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德子忙躲了躲,搪塞道,“娘娘恕罪,祖师爷的规矩,可不能见真脸的。”
“真是?”
“诶。”小德子笑着应了声儿。
娘娘今日的笑容,小德子素来也未曾见过,他昨日挨打的淤青还没退,他怎么好再吓着了娘娘…
星檀放过了小德子。
人家祖师爷的规矩,自然是不能坏的。
安小海却扫见远处那一行明黄的仪仗缓缓离开,忙与主子提了个醒儿,“娘娘,陛下好似方路过此处了。”
星檀这才回头,望了望那边的身影。转头回来的时候,满不在意道,“管他做什么?”
安小海被这话吓得跪去了地上,连带着身旁的内侍婢女,一并跟着跪了下来。
“娘娘,这话可不能说呀…”
“知道了,不说了。”星檀方说得小小声儿的,他们这般一跪,动静便就大了。“都快起来。”
安小海这才领着众人起了身,却见主儿从那秋千上溜了下来,一双绣鞋轻巧踩在草地上,问着他,“华庭轩外头的石榴可熟了?”
“回娘娘,算起来,确是吃石榴的时节了。娘娘若想用,奴才吩咐御膳房…”
星檀兴致好着:“不必,今儿我们自己摘。摘回来去骨取其汁,送去冰窖里,做成石榴冰。每人都有份儿。”
丘禾和银荷一齐馋得动了动嘴皮子。在江南的时候,小姐每每盛夏都要去山脚下采石榴,红彤彤的石榴子,榨干了汁儿,做成红宝石一般的石榴冰,赏着她们一人一根。等那石榴冰一点点在口中融化,莫提有多鲜甜了…
安小海犹豫着,娘娘今日着实不像娘娘。平日里娘娘端庄温仪,今儿这般却更似个水灵可爱的姑娘。
这宫里官威重,谁不仗着高位想压着底下的人几分气势。这华庭轩一去,传得出去各宫各苑耳朵里,娘娘这小半年积攒下来的威严,怕是便得要一扫而光了…
见安小海还想开口劝什么,星檀便就下了旨,“安公公,快引路吧。”
两大篮子的石榴被丘禾与银絮提回来后院儿的时候,正已过了午时。侍奉午膳的御膳房内侍们没见得人,只好将饭食留在了桌上。
安小海正忙着张罗娘娘的午膳,养心殿里却来了人传话,安小海只好先迎了出去。
星檀玩儿得有些乏了,那一身青竹服也被汗水浸透。桂嬷嬷让丘禾端了热水来,与主儿擦了身,方重新拿出一身轻薄的纱裙与主子换上。
安小海从外回来的时候,满面的踌躇。
星檀看出来不对,问起:“怎么了?”
安小海这才将陛下传陆家小姐去养心殿一道儿用晚膳的话,说给了星檀听。“娘娘,陛下这回可是动了心思了?”
星檀淡淡:“陛下的心意岂是我们能猜的?”
她随后吩咐着桂嬷嬷,“幺妹入宫行装轻简,一会儿取几件我未用过的新衣与她送去。”想了想,又再道,“妆台旁那珊瑚盒子里的首饰,也一同送去。”
安小海见主子笃定,心中打着顿儿:主子这可不是为小小姐做嫁衣裳么?
