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檀很快克服了方才的生疏,毕竟日后,她或许还得受幺妹多多照拂。她稍稍晾开衣袖,露出上头一道儿浅薄的烫伤疤痕,“用是用上了,可这疤痕全退掉该还要些日子。”
陆月悠面上露出几分怜惜,“可还疼么?”
“早不疼了。”星檀笑了笑。眼前的姑娘恍若十一二岁时的洁净模样,也难怪惹人疼爱。
“那长姐要记得,每日早晚按时上药。”
“桂嬷嬷记着呢。”星檀继续打量着姑娘的眉眼,人人都说她们相似,可她却不这么觉得。月悠那双眼眸里干净,似一片无人打搅的草原。而她呢,总有一隅狭窄的漆黑之地,被幽禁在角落深处…
“昨夜陛下赏了两盏特别的宫灯,一会儿月悠让人送一盏去姐姐房里。我们一道儿用着去今夜的晚宴。”
月悠盛情的好意,星檀并未拒绝。
姑娘得了她的许意,笑得越发可人,福了礼数,方道了别,往西边厢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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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妃跟着长孙南玉出了承乾宫,一路不时捂捂酸麻的膝盖。惠安宫不过几步路便到。一行玉妃与徐嫔安嫔齐齐与贵妃行礼说别。
长孙南玉这才回眸看了看宁妃,当着众人,没有安慰,反倒是几分训斥。
“枉你父亲身居要职,祸从口出的道理你可知道?皇后娘娘今日心宽,倒是不与你计较。日后若是在陛下面前管不住了嘴。那华庭轩舞姬的下场,你也是知道的。”
宁妃费力不讨好,虽是委屈却也知道,当着众人的面儿,贵妃不好袒护于她,只得服了软,方目送着贵妃行入了惠安宫里头。
宁妃回眸过来,见得徐嫔与安嫔面上,遮掩不住的看了场好戏的窃喜。
“原以为吴妃空出来的位置,陛下得提个嫔位上来。现如今看来,那位置看来是给别人留着呢…”
徐嫔被戳中痛处,面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拉着安嫔与宁妃做了礼数,道了声儿,“恭送宁妃娘娘。”
宁妃这才几分舒心,行去了前头。目光遇着立着老远的玉妃,问道,“妹妹不同我一起回宫么?”
玉妃与宁妃同住在淑仪宫中,性子温厚不争。听宁妃问起,方与徐嫔安嫔道了别,随着宁妃身后去了。
直至夜晚,玉妃随着宁妃一道儿从淑仪宫中出来,去浴秋园里赴宴的时候,宁妃口中还在与身边的嬷嬷碎碎念叨,道是承乾宫中姐妹相继承欢,想效仿飞燕合德,做着揽宠的美梦。
玉妃谨慎着,如今父亲在朝中处境不佳,她在宫中便更不好牵连上什么祸事,是以刻意地与宁妃拉开了几分距离。
来到浴秋园,受皇家邀的官眷已经到了不少。徐嫔与安嫔本都落了座,见得玉妃与宁妃入来,方忙起身恭迎。待裕贵妃也入了席,便只剩下那上座的帝后的位置还空着。
整座浴秋园被照得灯火通明,早几日宴席后头那几座红岩假山里,分明还有蛙声作响,为了今日的晚宴,内侍们早早将那些小蛙捉了干净。园内设了乐姬,丝竹悦耳,钟鼓交鸣。入夜起了些许小风,为宴席多添了几分凉意。
没多久,众人便迎来了圣驾。
皇帝行在前头,脚步却甚是缓慢,不时回头眷顾着后头那位老太君。
老太君一身深蓝的绣赤松的长袍,头发已然花白,腿脚却依旧健朗。即便是如此,右臂也被将军沈越小心地掺扶着,深怕她老人家脚下打了滑…
程家世代为大周镇守北疆,满门忠烈,镇北大将军与骠骑大将军叔侄二人,先后战死沙场,现如今便只剩了十九岁的程青松一根独苗儿,养在老太君身边。
皇帝为表怜惜,借着老太君大寿,在宫中摆宴犒劳。待沈越扶着老太君落了座,皇帝方与座下众人道了平身。见官眷妃嫔们都到齐,唯独身旁皇后的位置还空空如也。
皇帝正要开口问江蒙恩,却见得席末石路上,一抹纤弱的玉色身影,手中提着一盏宫灯缓缓行来。皇帝认得那盏宫灯,没有烛火的浑浊,而是透出明艳的异色芒彩。
陆月悠缓缓走近,嘴角微翘。这宫灯的由来她很是记得,五年前她与皇家一道儿出行祭祀,入住行宫的时候,殿下在花园中捕来的萤火虫,便全锁在宫灯之中送了与她。那光彩异色,美轮美奂…
今日受邀的官眷多是武将之后,见得这一身玉色清冽的女子,大多被惊艳几分。左右议论起来,打听得是陆家那位小女儿,却又忙各自撇清了干戈。如今谁又再想与翊王和太后扯上什么关系…
陆月悠行到殿前,对上座的诸位福了一福。
“月悠替长姐,问陛下安好。”
“也与老太君恭贺大寿,愿老太君,寿如松柏,福康满门。”
徐嫔与安嫔见得这不加修饰的美人,多有几分自愧不如。宁妃却忙着与裕贵妃使了个眼色。长孙南玉方也觉着几分奇怪起来:皇后没来,只有陆月悠一人…
皇帝望向一旁引路的安小海:“皇后呢?”
