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斐之那个忤逆子,周中驰已经管不了他,也不知道他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事,怎么把人惹上门找了。他生怕老太爷岁数大了被人骗,但对于老太爷的话,他又不敢忤逆,只能来给人威吓一顿,希望人能知难而退。
“若然不识字,就连留在府里当个婢女的资格都没有,凭什么留在这里?”
周中驰带来的几个粗使婆子已经把熹午晚娘的胳膊揪住了,下一刻是等待命令发出后,立马将人抬着扔出府门。
周老太爷来到门槛边看到的正好是这一幕,他欲发话,赵稚凄惶四顾,泪意缓缓润湿,一副愁苦状道:“三字经我不会念啊,百家姓也不会。”
“小时候在书塾里听人背过一些,但是爹爹说三字经百家姓字数太少了,随便哪个人来都会背。他让我要背就把四书背下来,要能做到倒背如流,名字会写,背诗我也可以,诗经三百一十一篇,我都能背,我背给你听,你放过我三个娘亲...”
赵稚泪光盈盈地,开始一字一句拗口地背诵起来。
一开始大家听着听着都有些纳闷,她的口齿虽然清晰,但背出来的东西就是狗屁不通。
“停停停!胡编乱造!诗经哪是这样背的!”周中驰听着听着愤然拍响高案。
“小驰,你先听完小姑娘背的,这次请仔细、认真地听。”周老太爷在赵同德的搀扶下跨进内堂。
周中驰等人立马起身行礼,恭请他们的老祖宗上座。
“吱吱啊,你请继续。”安国公笑盈盈的对赵稚道。
赵稚扇盍了两下带泪的羽睫,看了赵同德几眼,像得到了鼓励似的,继续往下背。
背着背着,这下几乎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脸上都是惊骇的表情。
这...这姑娘她是从最后一首风雅颂《殷武》的最后一句一个字一个字倒过来背,一直背到了第一首,背完后又从第一首正向开始背到了最后。
背完诗经后,她又如法炮制反向、正向开始背四书,起先周中驰以为她口中的四书是指女四书,孰料她背的竟是四书五经中的《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背完了字面内容后,她又开始背这几套书的注解内容。
说实在话,有些考了科举的人,都未必能有赵稚背得那么牢固,她直接是别人随意从中间开一个头她就能接着背完全,一气呵成。
等她背完了这些,所有人沉浸在惊骇中不能回神时,赵同德却被勾起了伤心事,在后方偷偷抹泪:“若不是她五岁那年烧坏了脑子,何至于如今只会背这些...”
众人:“......”
周老太爷微笑轻轻拍着赵同德的肩头安慰,尔后站起开始跟大家宣布:
“赵姑娘的事情你们都知悉了,那么我就给大家说说。”
“小驰啊,孙媳去世好些年头了,你也不必替她操婆母的心。”老太爷面向着周中驰的方向,周中驰立马低头听训,“赵姑娘她不来给你当儿媳妇受气,也不当斐之的妾或者通房,更不用当府中的丫鬟。”
“以后,她就是你们的曾祖母,是斐之他们的太奶奶,你们都要尊称她一声老祖宗,知道了吗?”
周老太爷此话一出,底下好些小辈脑子尚且绕不过弯来。
良久,周中驰才吃惊地抬起头,“老祖宗,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周老太爷点头一笑:“对,就是这个意思。”
·
赵稚同赵同德他们分别那天,天上下起了细密的雨,天气马上就要转冷了。
“吱吱,回去吧,爹爹如今有钱了,不会被人追斩了,以后要听老太爷的话。”
赵同德晃了晃手里那袋沉甸甸的银子,将雨伞整个遮盖到她身上,很快他肩头就湿漉了一大片。
“爹爹,你们带我一起走吧...”赵稚今日从早上开始就半个字都不吭,现在突然冒出了完整的一句话,声音听起来都有些枯涩。
“你怎么又忘了!”赵同德将一整把伞都塞进她手里。
“给我牢牢记好了!你,日后给我乖乖留在国公府,不得出府半步,要牢牢地守在府里,你能做到吗??”
