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没什么由头,不知为何,颜乔乔忽然心中一震,眼鼻酸涩,很想哭。
“那,客人喜欢吗?”她的声音像一团蕴满水汽的云。
他抬眸,清冷带笑的黑眸望定她:“你是第一个客人,你喜欢吗?”
颜乔乔执杯的手指轻轻一颤,杯中荡出一圈圈碧澈的涟漪。
由指尖,散到心间。
“……喜、喜欢啊。”她掩饰地低下头,装模作样品起手中的甘茶。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心口仿佛有什么在抽枝发芽,疯一般地生长,令她浑身不安。
酥痒在骨子里,抓不着,挠不着。
“您的赤霞株长得真好。”放下杯盏的时候,她随便找了个话题尬聊。
“嗯。”他淡声道,“想着客人也许会喜欢,便种下它。”
颜乔乔怂了,根本没有胆量往下问,客人究竟喜欢不喜欢。
她发现,殿下与她想象中并不一样。
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向来是极温和却极疏离,拒人于千里,如九天高月。
而她面前这个人,却平易近人到离谱。
静默片刻,他问:“你与韩世子仍未和好么?”
颜乔乔怔怔抬头看他,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黑眸。
“无意冒犯。”他解释道,“只是此事毕竟因我讲法而起。”
颜乔乔赶紧摇了摇头:“殿下,与您无关。您讲的……”
她本想对着他拍上长长一串马屁,然而抬眸触到他病弱的身躯,那些恭维话忽然便梗在了心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您的身体怎么样了?”她问。
这个话题转得十分生硬,一听便知道她在逃避与韩峥有关的事情。
他垂了垂眸,意味不明道:“道心稳,便无碍。”
他忽然又咳了起来,抬袖半掩,用白帕擦了唇角,不知有没有染上血。
颜乔乔心揪得厉害,下意识便问:“您道心不稳么?”
话一出口,顿觉不对。
储君修的是仁君之道,道心不稳,岂不是意味着殿下他……不仁?
“咳咳!”她差点儿被自己大不敬的念头给呛死,“咳咳咳咳!咳!”
咳得比公良瑾这个病人更凶残。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传来。
他起身绕过茶台,袖挽清风,抬手轻轻拍她的背。
“把自己吓成这样。”他的语气无奈之极。
颜乔乔下意识地缩起肩膀,胸腔发紧,皱成一团。
旋即,她感觉到了他的动作、他的温度和他的力道。极清正,为她止咳,仅此而已。
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开。
她发现,自己不恐惧也不抗拒他的碰触。
她停止咳嗽,他便收手离开。
颜乔乔发现,和殿下聊天十分危险。谈她,难免要提及韩峥。谈他,更是容易踩到死亡陷阱。
难怪旁人都敬而远之。这便叫做,伴君如伴虎。
公良瑾看着她微闪的眼睛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轻咳一声:“在我面前大可随意些,无需诸般顾忌。”
颜乔乔礼貌地微笑:“是。”
“既然到清凉台寻我,想必是有自己无法解决的难题。请讲。”他推过一盏茶,随口提醒,“烫。”
颜乔乔张了张口:“……”
苍天可鉴,她真不是来寻他的。她只是,只是,脚自己就走到了这里,真不关脑子的事。
可是此刻双脚无法替她回答殿下。
她只好硬起头皮:“我就是,今日虽醒,却似活在梦中。殿下,您会不会忽然在某个瞬间,感觉‘这个场面仿佛曾经经历过’?”
他动作一顿,道:“有的。”
“何时?”她好奇地睁大眼睛。
“与你一样。”
颜乔乔:“!”
她像一只被点了穴的鹌鹑,浑身绒毛微微炸起。
他轻轻笑了下,声线温和,泛着浅浅懒意:“台上对答时,清凉台外搭讪时,方才提及韩世子时。”
颜乔乔:“……”
他也感觉似曾相识!不是,他怎么知道这些时刻令她感觉似曾相识?
