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肩膀的伤还没有包扎……
谢玉京咬牙,喉咙里干涩不已。
“不要睡。”他哑声道,“你要是敢睡,我便……”
“你便如何。”
“我便再也不搭理你了。”
容凤笙低低地笑,“你怎么、咳咳、像一个小姑娘。”
“你说我是谁,我就是谁。”
容凤笙低低叹了口气。
她的手指缓缓地缩紧,眉心逐渐舒展。
“别担心,我只是睡一会,不会丢下你的。”
她低低道,“若是我……见着繁衣,我定告诉他,是……是遗奴赢了。”
他为她话语里的意味而心惊胆战,咬牙,不顾伤口被撕扯的剧痛。
步伐更快,面上已经分不清是血是泪,还是汗。
所行之处,血迹蜿蜒。
耳边,倏地传来她低声的叹,淡得几乎抓不住。
“……是我们赢了。”
第58章 058 二合一
058
梦中是大雪漫天。千里冰封。满目所见,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容凤笙缓缓地走过回廊。
下雪的日子是寂静的,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九曲回廊,廊檐之下, 每十步,便系着一枚铃铛。
但有清风吹过,那铃铛便摇晃轻响。
随着当啷一声,她蓦地站定。
容凤笙垂下眼帘, 就在面前不远,一棵松柏树下,跪着一个孩子。
乌发, 雪肤, 锦衣。
约莫只有八九岁大。
他耷拉着眼皮,一脸倦怠,没有睡醒的模样。额心正中,有一粒红色的朱砂痣,这很好辨认,必是侯府那位素有冰雪聪明之称的,南阳侯世子, 谢遗奴。
她眯了眯眼, 刚想出声,只听得旁边传来“咔嚓”一声, 是积雪压弯了枝条, 重重砸在了小孩的肩膀之上。
直将他,压进了厚实松软的雪堆中。
她吓了一跳。
好一会,方才眨了眨眼,拾着裙摆跳到他身边。
伸手,将他从雪中扒拉起来。
拂落他周身的雪, 拨开他的发丝,露出一张小脸。
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紧紧合着眼帘,长长的睫毛耷拉在眼下,像是一笔浓墨。
满面泪痕,委屈极了的模样。
盯着这张脸,容凤笙有些发懵。
她想过这位小世子的千万种模样,唯独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雪白、精致,雌雄莫辩。
就像是,神明精心捏就的一个面人。
美丽而脆弱。
少女玉指青葱,蹭掉他眼角的那滴泪。
她声音很轻,不忍惊醒这片刻的惊艳,
“你便是遗奴?我听说过你。”
孩子眼皮微动,缓缓睁开了眼。
漆黑的瞳仁含着水光,却满是漠然,他盯着面前的少女,又缓缓移开视线,去看旁边廊下的铜铃。
容凤笙梦到这里,竟是有些怅惘。那个时候的她刚从大菩提寺回宫,以二八之龄,嫁给了南阳侯。
而那个时候的谢玉京,则是个冷冰冰的小玉人。
不知为何,会梦到这样一段往事,容凤笙轻轻叹息。这些时光久远得,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后来啊,遗奴被谢絮送到锦园来,由她教养。
其实容凤笙待他,并没有面面俱到,不过是给他请了武学师父,又多看护着些罢了。
刚到锦园的时候,他浑身都是防备,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
他皮肤苍白,唇色很淡,时时刻刻抿得紧紧的,总是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你,却一句话也不肯说。
也不爱笑,就好像一直有很多心事。
容凤笙不明白,他怎么会被养成这样的性子呢?