赵稚被赵同德唬得双耳嗡嗡响,泪水一点一点涌了上来,却死死地咬着牙,不让它坠落。
她想点头,却发现脖子梗住了,只能摇头。
“现在你再回答我一次!记住了没有!”秋日里的雨不大,却下得越发绵密,赵同德面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大步地后退一步,拔出前方护卫手中的刀往自己肩膀划了一下,鲜血立马涌了出来。
熹午晚娘抱成了团,泣不成声。
赵稚感觉身体阵阵失力,强支撑着不让自己昏倒,她半垂泪睫在怀里摸索了好久,终于摸出了一个折得整齐的油纸包,小手颤抖着微微往雨幕中递去。
赵同德接过纸包,轻轻扬手示意她回去。然后她就乖巧地擎着纸伞,低着头在奴仆的簇拥下往府门的方向去。
赵同德决绝地转过身,不忍去看她落寞的背影,毕竟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姑娘。
熹娘帮他接过那个油纸包,轻轻展开一看,小声地“呀”了声,然后掩唇泪水落得更凶了。
赵同德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他给赵稚花不少银子买的月饼,如今仍剩下再也无法“团圆”的新月模样。
他想起那丫头捧着拾回来的月饼,满眼欣喜的模样,想起她抠门想自个独占月饼的模样,想起她遇刺从轿上摔了,双臂摔得青紫可怀里月饼完好的模样,泪水,终于也决堤了。
第5章 ···
赵稚在府中闷闷不乐了好些日子,周老太爷这些时日拄着拐杖外出跑了好些地方。
周老太爷回来的时候,周中驰等一众小辈在给小姑娘请安。
赵稚心里头在想着事情,坐在上首位置表情愣愣的不知道想些什么,以致他们跪了好久都没听到回应。
一旁的管事忙着提醒道:“太老夫人,该叫起了。”
赵稚蓦地回首,发现周中驰他们齐刷刷笔挺地跪在那里,面色都不太好。
“今天不留饭,小驰你们都回去吧。”
赵稚把老太爷平日跟小辈说话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俏,年纪一大把、能给赵稚当爹的周中驰率着众房人,十分憋屈地退去。
周老太爷一见赵稚就笑了起来,“吱吱啊,你怎么了?想念爹娘了吗?”
赵稚转过身,低下头,隐忍着不掉泪。
“吱吱是大姑娘了,姑娘长大了会有别人接替爹娘的位置好好爱护你的,不要再伤心了。”
周老太爷嘱人给赵稚上各式精致糕点。
赵稚瞅了一眼,兴致缺缺道:“都没有我娘亲做的好。”
周老太爷笑着挥挥手让下人撤了,那个下人暗暗腹诽,谁知老太爷点点头附和道:“那是自然的,你的三个娘亲当年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你爹也是,伺候的精细方面府里自然不如他们。”
“吱吱啊,你心情不好,要不要出门走走?”老太爷又问。
赵稚一听,拼命摇头:“不用!我不出府,我就要牢牢待在这里!”
周老太爷见她反应激烈,叹息一声后,也就不提了。
赵稚虽说暂时成了周老太爷挂名的继室,但只是住在慈正堂开辟的一个院子里,并不与老太爷生活在一起,此件事情的约定只有赵同德和老太爷的心腹知晓。
是夜,老太爷看着对面院子熄灭的灯,长长地叹了声,挥手示意蹲在屋檐上已久的黑衣人开始动作。
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赵稚,但是周斐之这孩子是他众多孙儿中感觉歉疚最深的。而且如今朝局乱了,他老了,朝中正是需要斐之那样的人去制衡和挽救,他希望能给周斐之制造些牵制甚至是...人世伦常间的羁绊。
这么多年来,这孩子的心对世间一切越来越漠视,甚至离开十阎殿开始修炼邪功。
多年前,老太爷亲眼看见他对着赵稚的画看得失神一笑,那一笑就使老太爷明白到,兴许这姑娘冥冥中应该成为周斐之人生的羁绊。
只要他生命中有了羁绊,才能活得越来越像个人,至少碍于这姑娘的身份,日后为了保护她,该是愿意参与进朝局的那一场仗。
这样,不管是对他,对赵稚,还是对一整个江山社稷,至少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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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早,五城兵马司的人把安国公府围得水泄不通,连周中驰他们都无法出门去上朝。
中城都指挥何卓正在与国公府大管事周来福交涉。
来福听完何大人的要求后,躬身急匆匆返回内堂同周老太爷禀告道:
“他们是奉皇后的命令来抓人的,据说近日有人伪装身份潜入各府,他们要求我们将国公府内所有人召集起来,以供他们找人。”
“国公爷,得罪了,匪徒若是潜入贵邸,那将后患无穷,请配合我们的抓捕工作。”
何卓率领小队精锐捕快入内参见道。
周中驰气得额角浮起了青筋,“何大人,抓人要先出证据,你这样不依照规矩办事,我们偌大一个国公府,你们的人过来说搜就搜,我可以把你奏到圣上那里!”
