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得天独厚的本领。
她赶紧拎起裙摆踮起脚尖,迅速环视周围,艰难地找到一个位置入坐。
看这密密麻麻的人头,恐怕整个昆山院的学子都出动了吧?
整个场地人气非凡,但除了讲坛上说法的如玉谪仙之外,八卦广场再无第二人的声音。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带着点喘意,时不时轻轻咳几声,然后嗓音便会发哑。
既让人揪心,又让人沉迷。
颜乔乔神思恍惚,后知后觉地想,‘像我这般不学无术的人,便是来欣赏殿下天籁之音的吧……’
旋即,她发现哪里有点不对。
她,竟然,能,听得懂!
她听得懂!
对于迟迟无法顿悟道意的她来说,道法向来是天书中的天书,每个字都不认识,认识了也读不懂。
然而此刻,听着那个人缓缓道来,她竟像是被打断了奇经八脉一般,不但听得懂,心中还颇有感触,只觉一通百通。
她难以置信地想道:‘我开窍了!我和秋试第二名的张星平一样开窍了!张师兄!你与我,就是殿下座下一对并蒂花!’
‘我,颜乔乔,气跑过九名夫子的知名废材,居然,开窍了!’
‘如听仙乐耳暂明,少皇殿下是神仙,真神仙!’
满脑子错乱思绪,如同惊雷在劈、野牛在撞。
她出神地凝视那道身影。
他骨相极好,即便只能看见一个轮廓,亦能看出俊美无俦。再有那一身光风霁月的气度,当真是公子世无双。
何人不向往明月呢。
珍贵时光转瞬即逝。晃眼,讲法便结束了。
公良瑾语声落下,如同寒琴悠然而止。
依着传统惯例,夫子授课之后,该由学子提出疑问,夫子释疑解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概算是学术上的“踢馆”。
席间寂静无声。
这里可是聚集了几乎整个昆山院的学生,倘若提出的问题水平不够,将会沦为全院笑柄。
半晌,一声朗笑传开,前排站起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韩峥。
他端端正正行礼,然后大步踱上讲坛,站在公良夫子面前。
“大公子,我有三问,请赐教。”学术踢馆,名正言顺。
“请讲。”公良夫子淡声道。
颜乔乔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韩峥朗声道来:“第一问,既然‘道可道,非常道’,那么,但凡能够以言辞表述之道,岂不是皆为伪道,而非真道?第二问,既然大公子所述皆非真道,岂不是在误人子弟?”
闻言,举座哗然。
大公子讲的道,化繁为简,深入浅出,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韩峥问的却是大道本身。大道玄奥,非言语能及。从这个角度上讲,只要能够宣于之口,便绝无可能是真正的道。
席间“嗡嗡”议论起来。
讲坛上的两位,一位是可望不可及的神仙中人,另一位是公认的天之骄子、封顶红尘的妙郎君。看这二人针锋相对,不禁叫人心潮澎湃,涌起隐秘而奇异的欲望——无论哪一个跌落尘泥,都让人扼腕且兴奋,仿佛离自己便近了许多。
颜乔乔攥住手指,心跳加速。
她想,韩峥不讲武德!若照他这么说,古往今来,圣贤便不能著书立说、教化万民?这是什么道理?
底下议论纷纷,台上的公良夫子依旧温和斯文,不疾不徐。
他淡笑道:“我所言者,自是我之道。闻我之道,或有所得,或无所得,皆是汝之道。汝道非吾道,此即为‘无常’。”
众人讷讷点头称是。听君一席话,各自悟红尘,各人所得,便是各人的道。是这个道理。
公良瑾又道:“道法自然。韩世子,你着相了。”
这是答韩峥第二问。
世间万物皆是道。公良夫子今日讲法,本身即是‘道’。观世间万物,自悟心得,悟出的道理是对是错、是利是害,皆是自己的事情,如何能怨得到客观存在的事物本身?那不就是小儿摔跤打地板么?