按理说,谢遗奴是南阳侯府唯一嫡出,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该是天之骄子才对。
后来,有资历老一些的下人同她透露,没有娘亲在身边的孩子,总是要孤僻一些。
若非南阳侯娶了新妇,过几日,他便会被送到城外远亲的庄子里去。只因他出生的时候,有道士测算出了孤星命格,会克双亲。
容凤笙听到这件事,唏嘘不已,幸好,她将遗奴早早地留在了锦园。
云姨娘是遗奴的表姨。
她偶尔会来探望,顺便在容凤笙这里坐坐。
云姨娘与她说过一段往事,是有关遗奴生母的。
江氏,也就是云姨娘的表姐,出身于商户之家,对外称是病逝,其实,一直被谢絮关在侯府的地窖之中,直到前段日子,谢絮才将人放了,驱逐出了京城。
当年她趁着谢絮外出带兵,与人私.通的丑.事闹得沸沸扬扬,近几年,随着南阳侯身价抬升,此事逐渐不再被人提起。
那女子本名江月珑,是庶族出身,嫁给谢絮的时候,也不过十七。
与彼时还未发迹的谢絮,算是一对贫贱夫妻,只,大抵是受家中教养的缘故,江氏并不同于一般的世俗女子,始终对这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不大满意。
婚后,更是与谢絮诸多摩擦,终日郁郁寡欢。
后来,江氏回娘家探亲,重遇旧时的爱人。
一个眼神、一句挑.逗,便惹得情火重燃。
就像很多俗气的话本子那样,江氏与那位旧情人,顾及礼教森严,未敢逾越,可有些感情,愈是压抑,爆发起来便愈是热烈。
这一切,都在郎中诊出,江氏有喜三月之后,戛然而止,
不过,这位江家大小姐,绝非常人。
她用锤衣的木槌敲击腹部,用肚子去撞桌角、服用堕胎的药物,只想将孩子落掉,与心爱的情郎私.奔。
江月珑怀抱着一腔坚定的意志。
为了爱情,她愿意做出牺牲。
是江家太宠爱这个女儿,惯得她什么也不顾,一切只以自己的幸福为先。
不过,她伤害的到底是自己的身体,谁也管不着。
可,哪怕腹部一片淤青,胎儿也迟迟落不下来。眼见这小生命如此顽强,江家父母于心不忍,便劝说着将孩子生下。
还起了小名,遗奴。
遗奴刚生下来时身子很差,病弱瘦小,像是一只刚断奶的猫咪。
僧人说他命犯凶邪,要想保住性命,需以辟邪朱砂,在他额心肌肤点上。
后来年岁日久,便长成了一粒朱砂红痣,随着年纪的增长,愈发鲜红似血。
遗奴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地好了起来。
一年过去。
谢絮在恒河领兵,虽死伤惨重,却一战成命。
回来时听闻此事,将人连夜抓回侯府,关在了冰冷的地窖之中。
谢絮从来没有领受过这般的奇耻大辱,其实,他也没想好要怎么处置这个女人,便先将人给监.禁起来。
看到那个肖似母亲的孩子的时候,心头涌上的第一感觉,不是欣喜,而是。
厌恶。
这是那个贱.人的种,每当他想做慈父的时候,他心里有一道冰冷的声音,便会响起。
宛如一道刺,血淋淋地扎在上面。
容凤笙听得目瞪口呆,在那个时候,她对这些,都没有概念。
对于江氏,她不觉得憎厌或是鄙夷,心里甚至,有些佩服这个江月珑,多么离经叛道的一个女子。
但是想到被卷入其中的,那个无辜的孩子,她又感到一股隐隐的心疼。
云氏却垂目道,“妾身要说的,不是这些。而是另一件。小世子三岁的时候,曾经迷路,不小心进入了地窖。”
“就是,关着表姐的那个地方。”
云氏说这件事的时候,脸色有些莫名的悲凉,“小世子以前不是这般的性子,他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他才三岁。我甚至想过,他是不是晓得,那里面关着的人是他的娘亲,才偷偷溜进去的。”
她轻轻叹息,“因为小世子是很聪慧的,那些冗长的书卷,看一遍就能过目不忘。”
“打小.便是口齿清晰,乖巧伶俐,我们这些人啊,都喜欢的不得了。”
云氏的声音,逐渐地低落下去,“我们发现的时候,地上好大一滩血。小世子奄奄一息,喉咙上有一道伤口。”
“旁边,有几块茶杯的碎瓷片,沾着血。表姐坐在一旁,时而笑一声,时而,又挤出几滴眼泪。——她被折磨得要疯了。所以,是表姐用碎瓷片,割了他的喉咙……”
说到这,云氏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停了停,又继续道,“好在,表姐被折磨得太久了,没有什么力气,世子尚有一丝气息,我们连忙请来了郎中。”
“从那之后,世子的性情便变了。”云氏脸色哀婉,
“他醒来之后,变得沉默寡言,整整七年,说过的话不会超过十句。”
容凤笙听得心中酸楚,忽地想起,他昨日,叫了她一声公主,于是询问,云氏顿了顿,忽而起身,行礼道,
“那是侯爷让他来的。只有公主留下他,他才能继续留在南阳侯府。所以妾身恳请公主,暂时庇佑于他。”
容凤笙脸色软和,低声道,“我是他的嫡母,自然是要对他多多上心的,你不要担心。”
帘子忽地被人掀开。迢迢满面慌张。
“不好了公主。世子掉进水池里了!”