可何卓带着底下的人,显然半步不退,拍了拍一旁的锦盒,“世子请见谅,这里是皇后娘娘的凤谕,卑职也是按娘娘的话办事而已。”
皇上病危,太子一早被皇后调遣到边境打仗久久未归,底下的皇子年纪尚幼,朝政暂时让皇后把控着。
此时一直坐在高堂不发话的安国公平静地吸了口茶,声音不大不小道:“小驰,去召集府中所有人吧。”
安国公府下至柴火间的烧炭丫鬟都被一一叫了出来,浩浩荡荡五百多号人把一整个前庭挤得密不透风。
“连新进府里的下人都在里面了吗?”
何卓带着人逐一搜查道。
府里的人都被请出来了,可安国公近日连婚宴都没摆,亲朋好友都来不及告诉的继室却没有出现。
周中驰等人忙着同仇敌忾,自然是懒得搭话。
等何卓验完了所有的人后,又开始让人进里头搜捕。
安国公府占地七百多亩,将近两千多间房屋瓦舍都被搜捕过了,最后在慈正堂偏院的地方发现有一个年轻女子躲藏其中。
何卓带人赶到的时候,那女子身穿一抹月白裙裳,手里抱着一只木马蹲在衣橱中。
女子被人反剪双手带了出来,周老太爷一看,原来是刚刚今天才提到赵稚院中去伺候的丫鬟巧巧,今日轮到她给赵稚的木马涂抹松脂,可她不小心把小木马尾部簪子上的珠子扣坏了,当时她怕得正躲在衣橱里,结果就被何卓派人来搜到了。
“此人行迹鬼祟,国公爷,我们先带回去审讯。”
周老太爷继续闲抿着茶摆摆手,微笑地示意他带走。
与此同时,京中的杀手、各方为郭氏效力的府衙皆同时出动去各处搜人。
幸好赵同德进城当天的杀手已经全部被周斐之杀死,事情没有那么快传到皇后那,为他们的逃走争取了时间。
现下赵同德带着熹午晚娘已经跑出了很远的距离。
皇后当年只知道证据落在赵同德手里,除了要找出赵稚外,赵同德也是要杀的,为了分散皇后耳目的注意,只能让熹娘换上赵稚的衣物,把皇后的人引得越远,赵稚就越安全。
与此同时,周老太爷也安排了数批死士装扮成赵同德他们的样子,几乎与他们同一时间出城,这样做,至少能削薄他们一部分的搜捕精力。
真正的赵稚,现在正被几名黑衣人装在箱子里扛着,往京郊开外,邢北县的赤岭山方向去。
黑衣人昨夜进屋扛人的时候,小姑娘放着枕头旁的木马不抱,反而去抱床内侧的柱子,明明是下了迷香的,那姑娘睡梦中都缠着柱子不放。
他费了大气力将姑娘纠缠柱子的手脚掰下来,可刚掰完手,腿立刻又缠了上去,掰完腿后手又缠上了。后来又叫了一人来同时掰,掰是掰掉了,那姑娘却当场闭着眼睛哭了起来。
她哭着反复大叫:“不能离开...我不能离开周家半步...答应过爹爹我不离开的...”
黑衣人无法,怕她会越哭越大声,最后只好让人去院里砍下半截树干来让她抱着,这才安静了下来。
周老太爷的命令是要让姑娘平安抵达赤岭山上,要让山上炎寨的大当家肯收留姑娘才算圆满,可才到山脚附近,他就发现有人守在那里伏击了。
周老太爷派去的人自然也不是什么简单之辈,只是无奈对方人数太多,九死一生还折损了几个兄弟才扛着赵稚闯上山去。
一到了山上,那群人就不敢继续往前跟了,都灰溜溜继续下山包围着。
剩下的五名黑衣人全部重伤,带同一起的妇人也受了不少伤,幸好箱子里头的人没惊动。
“是何人敢擅闯我炎寨,是不知死活来找我们大当家挑战,还是来送孝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