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近去看,才发现落款真是“濂月”,印了朱红色的指甲盖大小的一枚章,铁线文的“周濂月”三个字。
银钩铁画的十四个字,她以前当是解文山写的,司空见惯了,不觉得有什么。
知道是周濂月写的,再看就有种异样感。
这字磅礴不羁,又带几分戾气,与她认识的周濂月,可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南笳承认自己在套话,“解老师,不都说字如其人吗?那您觉得周濂月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只觉得他很苦闷。”
“可这字看着挺豪放?”
“你认真瞧,每一笔都要飞出来,跟要冲破藩篱一样,不是内心苦闷是什么。”
南笳耸耸肩,“他这种有钱人都内心苦闷,我们要不要活。”
“也不是这么说的,”解文山看向南笳,“富贵苦,贫穷苦;得志苦,失意苦。众生皆苦,各有各的苦法。”
南笳不再作声。
虽然说是众生皆苦,可谁又不想要富贵,不想要得志。
——
车在前方路口掉头,司机问周濂月去哪儿。
周濂月沉思片刻,“回家吧。”
对周濂月而言,所谓“家”就是周浠住的地方。
周浠住在西山附近,房子是周母生前留下的,周濂月不喜欢那儿,基本不常住,只每周过去探望妹妹两次。
司机把车泊在别墅的停车坪,周濂月下车前往别墅里看一眼,灯火通明。
他进了屋,客厅里电视开着,却没有人,刚准备叫人,书房里传出声音:“哥?”
下一秒,脚步声“咚咚咚”地自书房传出来。
周濂月朝着脚步声走过去,“慢点,别绊着。”
“你不是说今天不过来了吗?”周浠走了出来,一脸的喜出望外。
“事儿结束了,顺便过来看看。”
周浠穿一身居家服,已经洗过澡了,头发半干。留一头长发,快及腰那么长,黑而柔顺,像洗发水广告里的模特。
周濂月曾问她要不要剪短些,这么长打理起来未免太费时间。
周浠说,反正她的时间过得很慢,最适合做一些琐碎而无意义的事。
周浠左眼失明,小时候因为感染摘掉了左眼眼球,一直佩戴义眼;右眼视力极弱,如果以1到10的数字表明视力的程度,右眼应该只有“1”,只能感知到光的存在,几乎无法辨别物体轮廓。
周浠自书房出来的脚步十分自如,只在快要靠近周濂月时,才伸手探了探,扶了一下客厅沙发的皮质靠背。
她脑袋习惯性地要稍往左偏,因为要以聊胜于无的右眼视力来确定光影的强弱,譬如眼前的这一团相对于四周颜色较深,她因此确定这就是周濂月站立的地方。气味也可以作为辅助。
伸手,她触碰到了周濂月的手臂,有种安定感,“哥,你吃过晚饭了吗?”
“嗯。”
“那要吃点夜宵么?甄姐准备拿鸡头米熬粥。”
周濂月抬腕看表,“也没到吃夜宵的时间。”
“那你坐一下,”周浠笑着去拉周濂月的手臂,“陪我说会儿话就到时间了。”
周濂月被她牵着走到沙发那儿坐下,茶几上有扣起来的相框,他无意识拿起来,又在一瞬间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周母年轻的照片,穿一条白色纯棉的连衣裙,头发半扎半披,头上戴了一根波点的发箍,是那个年代所谓“校园女神”的模样。
今天是周母的生辰。
每一年的生辰和忌辰,周浠都会把照片拿出来擦拭。
她也看不见,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周濂月盯着看了看,仍旧把相框扣回去。
他问周浠,“你昨天不是去听了音乐会,怎么样?”
“挺,挺好的……”
周浠几乎不会撒谎,一撒谎必然结结巴巴。
“遇到什么事了。”
“……认识了一个人。”周浠声若蚊蚋。
“什么人?”
“音乐学院的一个研究生,恰好坐我旁边。当时我的包被迟到进场的人撞掉了,他帮我捡起来。后来休息的时候,就……聊了两句。他约我下次再一起去听爱乐乐团的演奏。”
“知道他名字吗?”
“哥,你又要查人家户口?”
周浠左眼的义眼是专门订制的,她失明之前最喜欢的动画是《千与千寻》,喜欢那里面的角色小白龙,因此就叫人做了一对白龙那样的眼睛。
即便知道看不见,但被这样一双没有杂质的墨绿色眼睛盯住的时候,周濂月仍会觉得不自在,一种微妙的负罪感。
身负万贯家产,却双目失明,不谙世事,对一些人而言,简直是绝佳猎物。
周濂月以保护的名义多次干涉过周浠的交友,他知道这事儿不对,但所谓长兄如父,他很难避免陷入封建大家长的窠臼。
“查清楚对你没有坏处。”
“能一直学音乐的,怎么会是一般家庭?不是人人都要贪图我的钱财。”
周濂月不想让妹妹不高兴,便说:“好。你自己判断。”
周浠笑了笑,“我还不了解你,转头就会叫甄姐监视我。”
周濂月沉默。
周浠站起身,像没被影响到一样,轻快地说:“我在听广播剧,你要跟我一起听吗?”
“我对那种男人和男人一起谈恋爱的……”
“这次是《三体》!”