第9章 寒夏(9) 往事
入了夜,养心殿内烛光鼎盛。
陆月悠被江羽领来偏殿的时候,皇帝并不在偏殿里。眼前银火烛台雕花精美,花樽瓷盘釉色图纹雅致。她将手小心搭在放在一角的太师椅上,那楠木的纹路细腻规整,触手生温。
她今日一身深粉的轻罗裙,外作了件浅粉色丝衣。裙角细线刺绣的纹路,潜藏在裙摆褶皱之中,是不易发现的小精巧。头面与首饰,都是桂嬷嬷与她送来的。桂嬷嬷还依着长姐的吩咐帮她梳了妆。
她尚未出嫁,是以不必梳髻,留着些许长发在肩头腰后,愈发显得柔美。发间简单作了两只珊瑚嵌白玉珠的簪子,粉色的珊瑚尤为显得珍贵,白玉更是剔透晶莹。
观雨亭那日若说是重逢之后的试探,今日陛下再又传召,其中意味隐隐透着些许暧昧,她自然是不敢怠慢的。
良久,那抹明黄的身影方由江总管引着从外头进来。
陆月悠忙作了礼数。便见他缓缓走到桌前坐下,与她道,“不必多礼。”比起上回的冰冷,今日的陛下似是更近人情了几分。陆月悠方来的路上忐忑的心思,这才算是放了下来了些。
“坐来朕这里。”
皇帝话中几分柔和,让陆月悠心中泛起一丝甜。她起身时福了一福,抿着唇尊了他的旨意。
江蒙恩早早识相地退去了帘后,与二人独留出一片烛光。偏殿里不时传来几声娇笑,江蒙恩偷偷看了两眼,陆家小小姐笑起来,眼里泛着温润的烛光,确是个美人儿…
然而远远看去,陛下似并没有那么高兴…那张脸上不时闪过的几分落寞,十分不易察觉。若不是他侍奉主子得久,也是不敢这么揣度的…
凌烨今日着实是起了兴致。
许是太后那日一席话起了作用,又许是他对陆月悠还抱着一丝怜惜。澄湖边上那欢愉的笑声、轻巧的人,或许只是记忆里模糊的影子,他自能设法儿让它更清晰一些…
两杯花酿下肚,姑娘面上的神色也轻松起来几分,与他说起年幼时候一同围猎,设着陷阱却只捉着了只刺猬。刺猬生得可爱,只得拿回去供养着…
姑娘再喝了杯酒,话便说开了:“还有后来,祭祀大典前住宿行宫,臣子家眷们都得禁食荤腥。殿下却打了只野兔来,烤着吃…臣女也有幸跟着殿下…”
那时的时光轻松简单,他的太子皇兄还在,刚与长孙家的长女定了亲。北疆牛羊肉多,他习惯了,没肉吃的日子难过。好在行宫建落之处,好山好水,他寻来只野兔,便邀着皇兄与未来皇嫂一道儿享用。正巧,姑娘也在…
姑娘已经喝得微醺,两团微微的红晕印在脸颊上。笑声稍稍停下,却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黄沙场上的血蛮肉腥,早让他与享乐贪欢行如陌路,可自今日从澄湖回来,那阵笑声便不时在耳边响起…
眼前姑娘的面容煞是好看,却在烛火中微微扭曲,变成了暖帐中的那副模样…
姐妹眉眼虽是相似。可皇后中庭宽阔,眼尾拖长,那双眸色也更为幽深…
他不觉升起些许恨意,道不明是对谁,更像是对自己。
姑娘酒憨之时,他草草吩咐了帘后候着的江蒙恩,“送陆家小姐回承乾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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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皇城,泛着淡淡的青草香气。时而有燃过的炉香从几间大殿内飘出。借着晨间柔和的清风,与那青草味道交织在一起。
宁妃将将解了禁足,今日起便得与皇后问安定省,却已在惠安宫门前候着有一会儿了。
见长孙南玉从惠安宫中行了出来,宁妃忙迎了过去作了礼数,便凑去了长孙南玉耳边,“姐姐你可听闻了么?昨日夜里,陛下在养心殿设宴,召见陆月悠了。”
宁妃那淑仪宫里都已知道了的事儿,长孙南玉自是清楚的。昨夜里养心殿的内侍引着陆月悠从惠安宫门前经过的时候,她便让来公公去作了打听。
“召见了,又怎样?还不是好好送回来了。”长孙南玉并不如意,皇后独宠之势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宁妃劝道,“娘娘莫心急。不管怎样,这可都是个好苗头。陆家那小小姐,自幼便未与皇后养在一起,许是能站来娘娘这边的,也不一定。”
宁妃如此的说法,倒是提醒了长孙南玉。或许日后,那陆家小小姐会是她的好姐妹呢…
皇帝新设后宫,高位妃嫔人并不多。吴妃被贬薨逝,妃位也就剩下了宁妃与玉妃。徐嫔与安嫔位份高,尚且能来与皇后请安,其余的美人婕妤,便就不在此列了。
承乾宫大殿里,其他几个妃嫔也早早到齐了,见得长孙南玉进来,各自起身先与贵妃作了礼。长孙南玉却发觉,今日来问安的似是比往日多了一人。
那女子坐在大殿最末,极不起眼的一身青色衣裙,自是与重华彩的妃嫔服侍有所出入。只是肤白胜雪,双眸清冽幽深,与皇后十分相似…
长孙家与陆家同处高位,先皇还在世的时候,每每皇家家宴,两家的女儿都会随着母亲一同到场。她是见过陆月悠好些回的,只是自从上年翊王出事,陆月悠便被太后送去了桂月庵清修,已经整整一年未曾见过。
打量着皇后还未到,长孙南玉便先问候起来,“是国公府的月悠妹妹,怎来了也不与我们招呼一声儿?”
