不孝敬的就等着麻烦上门。
这些鬼佬们,对陆家又是另一幅谄媚嘴脸。
在此等状况下,章之微对这群家伙没什么好感。
还有……
从港城到英国,十多个小时起步呢,倘若去马来西亚,不到五小时。
章之微不想长时间回不了家。
虽然她一厢情愿地认为陆廷镇给她一个家。
章之微如今就读于玛丽诺修院,教会学校大多要求学生取英文名,学校中,同学都叫她“Claire”,在一众如英文教科书人物的“Mary”和“John”中,这个名字看起来如此特殊。
这也是陆廷镇为她取的。
章之微不懂英文名字的含义,她只觉好听好读,朗朗上口。陆廷镇喜欢,那她也喜欢。
章之微聪慧,对已经学过的东西不感兴趣,有一门课程科目叫做“经济及公共事务”,简称EPA,即Economics and Public Affairs,今天讲港城四大民系,上面的东西她都了解,听得昏昏欲睡,熬到下课,才背上书包往外走。
没走几步,听到人和她打招呼:“之微!”
章之微转身,看到一短发俏女郎跑过来,蜜色肌肤,气喘吁吁。
她在学校中唯一的好友,孟佩珊。
章之微停下等她:“怎么?”
“记得今年新秀歌唱大赛的冠军吗?那位穿金色裙子唱《风的季节》的小姐,”孟佩珊得意洋洋炫耀,“我哥帮我拿到她的签名耶。”
章之微不感兴趣:“我还以为你走路撞到财神。”
章之微对娱乐圈的事不感兴趣,低头走路,孟佩珊神神秘秘凑过来:“你看了今日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