颜乔乔有点晕。
这种……两个人极陌生,却又莫名熟稔的感觉,令她心脏悸颤,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激动。
她的心跳错乱了几拍,鬼使神差便道:“我与韩峥不会和好了。”
“好。”他淡淡应她,“我知道。”
他微微地笑,深黑又清澈的眼眸仿佛会发光。
颜乔乔晕得更厉害。
“那,殿下,您觉得为什么会有这种似曾相识感?”
他微挑眉梢:“前世有缘?或许。”
颜乔乔:“!”
不行了,喘不过气了,再这么说下去,她要心疾发作而亡。
她艰难地转回那个很危险的话题:“您的道心,因何不稳?”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曾陷于某种困境。”他缓声道,“某日,于杀戮间,窥见一轮明月,借此突破桎梏。然,月有阴晴圆缺,心亦是。”
颜乔乔:“……”
她谨慎地开口:“殿下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
他低低地笑:“不可说。”
视线相对,双双目光一滞。
“不可说”的这一霎,又见似曾相识。
颜乔乔脑海里下意识地蹦出一句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更加诡异的是,当她想到这句诗时,又一次在少皇殿下清冷幽黑的瞳眸中读出了“似曾相识”这四个字。
这都……似曾相识到脑子里面了。
他轻轻咳嗽,她也趁机清了清小嗓门。
“殿下已许久不曾弹琴了。”她道。
他缓缓动了下眼睫:“待月来么。”
她抬眸看他:“原来那曲子叫待月来?真好听,比我从小到大听过的所有曲子都好听。”
原谅她才疏学浅,没有办法拍出高雅马屁。
公良瑾:“……音律课不是教过么。”
颜乔乔:“……”
她艰难地解释道:“音律课都排在下午,那个时辰人最犯困,而且夫子总爱点秦妙有上台演奏,您是没听过她那个琴啊,特别有辨识度,刻意压慢拖长一个节拍,半死不活,催眠得很!我就,睡着睡着,几年就过去了。”
公良瑾掐了掐眉心,无语凝噎。
“来。”
他起身,带着她离开偏殿,走向楼台的琴亭。
颜乔乔忧心忡忡:“殿下,上面风太大,您的身体行不行啊?”
“你在,无碍。”他脚步不停。
颜乔乔又一次惶恐地屏住呼吸:“……”
幸好他及时补了一句:“你来为我挡风。”
颜乔乔:“……哦。”
登上白玉楼台,视野陡然开阔,昆山院诸多景色尽收眼底。
颜乔乔环视一圈,正是心旷神怡时,目光忽然凝滞。
赤云台那一片美丽红云中,极突兀地缺了一块,就像绸缎上的灼洞,又像青丝中的癞疤。
那是……她的院子!
她那棵全昆山最美的赤霞株,变成了一个大秃子,密密麻麻地挂满风铃。
从这里望去,委实是败兴之极。
她的胸腔忽然又收缩起来,内脏仿佛被人用手攥住,一抽一抽地钝疼。
“过来。”亭中传出如玉如泉的嗓音,“今日奏一曲,明月入我怀。”
第84章 强势霸道
琴音渐起。
修长如竹的手指,拨着弦,一下一下,如月华照进颜乔乔的身躯,泛起清朗疏阔的涟漪。
艳阳渐渐淡去。
恍惚间,以为白玉楼台上升起了一轮月。
阴晴圆缺又何妨,待月之人,只怕月不来。
颜乔乔的心绪随着琴音悠悠四荡。
那些郁结于胸的闷苦,经由琴声一点一点被拨开,就像明月穿过乌云,洒落满怀皎洁。
她怔怔看着这一人一琴,不知不觉便痴了。
这曲子,是风,是月,是人世欢喜。
一曲终,他摁不下咳意,背转过身,边咳边喘。
颜乔乔陡然回神,疾疾上前,探手轻拍他的后背。
瘦骨坚硬嶙峋,她的手拍上去,就像柔软的花瓣拂过陡峭山石。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她忧心如焚。
他的身躯微微一顿,片刻,摁住咳意,哑着声线道:“这么待着就好。”
“哦……”
她木头木脑地想,殿下这是让她什么也不用做的意思吧?