安小海这才当着众人道,“回陛下的话,今儿下午娘娘身子不适,太医来看过,说是风热之症…折腾了整个下午,方才喝了药睡下,怕是不能来与陛下一同为老太君贺寿了,还望陛下体谅…”
安小海说话之时不敢抬眸。
江蒙恩一旁却看得清楚,陛下眉间不悦,却很快掩盖了过去。
“那便不必等她了。”凌烨说罢,持着酒杯起来。
见得陛下是要开席的意思,安小海忙引着陆月悠,去了皇后席旁一早设好的小案。
酒落,殿上起了歌舞,众人起身走动与皇帝和老太君敬酒。一圈应酬下来,殿上已上来了一行少年。少年各个身着白装,持长剑,立如松柏。程青松早邀着同年岁的武家公子们,与老太君舞剑贺寿。
孙儿的剑术让老太君看得颇为满意。
凌烨见得老太君欢喜,方将目光挪向了身旁空荡荡的案席上…
自大婚以来,春宴清明,芒种端午,但凡皇家宴席,皇后从未缺席过,那一身凤袍钿冠总端坐在他身旁,然而今日,徒剩菜肴美酒满桌…
陆月悠见得皇帝的目光过来,忙持起手中酒杯,起身作了礼数,“月悠还未谢过陛下款待。”她话中款待,并非只有今日宴席,也一并包含了昨日养心殿的晚膳,还有那盏美妙的流萤宫灯。
见得那双眉眼之间的娇笑,凌烨眼前却映出另一副影子。
新婚不久之时,皇后待他尚且还有几分浅笑。
“星檀摘了好些梨花入了香,陛下可喜欢么?”
“星檀从江南带回来的葡萄酿能开坛了,想等陛下一起。”
“桂嬷嬷今日做山笋鲜蕈羹,春日里只吃得上几回鲜的,陛下若忙,星檀与您送去。”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笑意早已消失不见…
恍惚须臾,他方持起手旁玉杯与陆月悠微微示意,仰头一饮而下…
浓酒下肚,却让人更清醒了几分…
想来上回在寿和宫中,皇后那一副好面色,再看了看一旁的陆月悠,他已然有了答案:
病了?假的。
第11章 寒夏(11) 识破
星檀懒散靠在花窗下的凉榻上,榻上小案,正放着陆月悠送来的那盏流萤宫灯。指尖缓缓划过上头的锦花纹,细看之下,方见得里头的明光,正微微闪烁。
夜晚的凉风穿过花窗,在满屋子里打转。她想起祖母那建在小山上的院子,背靠山阴,葱葱郁郁,也是避暑的好去处。
桂嬷嬷在身后铺好了被褥,方来劝着,“主儿,早些休息吧。”
“再等会儿。”
星檀不愿动。那宫灯的光彩很是吸引人。然而仔细看,方能见得里头四处乱撞的黑影,像一头头迷路的小兽,寻不见出路,只能任人宰割…
如此一想,再美的光彩也变成了无比的黑暗。
“桂嬷嬷,与我拿剪刀来。”
桂嬷嬷听得主子要用利器,不由得几分紧张,“娘娘想做什么,让嬷嬷来便好,娘娘不必动手。”
星檀望着桂嬷嬷,眼里几分执拧。不必她再多说什么,桂嬷嬷自知拧不过小主子,方乖乖递上了剪刀来,又小心翼翼在旁候着。
却见得小主子拿起那把剪刀,滋啦一声,在那宫灯糊的轻纱上划开了个小洞。
闪着黄绿光彩的小虫,从那小洞里缓缓飞出。寻着窗外的凉爽,逆着风飞了出去…只远远的看,像一道儿彩色光桥,从禁闭的牢笼通往大自然的广阔…
萤火虫飞到院中,渐渐漫散开来。凌烨走来这里的时候,险以为是星辰落入了后院的花草丛中。寻着那星辰的源头望去,方见得那架在花窗上的彩色光桥。从那花窗里探出来的半张小脸,被那黄绿色的明光,照耀得柔和如水。
那双映着光彩的眸子看到了他来,惊慌闪躲,一瞬之间,消失在了花窗后。
