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珠华先生消失时,因为不知她的底细,所以也未曾深想。
原来只是障眼之法。
颜乔乔醍醐灌顶:“在途中,韩峥便已金蝉脱壳。离霜故意闯到这显眼的塔楼上,既是为了牢牢抓住追兵的注意力,也是为了拖延时间,方便韩峥远遁千里。”
说到此处,她不禁十分感慨——世事当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那日她说韩峥像个蟑螂、金蝉,可不就是一语成谶?
打不死的蟑螂,脱壳而逃的金蝉。
公良瑾淡笑颔首。
颜乔乔欣喜片刻,复又皱起了眉头:“事发已数个时辰,此刻找人,便如大海捞针。”
公良瑾不以为意:“搬山倒海不在话下。”
广袖轻轻拢了拢她的肩,他带着她踏下塔楼。
路过历史悠久的风化城墙时,颜乔乔忍不住抬手指了指庞然巨城中的紫钟楼,悄声对他说:“殿下前世便是在那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他淡声问:“很遗憾不曾看到?”
颜乔乔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希望殿下今生顺顺遂遂,无病无灾。”
“放心。”
她偷偷斜眼打量他一下,见他长眸微弯,唇角勾着淡定自若的笑容。
心中忽然便暖暖懒懒的,不愿再去深想那些思不得和求不得。
*
离开城楼,坐上熟悉的奢华大马车。
公良瑾没给她递茶,而是将几份信报推到她的面前。
颜乔乔简单扫过一眼,便知是她骗韩峥坠下琉璃塔那日,殿下派人调查的三路消息。
顾京日常往来。琉璃塔参建人员。三个月内西梁方向全部商道。
她凝神细看,渐渐看出些端倪。
顾京爱妻如命,却时常往京陵东南的红灯笼区跑。而当年参与建造琉璃塔的工匠们,绝大部分都发生了种种并不惹人注意的意外,在近几年内陆续离开人世,据亲友称,生前或多或少曾去过红灯笼区。
西梁商道那边,一直有货物送入京陵东南角。
颜乔乔伸出手指,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地图东南角的红灯笼区,笃定道:“此地必有妖。”
公良瑾淡笑颔首。
马车向着目的地进发。
颜乔乔犹豫了一会儿,问出一个不太尊师重道的问题:“殿下,院长他老人家在昆山巨阵内不是手眼通天么?为何韩峥深夜入侵赤云台,院长却视而不见?”
公良瑾顿了片刻,回道:“近日,老师夜间看陵。”
“看什么陵?”颜乔乔不解。
公良瑾垂眸淡笑:“秘密。”
颜乔乔郁闷地拖长了声气:“殿下——什么秘密是韩峥都知道,我却不能知道的?”
公良瑾眉眼间浮起些无奈,似是被她说服。
水墨画般的人,无奈起来,便有了些红尘烟火气。
他沉吟少时,薄唇微抿,云淡风轻地道:“我父之陵。时日紧迫,其中一些阵法需要老师亲自操持。”
颜乔乔不禁睁大了双眼。
帝君……还未及不惑之年啊,也不曾听说贵体有恙,如何就要赶着建造陵寝了?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
“父亲的仁君道意已达大宗师之境。两年之内,便要化圣登仙。”
颜乔乔愕然动了动唇。
化圣?圣人不是得道飞升么?
忽然,她想起殿下曾经提到过,修仁君之道,泽被万民,却不惠及己身。
所以,在肉、身得不到进益的情况下,道法化圣,便会……身陨?
她的呼吸蓦然凝滞,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想起,每一代帝君,在位时间仿佛都不是很长。
若两年之内帝君便要仙逝的话……
前世帝君与君后御驾亲征,在京陵以北重创神啸铁骑,其实是借回光返照之机,以圣阶道法御敌、痛击进犯的神啸么?
想到帝后双双陨落于前线,颜乔乔心中大恸,忍了又忍才没落下泪来。
“殿下……”
她的心头涌起极复杂的情绪。
原来公良一族背负的东西,比世人所知更要多得多。
心中悲恸,脑子一抽,她道:“那殿下,您是不是得抓紧时间留个小少皇?”
公良瑾:“……”
第59章 烟花之地
公良瑾神色微滞。
片刻,他瞥着她,反问:“你说呢?”
颜乔乔陷入了沉思。
此刻,她的心中倒是丝毫没有儿女情长。她想的是前世那些波澜壮阔的、她不曾参与的过往。
她并不知道公良家族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使命。
一代代帝君春风化雨、泽被万民。
得知父兄去世之时,她难过得仿佛天都塌了半块,而殿下,他也经历了至亲离世,却还要拖着病躯,登上城楼,死守空城庇护万民。
推己及人,更是痛彻心扉。
心痛之余,胸中翻腾起更多的钦佩爱戴。
倘若前世不是被韩峥困在大西州,该有多好?她一定会来到京陵的,哪怕做一个最弱的兵,能够与殿下一道防守这座城,同生共死,那也是荣幸之至。
心中沸腾着豪言壮语,她凝视他,郑重其事地开口道:“殿下,我愿为您……”
话至一半,忽然想起方才自己和殿下在聊什么。
说的仿佛是……留个小少皇?