周濂月被周浠牵着,走进书房。
周浠唤醒蓝牙音响,让其继续播放。
周濂月找了张沙发椅上坐下,很累,想抽支烟放松。但周浠讨厌烟味。
他没有说话,也不动弹,只是静静坐着。
——
助理小覃帮南笳在附近三公里远的地方寻到一处中档小区,关姐看过了,觉得合适,就定下来。
南笳搬完家,整理东西,全部落停了,请人来玩。
基本是剧院的朋友,加上叶冼,陈田田则叫上了她的未婚夫。
南笳打过招呼,跟人聊过一圈,没看见叶冼的身影,最后在阳台那里发现了他。
开放式阳台,业主在角落放了个很舒服的室外沙发椅,叶冼坐在那上面打瞌睡。
他穿着一件飞行员夹克,也不知是否御寒,北城的秋天,夜里风大。
南笳看了一会儿,还是叫醒他,“叶冼,你在这里睡会感冒。”
叶冼睁眼,目光落在她脸上,缓缓聚焦,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几天睡眠不足。”
南笳走过去,关上移门,室内的嘈杂声一下被隔绝。
“你要坐么?”叶冼要起身。
“不用不用,你坐着。”南笳将手里拿着的听装嘉士伯搁在沙发对面的小桌上,自己背靠栏杆。
她偏头打量叶冼,如他所言,脸色确实有点睡眠不足的苍白憔悴,“叶老师最近在忙什么?”
“你之前在剧组拍戏,就没打扰你,没跟你说。我在给一个独立电影做配乐。”
南笳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背景音乐吗?”
“不止背景乐,还有宣传曲和主题曲。跟导演聊了聊,电影的主题我很喜欢,到时候成片应该会送去国外参展。”
“那,你父亲那边……”南笳盯住他。
“上个月手术成功了——你在拍戏,所以没告诉你。我回去陪了他半个多月。医生说看五年存活率,不复发就还好。”
南笳由衷道:“太好了。”
叶冼笑意温和,“让你们也跟着操心。”
“我哪里有操什么心。都没帮上你什么忙。”南笳下意识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如果不是因为舍不得你们这些朋友,我可能真就已经回去了。”
南笳笑了一声,“那是我的荣幸。”她拿起易拉罐喝一口,“那应该……不会再想要离开北城了吧?”
“总得先把接的活做完。回去也跟我爸聊过,他不希望我回去。小地方更没机会,回去只能去小学当音乐老师了。”
南笳笑说:“可我怎么觉得还不赖,有假期又清闲。”
叶冼也笑:“我也是这么跟我爸说的。”
笑声落下后,南笳又去打量叶冼,她不敢在他脸上停留得太久,目光落下一霎就略过去,他有一双十分清澈的眼睛,活在自己精神世界里没有杂乱欲望的人才会这样。
“叶老师,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互相自我介绍……”
叶冼笑说:“记得。你说,你叫南笳,胡笳十八拍的笳(jia),不是茄子的茄。”
南笳:“你说,你叫叶冼,冼星海的冼(xian),不是洗衣粉的洗。”
两人都大笑起来。
南笳说:“你没拿酒吗?”
“有啊。”叶冼从小桌的下层拿一瓶打开的1664。
“那碰个杯吧,祝叶老师——前程似锦!”
“那也祝你,星途坦荡。”
易拉罐与玻璃瓶相碰,发出的声音不同频。
酒液微凉,发苦。
可有时候一段感情太无望,尤能无悔投入的时候,反而不会觉得苦,会变成一个极有乐趣的,自己与自己玩的游戏。
南笳在心里想,她已尽力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不会后悔。
——
那天周濂月在办公室,听战略部的负责人汇报是否参与某游戏公司B轮投资,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他私人号码知道的人不多,现在大家有事基本会先在微信上招呼一声,直接打电话的人更不多。
有预感是谁打来的,拿起一看,果真。
汇报人顿了一下,看向周濂月。
周濂月说:“你继续说。”顺手滑动接听。
南笳问:“有空么?”
“做什么?”
“请你吃饭。”
“什么时候?”
“都可以,看你的时间。”
“那就今晚吧。”
南笳顿了一下,“一定得今晚?”
“怎么,不方便?”
“我昨天早上洗的头,你让我现在是洗还是不洗?”
“……”周濂月承认自己有时候不全能预料到话题的走向。
她又说:“好吧,就今晚吧。五点半,你来接我。”
这语气俨然是安排起了他。
周濂月轻笑一声,“可以。”
——
雨是出门时开始下的。
北城的秋雨都是冷雨,尚不到五点,已然天色暗沉。
车窗外世界是一片荒凉的灰。
车到南笳新住处附近的路口,周濂月抬眼一看,树下已站了个在踱步的人。
司机打双闪灯,南笳闻声转头看,下一瞬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右侧车门打开,她进来时身上带着涩然的寒气。
她穿着一套山本耀司风格的深灰色西装,内搭是短款的白T,露出分明的锁骨与细瘦的腰。
“怎么不打伞?”
“家里只有长柄伞了,麻烦。”她冻得微微发抖,手臂都抱在胸前。
周濂月看她一眼,吩咐司机调高气温。
然后脱了身上的黑色风衣,往她身上一罩。
南笳两手伸进袖管里,将风衣盖在身上。
硬质的料子,里衬有薄薄的温度。
车子启动,温度升高,南笳缓和一些,忽说:“能不能我来开车。”
周濂月看她。
她说:“我想就我们两个人。”
第10章
司机靠边停车,将钥匙交给南笳,自己下了车。
南笳脱下周濂月的风衣,放在座位上。
两人都转移到前排去。
南笳调整好座椅、方向盘高度和后视镜,打开手机导航。
周濂月懒散靠坐,偶尔瞥她一眼。她一系列操作干净利落,是个老手。
南笳将车子启动。
陈田田有辆车,但她懒,出去玩的时候,都是南笳在开。
南笳挺喜欢开车的掌控感,开得也很稳当,但从来没载过这么高身价的人,多少有点紧张。
车也不是自己常开的的品牌,上路好一会儿才渐渐适应。
得心应手后,南笳看向周濂月,“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忌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