颜乔乔激动地起身带头鼓掌。
很快,掌声连成一片,为公良夫子叫好。
“大公子厉害。”韩峥拱手,“第三问,圣贤云‘辩无胜’,只要开口论辩,无论胜负皆已落了下乘,有违圣贤之道。大公子以为如何?”
韩峥这已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战术了。
一心便是要将公良瑾拉下神坛。
众人窃窃私语。
片刻之后,公良瑾忽地轻笑一声。
“嗯?”他咳了下,微微拖长声线,“韩世子不是在向我请教么,何来论辩之说?”
韩峥:“……”
众人:“噗嗤。”
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韩峥输了。
他自己自然也很清楚,于是恭恭敬敬长揖到底,道:“大公子道法精奥玄深,在下心服口服。”
“过奖。”公良瑾淡淡道。
韩峥直起声,开玩笑一般感叹道:“可惜我那颜师妹不爱学,没兴趣听大公子讲法,我再三邀约她都不肯来,甘愿窝在院子里等我给她带汤回去,真是的!”
颜乔乔身躯一震。直觉告诉她,这一句,才是韩峥今日上台的真正意图。
他这是什么意思?特意跑到大庭广众之下秀恩爱?告诉大公子和整个昆山院的学子们,在她颜乔乔心目中,大公子拖着病躯讲法,还不及一碗什么西州破汤?
这人有病吧!
颜乔乔深觉丢脸,怒而起身,发现讲坛上的公良瑾正好将目光瞥了过来。
她的心脏没着没落地漏跳一拍,胸中涌起了莫大的庆幸。
幸好来了,要不然岂不是由着韩峥给她瞎扣大帽子?
颜乔乔拎起裙摆,顺着广场间的过道跑向讲坛。
一边跑,一边念头急转——她该如何名正言顺地站在那里,让大家知道韩峥在胡说八道,并且不被赶下台去呢?
思忖间,人已踏入讲坛法阵。
“大公子,我也有一个问题请教!”清灵柔软、带着喘意的声音传遍广场。
底下嗡一声议论纷纷。
就她?就这全院知名的废材?
第81章 师从何人
这段日子,颜乔乔因为心中抑郁,将自己的身体折腾得不像样子。
一路跑上讲坛,只觉两眼发黑,上气不接下气。
喊完一句话,立刻拄着腿喘起大气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韩峥大步一迈,近身、扬手,便要抓她的胳膊。
颜乔乔眼冒金星,一时退让不及。
“韩世子。”讲坛上有清风拂动,一只广袖与一道淡淡的声线拦在颜乔乔身前,“规矩何在。”
颜乔乔心尖微震,忍着眩晕,抬眸望向这道身影。
如松如竹,修长孤直,距离她,不过一尺之遥。
韩峥急急退后拱手施礼:“是我失礼了,请大公子恕罪。”
礼毕,他望向颜乔乔,亲热熟稔地笑道:“颜师妹,这种场合休要玩闹,速速向大公子道歉,然后随我离去——大公子请莫要怪她,她性子顽劣,一向没轻没重,我代她向你和大伙赔不是了。”
颜乔乔总算喘匀了气。
韩峥这副语气,让她更是满心不爽。他凭什么作她的主?就凭他脸大?
她眯了眯眸,懒洋洋道:“韩师兄可真奇怪,我为何要道歉?我都还未开口,你便认定我会与你一样丢脸吗?”
韩峥:“……”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台下众人:“……噗嗤。”
公良瑾轻拂广袖,回身望向颜乔乔。
没笑,只道:“有何问题,请讲。”
他的声线极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颜乔乔眸光一转,只见负责维持广场纪律的执事们已虎视眈眈,准备撵人。
她赶紧退开两步,向着公良瑾长揖到底:“大公子。我想请问,您相不相信,您今日所授,我已一字不漏全部学会?”
公良瑾怔忡片刻,然后极慢极慢地眨了一下清冷幽黑的眸,微微倾身,唇角勾出好奇的弧度。
台下一众学子齐齐失声,目瞪口呆地望着颜乔乔:“……”
这是什么清奇的路数?