“嬷嬷,快,拿玉脂粉来。”星檀躲在花窗下,小声吩咐。她得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病人…
桂嬷嬷寻着那粉盒儿送了过去。却见得小主子捏着粉垫儿,往唇上扑了一层,又用手糊弄了三两下,抹去了多余的粉末…
门已经被人推开了。星檀将那粉盒随手一扔,抛去了窗外。那抹明黄色身影绕过外殿,入来屏风的时候,星檀已扶着桂嬷嬷起了身,做了跪礼。“陛下万安。”
“不必多礼。”
话还说着,皇帝已经落座在她方才靠着的凉榻上,很是不客气。她方为了观赏那流萤宫灯,寝殿里的烛火只让留了一盏。此下却被他唤着内侍多添两盏来。
见她还立着一旁,皇帝开了口。
“杵着做什么?陪朕来坐坐。”
她只好坐去他对面,刻意与两个位置之间的小案拉开了些许距离。
“臣妾身子不适,原本打算睡下了。”
皇帝没理会她的话,却不紧不慢,弄起方被她剪破的宫灯来。“怎的,这宫灯你很不喜欢?”他赏赐下来的东西就这么被弄破了,总该有个理由?出于对这赏赐的嫉恨?抑或是对月悠的不满?
“原本,很是喜欢。”
这话出乎了他的意料。他试探着去寻她的目光,她却始终未抬眸,只接着道:“这宫灯用心精巧。只是,若继续锁那些小虫儿,它们定撑不过明日。臣妾方擅自拿了主意…望陛下宽恕。”
宽恕?
凌烨嘴角划过一丝冷冷的笑意。
剪破一个宫灯,没什么好要宽恕的。
眼下,皇后嘴角那没抹均匀的白色玉脂粉,倒是很需要宽恕。
宫人端上来新的灯盏,越发将星檀那处小失误暴露无遗。桂嬷嬷一旁见着了,急着与小主子使眼色,却被皇帝喝止道,“朕与皇后说话,桂嬷嬷便先退下吧。”
星檀也默默与桂嬷嬷点头,她自问能应付皇帝。
桂嬷嬷想再抬手指指自己的嘴角提醒,却见皇帝眸色扫了过来,只好怯怯收回手,退了下去。
江羽已侍奉了茶水上来。皇帝接来饮了一口,“方在宴上酒乏,来皇后这里醒醒酒…”
醒酒哪里不能醒,怎非要来这儿呢?
星檀有些心中不大耐烦,方一时间的慌乱紧张,此刻渐渐平息,面上便只剩下几分慵懒。
她斜靠着凉榻的扶手,见那宫灯中还有几只小萤火虫,不愿离开。方抬手将宫灯取来了身边,持起一旁放着的团扇,扇风赶虫…
“皇后身子,看来已好了?”
星檀赶忙握拳到嘴边,轻声咳嗽了阵子,“有得太医院调理,傍晚睡了阵子,方起来用了两口粥药,还有些头晕脑胀的。陛下若不来,臣妾该得再睡下了。”
话刚落,皇帝微微倾身,已伸手过来。
星檀忙着后靠,然背后便是凉榻的扶手,无处可去,只好撇开自己的脸:“陛下做什么?”
“皇后可还发热?让朕看看。”
“不必劳烦陛下了,已经退了热。”
那只手却没收回去,触碰不到她的额头,反倒是落在她嘴角上,生了老茧的拇指在那儿一刮,也不知带走了什么…
凌烨恢复了坐姿,拇指与食指间缓缓摩挲着方那点儿白色的玉脂粉。
大周女子爱美,每每入睡都要涂玉脂粉在面上以做保养。皇后今日的用法到是别致了些。那如桃儿般的唇瓣儿上,今日看起来确是惨白了三分。
“可是方才留着嘴边的汤药?”星檀看着皇帝的面色,小心试探,“有劳陛下了。”她方偷吃了块儿玫瑰糕,喉咙眼儿里还泛着玫瑰香,心虚起来,与人打着马虎眼儿。
凌烨端起茶盏又小抿了一口,“皇后不必客气。”他懒得拆穿她,看她做戏说辞的模样,饶是觉着有趣…
星檀见他喝茶,深长地叹了声气,也不知这酒要醒到什么时候…可帝王兴致她不好触怒,只好慢慢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