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贪欢——荔箫
荔箫  发于:2021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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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般说着,心里却几乎绝望。
  一枚金锭,换一碗素面一坛酒——这得是什么面什么酒啊?
  幽静的雅间里,顾燕时垂眸坐着,头皮发麻。
  她此时已不怕死,可他的样子真的很恐怖。
  等了约莫一刻,面就送了进来。
  “大人,您慢用……”小二强撑着笑,将一碗清汤寡水的素面放在苏曜面前,又将一坛酒放在了旁边。
  接着,又端上了一道清蒸鱼、一道冰糖肘子、一道白灼大虾,并几个素菜,还有几道点心。
  小二齿间打着颤:“这……这是浇头,大人您……您看着搭……”
  苏曜的目光在几道大菜上一扫,挑眉,抬眸:“你们家拿酥皮点心当浇头?”
  小二脸上顿时血色尽失:“我我我……我们……”
  “滚吧。”苏曜轻嗤,将他赶走了。
  小二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去,回身关门,将门关得紧紧的。
  房中重新清净下来,苏曜的目光重新落在顾燕时面上。
  他注视着她,眼中的冷厉一分分褪去,神情和软下来,又渐渐地透出无奈。
  他将那碗素面推到她面前:“吃了。”
  “我……”她小心翼翼地看看他,却没说什么,依言拿起筷子。
  他原想冷眼看着她吃,可看她这样乖顺,心里却堵得喘不上气来。
  于是没等她吃两口,他就先慌了,他前言不搭后语地想跟她解释:“燕燕,我只想让你好好的,你别害怕。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我也……不会。”
  他声音发着虚,落入她耳中,她却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抬起眼睛,不解地望着他:“怎么又说这些?我现下很好呀。”

  她很认真,目光温柔而平静。
  却像把刀。
 
 
第79章 大醉
  苏曜沉息,垂眸:“吃面。”
  “哦。”顾燕时瓮声。
  她晚膳其实用得还好,而后虽然去散了散步,又一路颠簸来南市,现下也并不大饿。是以勉强吃了半碗,她就觉得有些撑了,迟疑地看了苏曜一眼:“吃不下了……”
  “好。”他颔首,起身将酒坛拎了过来。
  酒是烈酒,小二备了两只颇为精致的酒盅。苏曜却不拿,信手翻过两只干净的白瓷碗,豪气地倒出两碗。
  再将酒坛放下,他就将其中一碗往她面前一推:“喝了。”
  “我……”顾燕时盯着酒碗愣住。
  这酒香气浓郁,她只消这样坐着都能闻到酒香扑鼻,可见是有多烈。
  她酒量并不大好,从未沾过这样的烈酒,一时直被熏得屏住了呼吸,小声道:“这也太烈了。”
  “呵。”苏曜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不是说你知道嫔妃什么样?我今日心情不大好,你陪我喝喝酒,说说话。”
  顾燕时抿唇,心中挣扎了几度,觉得他的要求没什么错。
  她于是端起碗,小心翼翼地先尝了一口。
  好烈!
  顾燕时一口酒刚咽到一半就被呛住,猛地别过头连声咳嗽。她呛得双颊通红,苏曜好似没看见,垂眸也端起碗,自顾自饮了口:“你家里这些事,你想要个什么结果?”
  她黛眉一下子蹙起,手不安地捻着腰间系带,逃避地央他:“我们……我们不说这个,好不好?”
  “不好。”苏曜仍自喝着,“说好陪我说话,怎么还挑三拣四?”