韩峥挤出讪笑:“颜师妹别开玩……”
公良瑾竖起手掌制止他发言,眸光微带审视,看定颜乔乔。
“那,我问,你答。”他道。
颜乔乔望着他的眼睛,心尖轻轻一悸,正色点头。
这个人,分明高远如天边的月,却让她感觉到莫名熟悉。
“何为炁灵相感?”他淡淡开口发问。
颜乔乔倏地回神,本能般开口:“人体亦合大道之势,灵气纳入经脉之后,便与自身共鸣共振……”
公良瑾微微挑眉,又问:“阵中‘巽’、‘艮’,与经义如何对应?”
这个问题很偏,一眼望去,台下学子俱是愁眉苦脸,抓耳挠腮。
颜乔乔却答得不假思索:“若以经纬论,则应的是南冥、离火……”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昆山院众学子深刻体会到了何为对答如流、口若悬河、能言善道、夫唱妇随(?)。
似乎没有任何问题能够考倒知名废材颜乔乔。
她越战越勇,偶尔公良瑾还未发问,她便能先一步猜到他的问题,令他挑眉失笑。
他笑起来好看极了,精神也仿佛好了许多,完美的面容在阳光下浅浅泛着光,像一尊无瑕的玉雕。
他笑,颜乔乔不禁也跟着笑。
一动一静,气氛好得容不下一根多余的头发丝。
很多余的韩峥立在一旁,脸色黑如锅底。
半晌。
公良瑾抬手捏了捏眉心:“最后一问,你师从何人。”
颜乔乔抬眸望向他,只见他那双清冷幽黑的长眸中清晰地浮起一丝不解——两个人如此契合,就像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一样。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那自然是您啊!”
公良瑾:“……就方才?”
“就方才!”颜乔乔斩钉截铁,顺势大拍马屁,“您讲的道法字字玑珠,一听便令人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听完您讲道,还不能记住这些简单的知识吧?”
韩峥:“……”
众学子:“……”
“哦,不!”台下忽有一人捂心痛呼,“怎么会有这样的天才,我张星平不服!天道不公,天道不公!有朝一日刀在手,屠遍世间天赋狗!”
是秋试第二名的张师兄。
颜乔乔有些不好意思,冲着台下抱手谦逊:“没有没有,哪里哪里,都是大公子教得好!”
回眸一看,只见大公子微微眯着狭长的眸,若有所思的样子。
片刻,他垂眸轻笑,道:“该我回答你的问题了。今日所授,你已一字不错尽数掌握,我信。”
颜乔乔得意地弯起眉眼,倘若她有尾巴的话,公良瑾毫不怀疑她能当场开屏。
“嗯嗯!”她重重点头,望向立在一旁黑脸的韩峥,“所以韩师兄日后请不要以己度人。你不爱学习,那是你自己的事,可不要随便拉旁人下水,我,可有兴趣了,学得极好,与你完全不一样!”
韩峥硬生生气乐了,胸膛一鼓一鼓,额角迸出道道青筋。
他咬着牙根,强笑道:“终日与你相伴,倒真没看出你如此好学。”
颜乔乔能感觉到,他要表达的重点就是“终日”。她心中其实有些不解,今日韩峥种种举动,就像是刻意要在少皇殿下面前彰显他与她关系不同。可是,她和殿下完全没有任何交集啊?
这算什么?他把殿下当作假想敌?打空气呢?
“唔。”她思绪转动,脸上懒洋洋地笑,“如今既然知道了,那就不要有事没事跑来赤云台,耽误我读书。”
韩峥:“你……”
“好了。”公良瑾微笑道,“诸位可还有问题?没有便散了。”
颜乔乔踏着山道返回赤云台时,只觉神清气爽,通体舒畅。
韩峥追上来。
“师妹这是何意?”他的眸色分明已阴沉得滴水,唇角硬是要挂起僵硬的笑容。
颜乔乔眨了下眼睛:“勤奋好学,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该在少皇面前出风头。”他眸光闪动,“诸侯该远离皇室,自觉避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