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稚当然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她回头看见周斐之脸上挂着抹邪笑,眯起圆眼瞪了他一眼,是在谴责他拒绝归拒绝,但是不该引起这么大的动乱,这样让以后大家怎么看待周家太爷爷?把他当成恶鬼超度吗?英雄是不该被人这样看待的!
她连忙站起身,息事宁人道:“回太后娘娘,民妇不愿意嫁。不在乎地位身份,我夫君是平定四海统一大靖的大英雄,即便要改嫁,那我也要嫁相当的英雄,方才对得起已去的夫君。”
这些话赵稚是从近日翻阅的话本中看来,自己稍加润色变成的,果然看些通人情的话本有助于她理解人情世故。
周斐之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
这时候她的脸转过来,眼睛灼灼,拍了拍他的左边臂膀,然后他就又能动,左边身子也变温暖了。
郭太后受此惊吓,唯恐自己所作所为真会遭恶魂报复,对于解决赵稚的事暂时没有心力了,但是以她拒绝太后好意为由,把她强行留在宫中,说是要陪她说几天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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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替赵稚收拾好慈宁宫旁边的永宁宫供赵稚住,这座宫殿已经许久没人住,看上去虽然残破了些,却被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赵稚起先看着陌生环境,一想到今夜要宿在这里,这儿又没有自己的小木马,不禁内心惶恐了起来。
夜里,朔风卷携着寒意梭过条条空荡的廊道,偌大一座宫殿夜里竟然半盏灯也不掌。据说是太后觉得周老生前颇为节俭,猜想太夫人必定也不希望浪费油烛,这宫里只她一人暂时暂住,便也不分配多的人,夜里该歇息也不必掌灯。
赵稚早早就命人关严实殿门睡,在空荡的殿室里她也害怕,不时听见殿外萧索的风声,像人的脚步,她甚至会回想起那两个化成血水的人。
这时候她才怨自己看过一本叫“聊斋”的话本。
赵稚想裹上小被子藏进小小的空间。可此时外边好像听见狼的嚎叫。
她心想,这是宫中,哪里会有狼呢?于是她又想到名叫“聊斋”的话本中,有关于狼人和鬼怪的传说,吓得在被子里抖了起来。
“啪啪”
这时殿后用厚纸糊得严严实实的牖窗传来拍击声。
“啪啪”
又一声。
继而接二连三的拍击,越发频繁起来。
赵稚终于忍不住呜呜哭出了声音。
拍击声似乎停止了。却突然听见“砰”一声巨大的撞击。
“祖宗,你怎么哭了?”
被子外传来熟悉低沉的男声,赵稚忙掀被一看,泪眼婆娑起来。
“斐之...”
她突然抱住他的脖子,像在山寨上的山洞里那夜一样。
周斐之是破窗跳进来的,他今儿没有跟府里的人一起出宫,因为他负责留下来保护好赵稚的安危。本来皇上安排他住在东宫附近,他入夜后趁着宫门上钥之际偷偷溜进永宁宫的。
“祖宗,对不起,孙儿来晚了,可有责备的话?”
周斐之勾勾唇笑,手里擎着一盏点燃的油烛,恭谨地维持姿势,不敢贸然回抱她道。
“有!有好多好多好多!”赵稚吸着鼻子从他颈项间仰头,眼睛泪蒙蒙,烛火映照下脸蛋红扑扑的。
“你今天在宴席上怎么那么冒进!万一得罪了她,你可不够死的...”
“谁让你喝那么多酒的?一身的酒气,像个酒鬼...”
“让你爱炫的,用邪功装神弄鬼,从前也不告诉我邪功是什么,还好我会看话本学习...”
“还有...”
赵稚面对深宫的恐惧,似乎觉得面前的人一点都不够让人害怕了,所以她也格外大胆起来,揪着他一顿地责。
而周斐之这个好孙儿却含笑地转过身,给她展示出一个宽厚安稳的后背。
他屈膝蹲下,拍了拍结实的后背,“祖宗害怕了睡不着,上来吧,孙儿来伺候你睡。”
赵稚停止了责话,轻眨两下带泪的长睫,把泪水眨掉,难以抗拒地爬上了他的后背。
在这里,就只有他的厚厚的背能让她产生心安的感觉。
第36章 供养祖宗
赵稚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太后请进宫来住的, 太后定然不敢让她在宫中遇害,而且郭太后迫在眼睫的也不是杀她,而是确认那封信的下落。
一天没有找到那封信, 她一天也不能安心。
于是赵稚就过上了被囚禁宫中的生活。
倒也没有人敢太为难她,就是伺候的人手不够, 整座永宁宫就分配了一个婆子和一个洒扫的太监, 那么大的宫殿两个人哪够忙活的?所以大殿的碳火时常不足,冷得赵稚哪都不想走。
不过幸好夜里周斐之过来的时候给她带了许多暖手炉, 全都藏在她的被褥里,只要她窝在床上不挪身子, 就冻不着她。
几顿的膳食虽说菜式看起来不差,种类也多,奇怪的却是菜都像被人扒过一遍, 龙井虾仁的虾仁没有几只,那几只都像被人啃过一口吃剩似的,葱香鸡只剩骨架, 肉被剔剩下不多, 只余光秃秃几根肉丝挂着,翡翠酿肉的肉失踪了...