  顾燕时贝齿咬紧,心里紧了紧,强自舒气。
  她知道,宫中嫔妃原也是没有太多选择的。先前她能在他面前那样,半是他肯惯着,半是因为她是太妃。
  在他张口闭口叫她母妃的时候,她多少多了些底气。
  现在不同了,她看着这烈酒,有些为难。
  可这样简单的相处,是她想要的。
  顾燕时深深吸气,沉默地顺着他所问想下去,方才那一口酒的劲力莫名地翻得厉害,冲得她心中难受。而后她生出一股说不清的懊恼,突然端起碗,不管不顾地一饮而尽。
  苏曜眼中一凛,意欲阻拦,想了想,又噤了声。
  她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喝,她喝得猛,不免有些许琼浆从两侧流下。当中她还呛了两声,淌下来的酒又多了些许。
  待得饮尽,她胡乱抹了下嘴。
  她酒量真的不好,一碗烈酒下去,两颊的红晕就染过了上挑的眉眼,直红到耳根,一贯清澈的剪水双瞳也变得惺忪,好似覆了一层薄雾。
  她放下碗,拧着眉头缓了一缓,慢吞吞摇头:“我不知道……”
  苏曜略作沉吟:“你恨么?”
  “我……”她也不知怎么回事,眼眶一热,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他们待我……他们待我挺好的。”
  酒劲愈涌愈烈,她说了这一句就失了矜持,伏到案上,嚎啕大哭:“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他们为什么这样!是我不如姐姐懂事吗?为什么为了姐姐,就把我送给先帝……先帝他……先帝他……”
  她脑子乱了起来,渐渐混沌一片,口吻也变得萎靡,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他那样欺负我……我那时候,那时候若不是怕他们难过,就活不下去了。可他们……”她忽地抬起头,直视着前方,一声声地发出笑,“哈哈……他们不会为我难过,对不对?他们只疼姐姐,我……我……”
  顾燕时打起了磕巴,打了许久,一时好似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苏曜并不扰她,默然地饮着酒,她的笑声在某一瞬里辄止,描得精致的眉头搐了搐,眼泪就再度淌下来。
  “呜呜呜呜……”顾燕时伏在案头泣不成声,哭了好一会儿,浑浑噩噩地继续说起来,“我……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我是谁呢……”
  烈酒激出了许多深埋心底的郁气,她思绪不清,又哭又笑,大约连自己在哪里都忘了。
  苏曜一语不发地听着,她好似也并不需他应话,自己说得喋喋不休。
  偶尔说到伤心处,她还会伸手够他的酒碗,他也不挡,任由她拿过去,自己换她面前的碗来用。
  两只酒碗这样交换了几度,话题终是落到了他头上。她有气无力地笑着,脸颊毫无顾忌地贴在桌上,已被醉意浸透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了他半晌,跟他说:“连你也欺负我……”
  苏曜眼底一栗,视线低下去,轻道:“这些事非我所愿。我只想知道大正教的打算,你爹娘他们对你……”
  他无力喟叹;“我没料到。”
  “哈哈。”她也摇起头,微微转脸,改作下颌抵着桌子,视线就不在他面上了。
  她盯着对面墙壁上的挂画,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不怪你。”
  说着,她被泪水染湿的羽睫低下去,她盯着桌面,呢喃低语:“是我自己傻,我怎么敢喜欢你呢?”
  她边说边又笑出来,一声接着一声,带着沙哑,无比压抑:“你是皇帝,我怎么敢喜欢你呢?”
  言及此处,伤心事再度触及心底,她伏进臂弯中蹭来蹭去,竭力将泪水抹净:“我爹娘……我爹娘都不喜欢我!没有人喜欢我,我怎么还敢喜欢别人……呜呜呜呜呜……”她哭得昏天黑地,手突然伸过来,抓在他的胳膊上,“苏曜——”
  她似乎想凑近些与他说话,却身子一倾,险些栽下去。
  “燕燕。”他忙将她扶住,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双目迷离地抬起眼睛:“你别管我了,好不好?”
  她衔着笑,笑容在酒气浸染中愈发失魂落魄:“我爹娘……我爹娘不是什么好人。弑君是……是死罪啊,你该杀了我……才对。”
  她说及此处,骤然脱力,又要往下栽去。他勉力扶着她,她的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滑,他只得站起身,用自己的身子挡着她,让她坐稳在椅子上。
  她于是只得向后仰去,仰面靠着椅背。因他站着,他们正好又四目相对。
  她仍自沉醉地笑着,摆一摆手,姿态大度:“你别为难,我愿意……给先帝殉葬。不用另外修墓,是不是会好办许多?”