她轻轻蜷起手指,飞快地立直身躯。
起得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袭来,视野泛黑,眼前冒起了金星。
她踉跄一步,险些向前栽倒。
幸好一只大手及时捉住了她的胳膊。
“当心。”
他的手比她想象中有力得多,坚硬修长的手指握得她生疼,她有种错觉,自己的身体就像一根娇嫩的花枝,轻易便能被他折断,染他一身花汁。
头仍晕着,她下意识抬起手,抓住他的衣袖。
布料比想象中硬挺一些,冰冰凉凉,她身体前倾,闻到了清幽的寒香。因为久病,清香中带着微涩的苦药味道。
另一只大手扶住她的肩。
动作微微迟疑,似乎不知道该扶她站稳还是拥她入怀。
“你可好?”他俯身问。
“我……”她借着他的力道虚弱地站好,缓缓抬眸看他,“好饿,我怎么饿成这样。”
她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正常进食了。说来也奇怪,这么久都不觉得饿,听一首琴曲,忽然便感觉前胸贴上后背,心里胃里灼着痛,提不起一丝力气来。
公良瑾:“……”
他问:“自己还能走么?我抱你下去?”
说话时,他已微微躬身,准备将她打横抱起。
颜乔乔急忙拒绝:“不用,殿下!”
她画蛇添足地补充道:“我再不吃饭,也比您这个病人强壮得多。”
公良瑾:“……”
颜乔乔发现,没有七情六欲的君子瑾玉似乎生气了。
他向她展示了何为“拂袖而去”。
惹恼了储君,她竟然丝毫也不觉惶恐害怕,反倒是偷偷掩着唇笑弯了眼睛。
他走出亭台时,背影忽然一顿,旋即,返身大步折回。
颜乔乔:“?”
他反手摘下白色大氅,披在她的身上,拉起兜帽,将她的脑袋整个罩进去。
“殿下?”
白氅上带着他温凉的体温,还有那股清雅幽淡的寒香。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抬眸看着他,心脏跳得凌乱。
用外氅裹住她之后,他面无表情地俯身,利落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踏出亭台。
颜乔乔:“!”
她惊得忘记呼吸,心跳停滞。
“不要东张西望。”他说。
“哦……”她发出气息错乱的声音。
公良瑾终究是低估了颜乔乔的逆反心。
她这个人,自幼离经叛道,不让她做什么,她心中更如猫抓。
他抱着她没走出几步,她就作死地转了转眼珠,扫向四下。这一望,遥遥便望见她那株残疾凋零的赤霞株上坐着一个人,正在摆弄那些讨厌的铃铛。
韩峥。
身高腿长,像只巨大的蜘蛛,伏在他布置的蛛网上。
他又擅自跑进她院子里了!
颜乔乔胸口发紧,呼吸陡然凌乱。
她从未想过,站在清凉台的楼阁上往下望,这一幕竟是那么清晰、那么刺眼。
她的双肩轻轻一颤,内脏被无形的手攥紧,攥得生疼。
公良瑾脚步微顿,环在肩上的那只大手扬起少许,用两根修长手指摁住她的脑袋,将她的脸蛋整个埋入他的胸怀。
“别乱看。”他道。
距离这么近,他身上的寒香带上了细碎的冰屑感,进入肺腑,清爽又心悸。
她怔怔想,这是真正的清风明月,一尘不染。
下了楼台,他呼吸带喘。
“殿下,我自己走。”颜乔乔轻声说。
迟疑片刻,公良瑾的强势霸道终究还是被病躯打败。
他把她放下地,强行摁住咳意,清冷玉白的眼尾憋出浅浅一层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