赵稚不想吃冷冰冰没有热气看见, 似乎还被人吃剩端来的菜,于是她躲在被子里吃玄孙留在这里的一包剥好壳的花生米。
绘了黄梅的油纸包是五香的, 绘蜜蜂是蜜糖味, 火把是盐渍烤过的, 几种口味换着来, 怎么都吃不腻。被子里还藏了一壶花生酪乳,已叫手炉捂得烫呼呼的,一口喝下去, 胃里都暖和舒畅了。
朱右?没多久就知道了赵稚在永宁宫的事,跑去慈宁宫发现太后正下命板打宫人。
十几名宫人并排躺在那里,被打得皮开肉绽,郭太后正怡然自得地坐一旁烤着火观看。
“陛下怎么来了?”郭太后不紧不慢地笑了,“这些人是哀家派去伺候周家太夫人的宫人,谁知这些宫人胆子倒是挺大的,竟敢将残羹剩饭端给太夫人,若不是哀家派了人去看,也不知道他们办事这么离谱。现在又重新送了一批人过去伺候了。”
见朱右?一副欲言又止,脸憋得通红,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的模样,郭太后笑了。
“陛下刚刚说要来找哀家说什么?是戽斗关兵乱,需要跟国舅借兵的事吗?”
朱右?愣了愣,看着太后似笑未笑的眉眼,心中的焰火硬生被一点点掩盖。
是啊,戽斗关正乱着,需要郭氏的兵马,所以郭太后是在警告他,不要去管周家太夫人的事?
“朕只是来询问下太夫人情况的,既然有母后在...朕,就放心了...”
说着,年轻的帝王步履蹒跚地往回走了。
朱右?走后,郭太后低笑了一声,接过宫人递来的茶盏,掀了掀茶盖:“养不熟的狗东西,哀家当年能一手培养起来,自然也能一手摧毁,真以为自个有几分斤两?”
太后抿唇喝了口茶,突然掐紧咽喉处,喉间发出“呼呼”的痛苦声,眼珠突了出来,众宫人见状都吓惨了,泡茶的东西都是经过重重试毒的,怎么能出问题呢?而且这慈宁宫有暗卫保护着,怎么会有人能下手?
“你们快些过来捶!太后娘娘是噎着了!”还是小赐子看了出来,立马号召宫人反向背起太后,用力地捶。
后来那颗泡在茶汤里的小橘子是吐出来了,奇怪的是那么大的一颗东西,娘娘她又怎么会没看见呢,而且宫人在泡的时候,他还在旁盯着,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啊。
耀眼的琉璃宫瓦上,一抹玄色一跃而过。
再接着,又听见慈宁宫的太监宫女相继失足坠入池塘淹死的消息。
赵稚窝在床上吃完了花生米,马上又到下一顿送膳来。
依旧是些吃剩的冷炙。
她就窝在踏上,朝八仙桌看了一眼,也懒得下榻,任由那名老嬷嬷将中午那些饭菜给收走。
她叹息口气:“花生米都吃完了,怎么办呢?暖手炉也不够热了。”
她不得不爬起来,用被子裹住自己起床觅食。
她记得刚进来永宁宫的时候就发现了,大殿后方有一个小门门锁是坏的,从那个门出去,没多远就是慈宁宫的后门了,慈宁宫的小厨房就在后门那,再过一会就是饭点了,慈宁宫的侍卫一定会在差不多时间交更的,只要她这个时候溜进去,说不定能顺走些吃的回来。
不知道太后的厨房里有什么好吃的?这么一想,赵稚忍不住心里的馋虫,于是裹上小被子偷偷溜出殿,到院里的荆棘丛一滚,上头便扎满了枝条叶蔓。
永宁宫就两个宫人,一个老眼昏花,一个插科打诨,都不大注意到她。
赵稚运气很好,到了慈宁宫的后门,那些侍卫刚好交更。
眼看着他们走了,她小心翼翼挨着墙头溜进去。
刚溜进去不久,突然听见拐角有脚步声,赵稚熟门熟路地裹上被子抱头一圈,隐在灌木丛中浑然一色了,压根没人能发现她。
她到厨房时,掌膳的太监刚刚离开,她把被子一掀,扑过去蹲在一盘晶莹剔透的荷花角前看愣了。
随即,她立马从怀里摸出个装花生米的油纸袋,将一盘荷花角全倒了进去。
做完一切后,她急不可待又裹上布满荆棘的小被子,溜了出去。
平日里她的性格显得温吞,但一旦干起这样的事,她动作娴熟利索得紧,眼看着门口就在眼前,那些交更的侍卫似乎还没回来。
却在这个时候,听见旁边的树干一阵摇晃,落叶簌簌往下掉。
她吓得赶紧溜进灌木丛,团成“灌木”隐藏起来。
“唰啦啦”一阵衣料翻飞声,男子的步子轻盈落下,他随手一捞,手指被被子上的荆棘刺了一下,“嘶”地吃痛了声,好笑道:
“竟还弄了丛荆棘?绝了...”