“什么?”容凤笙霍地站起。
前脚刚答应了人家的表姨,会好好照顾他,后脚,人就在她这里落了水……
容凤笙都不知,该怎么面对云氏了。
云氏却弱弱地出声。
“这……也是世子的一个怪癖。”
她脸色有些尴尬,“世子好像格外喜欢凫水。不知公主能不能理解……就是,世子喜欢待在水底,以往妾身劝了好几次,都不听。世子出生便有眼疾,世间于他没有色彩,在水下所见,会更加清楚一些。
他待够了,会自己起身的。”
容凤笙扶额,可,这是深秋啊!
罢了罢了之后好好教吧,她连忙跟着迢迢去看,焦急不已,刚走到池边,她便看见了那,被下人救起、躺在岸边的小小少年。
他脸色惨白,湿发黏在脸侧,小小的胸脯不住起伏。
她心高高地悬在半空,刚走近一步,便看见他的腹部破了一个血洞,从中汩汩地流出血来。
容凤笙蓦地惊醒。
她大睁着眼,手指紧紧抓着身下垫絮,几乎痉挛。大口喘气,眼泪流到嘴里,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遗奴。
遗奴。
她喉咙干渴,出声亦是嘶哑无比。
片刻之后有脚步声传来,有人掀开帐子,迢迢的脸出现在了眼前。
“公主您终于醒了!您睡了七天七夜,奴婢还以为……”她抹了把泪,“奴婢这就去请陛下。”
“陛下?”容凤笙浑身一抖,脸色发白,迢迢连忙蹲下身,语气轻柔,像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公主别怕,先帝已经薨逝,新帝三天前登基,如今的年号,已经改为了昌平。”
新帝?
容凤笙有些吃力地消化着这段信息。
“陛下。”
忽然,有人缓缓走近,脚步沉稳有力。
容凤笙抬眼看去,一道修长若鹤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
一身雪白锦衣,腰背挺直,气度雍容。
他肤色白净,额心朱砂闪烁流华,宛如雪地红梅。
这位年轻天子的容色,是历代皇帝中,独一份的俊美出彩,晔然若神人。
宫女们都不敢直视。
他以前做太子的时候,貌若好女,性情亦是温和,阖宫对他的印象,都是温柔好亲近。
哪里像是如今,光是那般走来,便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不过临朝几日,便有了这般的威压。
他是天生适合做王者的。
更何况,还有那等骇人听闻的传言。
新帝,是造反弑父,才得到的这九五之位。
那日他浑身的血腥,被不少兵士目睹了去。他们那位用兵如神、无坚不摧的主帅,背着一个女子,从永兴殿中一步一步走出。
他背上的女子奄奄一息,脆弱苍白得像是一张薄纸。
青年负着女子艰难行走,风雪很大,他一步一顿,脚步像是灌了铅般沉重,直到谢星澜出面,他才终于体力不支,重重栽倒在了地上。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是拿自己垫在女子的身下,口中溢出痛苦的闷哼,却将那人护得严严实实。
看着向她走来的青年,容凤笙恍惚间,似是看见了某个人,那个在她心上占据了,极重要位置的人。也曾这样,一袭白衣,款款走来。
温润端方、高雅如玉。
只是,那人的脸模糊不清。
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容凤笙脑袋有些发疼,便止住了,不再深想下去。
她的眼睛,不住往谢玉京的腹部瞟,那视线毫不遮掩,大胆又直白。
看得迢迢的脸一红,忍不住都想提醒一下她家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