  苏曜呼吸凝滞,别开眼睛缓了半晌,强笑:“你胡说什么,不怕先帝了?”
  “不怕了!”她断然。声音甚至有些兴奋,还张牙舞爪地想站起来。
  他按着她坐回去,她的兴奋依旧写在脸上:“我想过啦,先帝……先帝再可怕,也死啦。死人不会比活人更可怕。”
  苏曜望着她的笑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久之前,在去白霜山的路上,他拿殉葬的事开过玩笑,她声音轻轻地说,她不怕给他殉葬。
  现下,她却觉得他比先帝更可怕。
  他如鲠在喉,她怔了怔,恍惚更甚了一阵,笑意转而更浓起来。
  “嘻嘻——”她眉开眼笑地伸手,好像想够他的脸,但他太高,她又没力气起来,便够不到。
  够不到,她也就算了。
  她仰在椅子上,思绪涣散地品评:“你长得真好看。”
  “……”苏曜沉了沉,“你也好看。”
  “你长得像……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她迷迷瞪瞪地说着,苏曜心头一紧。
  她神情变得认真,拧着眉头思索了半晌,继续说下去:“是我……我上辈子认识的人。哈哈……你知道吗,我上辈子是太妃,后来……后来新帝登基,我这个庶母跟他,我们……”
  他微滞,迟钝地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她真是喝高了。适才他们说了两句殉葬,一晃神的工夫,她就将现下当成了下辈子。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她又轻轻打了个嗝,酒气冲得她头昏脑涨,她望着房顶,觉得房顶都在转。
  安静了片刻,她呢喃道:“他曾经对我很好的……”
  “他曾经对我很好的……”她神思恍惚地重复了一遍,神情渐渐麻木下去,双目变得空洞。
  然后,她没精打采地摇了摇头,万千心事化作了一声叹息:“不说这些了。”
  苏曜忖度须臾,见她坐稳了,就自己坐回去:“你想不想听听我上辈子的事?”
  “你上辈子?”她仍仰靠在那里,垂眸费力地看了他一眼,欣然点头,“说来听听。”
  “我啊,上辈子凄苦得很。生母是妾室,而且走得早,父亲妾室很多,儿子也多,根本记不得我是谁。有个大哥,对我不错,却也早早失了性命。”
  他说着,谨慎地扫了眼她的神情。见她只是在听,并未察觉什么异样,才又继续说下去:“所以我一直活到二十多岁,都没什么人在意我。”
  “怎么可能!”她不信地摇头,迷迷糊糊地又笑起来,“你说你父亲妾室很多,那你家很有钱啊……总会有人巴结你吧。”
  “你想得简单。”他抿着笑,饮起了酒,“巴结与关心,终是不一样的。我那个时候……”他顿了顿,牙关不自觉地紧咬了一下,淡看着桌面,继续说下去,“生了病都没什么人关照。下人们不过应付差事,多一句话也没有。我有一回高烧烧得难受,越难受越盼着有人来看看我,就一直撑着不睡,一直等,等了一整天。”
  他嗤地一笑:“也没人来。”
  顾燕时怔住,在大醉中恍惚觉得他好惨,涣散的目光吃力地抬起,落在他面上。
  苏曜皱皱眉头,仰首将酒饮尽。
  然后他像她方才一样,不顾仪态地信手抹了下嘴。
  这些旧事像刺,饶是深埋心底,偶尔一想仍会不适。他素来不爱与人提及,更不愿如此细说,这样与人徐徐道来,似乎还是第一次。
  他沉了一沉,深吸了口气:“后来啊……有个小姑娘,很有趣。她到我身边,最初是有求于我,被我趁火打劫只好就范。但之后,我们过得还不错……她跟别人不一样,性子温柔,心很软。在我生病的时候,她会愿意留下来陪一陪我。哪怕我刚刚惹她生了气,她看在我生病的份上,也不大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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