赵稚听见熟悉的声音,这才从被子里露出个头,怀里揣着的荷花角掉了一个出来。
周斐之眼尾上扬微眯着凤眸在看她,笑道:“祖宗,孙儿低估你了。”
然后赵稚的“带刺小被子”被人抖落了一床刺,他将她连人带被抱着从上方流光四溢的金琉璃瓦上飞跃。
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永宁宫。
回到大殿后,赵稚发现几个炭炉里的碳火都烧得噼啪响,显然比她离开时暖和了不少。
回到内室的八仙桌上,桌上那一桌残羹剩菜早就被换了,如今摆在桌上的是一桌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
“有熘鸡脯、荷包里脊、御膳豆黄、红梅珠香、佛跳墙、狮峰龙井,干果有蜂蜜花生、怪味腰果、核桃粘、苹果软糖,蜜饯有银杏蜜饯、樱桃蜜饯、瓜条蜜饯、金枣,糕点还有翠玉豆糕、栗子糕、双色豆糕、豆沙卷。”
周斐之几乎是一气呵成,继而看着她眼中越渐明显的细碎光亮,抿笑道:“祖宗,可还有哪里不够的?”
赵稚点点头又忙摇摇头:“不!够了够了...”
他坐在一旁看她小口秀气地吃着,脸庞红扑扑的,边吃还边盯着他看。
周斐之好笑道:“现在你是祖宗,你最大,孙儿不敢抢你的。”
赵稚停下来,不好意思地道:“没有,我是想说菜还很多,你要不一起吃...”
周斐之没有说话,径直起身离开八仙桌,闲逛似的走到她睡的塌边。
他盯了一眼床上堆放得杂七杂八的手炉不由地蹙了蹙眉,继而,他又在被褥里找到一颗沾满盐粒的花生米。
刚才脏兮兮那床被子已叫他在院里烧了,他又一旁的衣厢里抱来一床干净的被褥。
赵稚在那边吃着东西,看见他在那边忙碌,有点不好意思。
“那个...斐之啊,不要忙了,快过来吃些东西吧。”
赵稚知道他一向喜爱整洁,自己那一床堆满了各种花生气味的榻大概会污了他视线。
这么一看,他的脸看上去倒是挺臭的,俊逸的脸上堆积得满满都是阴云,但是他如今却在帮她把床上的物品一样样抖落,把毛毯被褥一件件折叠好,工工整整地摆放,把手炉都规定好放在一处,最后还一遍遍地去确认床上再无零食碎屑,这才松一口气。
周斐之在整理床铺的时候,不小心从床底踢出一箱子扑了尘的旧物。
一打开尘土飞了半天,他看了满天飞扬的尘土,脚步连连后退,眉头皱得能夹筷子,慌忙左右拍拭身上的衣裳。
赵稚好奇地凑过去,就看见了箱子里的一卷散开的画卷。
她擦了擦画轴上的尘灰,慢慢展开画中的美人像。
画中的美人艳若桃李,姿色倾城,眉目间有几分赵稚的影子,尤其是那一双盈盈秋水般的杏眉,明净得似神女。
赵稚看着画中人,不知怎地,面容慢慢变得落寞起来,后来一大桌子的热菜也吃不下去了。
周斐之见她怎么也不肯吃,余下的那一大桌子菜,本来想扔,见她目光幽怨地投来,叹息口气,终于还是不浪费全都进了他的肚。
“祖宗,该歇了,明儿到晚膳时间孙儿再来给你送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