陆月悠觉着自己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可今儿一早,安公公特地来通传,长姐让她一道儿见见宫中妃嫔。听得裕贵妃问候,她起身福了一福,“是皇后长姐让臣女来,月悠怕是要扰着贵妃娘娘和诸位娘娘了。”
听得陆月悠这话,长孙南玉心中不大快活。
皇帝昨夜里将将与这陆家小姐用了晚膳,皇后今日便早早安排妹妹来妃嫔们的早会。帝后这般一唱一和,更似是一同在为陆月悠进宫册封的事儿搭桥铺路。
若陆月悠册封的这条路是皇后铺的,日后也只可能对这个长姐有感激之情,那她还与别人称什么姐妹。不过是承乾宫里多了个得力帮手罢了。
见得长孙南玉面色不佳,宁妃一旁小声伴着嘴皮子,“皇后娘娘还真是大度…”
星檀踩着这话头儿上,正扶着邢姑姑从内殿里行出来:“宁妃的金刚经看来好似还未抄够?”
宁妃一惊,忙跪去了地上。“皇后…娘娘吉祥。”
其余妃嫔见得皇后来,也齐齐跟着作了礼。
星檀不紧不慢地坐下,方唤着大家起了身。宁妃却是不敢动的。星檀也没理会,便就这么让她跪着。方那番对皇后的嘲讽,众人听在耳里。是以长孙南玉也不敢冒然求情,只好让她那好妹妹就这么委屈着。
如往日里一般,晨会说的都是些常事儿。
坐着裕贵妃对面的玉妃,却咳嗽起两声来。
星檀问候着她的身子,却发觉那玉妃并非只是受寒,那双眼里的闪躲,藏着几分担心。星檀也略有所听闻,玉妃的父亲镇海大将军,近日在朝堂上的日子不好过,已然被弹劾过好些回了。
星檀想起吴家的横祸,安慰起人来的时候,显得几分无力:“眼看就快要入秋,玉妃要当心秋寒。”京都比江南冷,星檀早就嘱咐过内务府,与各宫苑里备着入秋的用度。此回又再提醒了妃嫔们一番…
玉妃替着众人谢过皇后,安公公却领着江羽入来了大殿。
江羽先与皇后行了礼,方与众妃嫔道,“知道娘娘们都在,万岁爷特地让奴才来传句话的。今日夜里,万岁爷在浴秋园中摆宴,犒劳几位已逝大将军的遗孀家眷。有请皇后娘娘与诸位娘娘一同到宴。”
星檀替众人回话道:“有劳江公公,回陛下的话,就说本宫和诸位姐妹都会到席。”
江羽一揖,方接着补上一句,“陛下还说,陆家小姐也可跟着皇后娘娘一同前往。”
第10章 寒夏(10) 缺席
陆月悠起身作了礼,方看向上座的长姐。
星檀回江羽道:“本宫知道了。”
看来昨日皇帝与幺妹一见,收效甚好。还得让江羽特地来与她嘱咐,倒是省了她的气力。
江羽退下去不久,星檀便早早结束了晨会,起身行出到内殿,吩咐着邢姑姑,“一会儿请施太医来一趟。”
刑倩听得要请太医,上心来几分:“娘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嗯。”星檀看着邢姑姑,笑着点了点头,“头疼脑热,还有些小咳。总之,是去不了今日的晚宴了…”
虽平日里娘娘的起居都是桂嬷嬷照料,刑倩却多少也清楚娘娘身子的状况。
昨日夜里,娘娘还吃着石榴冰,赏着寝殿里侍奉的人一人一份儿。今日早膳,更是用了整三个水晶虾饺,一碗牛奶,三碟儿小菜。全然不像个病人。
刑倩已然猜得几分,娘娘只是不想去那晚宴罢了,方想请相熟的太医来,与她做个能告假的脉案。“奴婢先送娘娘回寝殿休息,便去太医院请施太医来。”
主仆二人笑了笑,心照不宣地正往寝殿去。却听得有人在后头喊着,“娘娘…”
星檀认得这声音,还未回头,陆月悠便已经快步跑来她旁边,扶起她手臂来。
“长姐替月悠打算了这么多,月悠还未谢过长姐。”
“月悠不必客气。”星檀本能地将手臂抽了回来。关照幺妹全出于母亲的嘱托,太后姑母的心愿,她又何德何能承此一句多谢。她还得多谢月悠呢,日后陆家的荣宠,可得全靠着幺妹了…
陆月悠抿唇笑了笑,见得长姐手腕上的崩布已经退了,方问起来,“上回那药膏不止能愈合烧伤烫伤,还能祛疤除痕的。长姐可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