颜乔乔差点闪了舌头,正要撇清,马车忽然“吱”地一停。
目的地,到了。
“殿……”
公良瑾淡笑起身:“知道了。”
颜乔乔:“……???”
“殿……”
他点了点她旁边软榻上的包袱:“换好衣裳下来。”
“殿……”
车帘一晃,他离开车厢,体贴地为她阖好了木门扇。
颜乔乔:“……”
不是,殿下他,他知道什么了?
将手伸向包袱时,指尖微微有些颤。
一炷香之后,颜乔乔换上一身青色男装,用他备下的竹木簪子挽了发,领口高束,挡住并不存在的“喉结”,然后慢吞吞走出马车。
抬眸一看,见公良瑾摘掉了华贵大氅,里面穿一袭淡灰的袍,清清皎皎,像个会读书的世家公子。
四目相对,公良瑾长眉微蹙,道:“漂亮了些。”
颜乔乔偷偷吸气:“……哦。”
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没有得意到尾羽开屏——殿下竟直言夸她漂亮!
他从沉舟手中接过一支眉笔,走到近前。
广袖一遮,长身微倾,竟是亲自动手给她画起了眉。
“!”
颜乔乔被困在车厢壁上。
心肝悬到了半空,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弹。
男人漂亮的眉眼近在咫尺,他的神色专注至极,薄唇微抿,唇角略向下,呼吸清而浅,墨笔一下一下拂过她的眉梢,一下一下,只重不轻。
如同她的心跳。
背着光,他的轮廓染上了浅浅的金边。
时而他微微眯眸,凑近细看。低垂专注的眉眼,仿佛随时可以倾身吻下。
颜乔乔感觉身后的车厢变得很滑很滑,身体不自觉地往下呲溜。
片刻,他直起身子,左右端详一眼,满意颔首。
“……”颜乔乔脑海里飘过一万句诗,遗憾的是,茫茫诗山诗海间,她竟拎不出一首囫囵的。
画什么眉?倚什么窗?梳什么妆?
双腿有些发软。
悄悄扶了下车厢,这才堪堪站稳身子。
“走吧。”他偏偏头,示意她跟上。
“……哦。”
颜乔乔偷偷清了清嗓子,双脚像踩着棉花一般,追到他的身旁。
“殿下,”她没话找话,“我看话本子里面,男装逛烟花之地的女子,最终总要散下满头长发,然后载歌载舞惊艳全场。”
公良瑾:“……”
他认真看了她一眼,正色道:“你我大约无需这般。”
不知是不是错觉,颜乔乔竟然在他那双黑澈至极的瞳眸中看出了三分心虚。
“?”
两句话的功夫,二人已踏入了满楼袖招的流金地段。
空气中满是脂粉浓香,熏得人神思翩然。
颜乔乔本以为殿下这样的祸水容颜定要惹得姑娘们大打出手,不料在他路过花楼之际,倚着二楼香栏的姑娘们竟是齐齐失了声,旋即,一个个用红袖掩住了娇艳的面庞。
公良瑾路过之处,两畔花楼鸦雀无声。
颜乔乔:“?”
她的脑海中不禁掠过一些很不对劲的念头。
视线四下一瞟,盯住一位藏在门前廊柱下的粉衣姑娘。
颜乔乔蹭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对方肩头,神秘兮兮地沉下嗓音问:“为何大家都要避着那位灰衣公子?”
粉衣姑娘从衣袖后面探出脸来。
视线落到颜乔乔脸上,先是微微惊艳,旋即眼角抽了抽,望着她的眉毛,有些欲言又止。
颜乔乔十分上道,立刻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交到粉衣姑娘手中。
粉衣姑娘探身往街中望了一眼。
见公良瑾顿足望过来,她“嗖”一下缩回了朱红描金廊柱后面,细声细气地回道:“旁人我不知,我只知他是我梦中人的模样,不愿叫他看到我沦落风尘。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颜乔乔惊奇道:“你梦中人,竟生得如此容颜?”
粉衣姑娘羞涩地摇了摇头:“既然见君,从此君便是梦里人。”
颜乔乔:“……”
她震惊地走回公良瑾身旁,怔怔看了他一眼——殿下不愧是神仙下凡。
前行一段,颜乔乔忍不住道:“殿下,盛况空前,让我不禁想起一句诗。”
“嗯?”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
说话间,破釜等人陆续过来回报。
破釜道:“禀殿下,询问过数家青楼的老鸨与妓子,都在骂缈烟阁,让我等千万莫去那一家。说是那两个头牌都假清高,动不动半天不让人碰,偏就霸住客人不放。”
其余诸人说的也差不多。
总之,那家名叫缈烟阁的花楼便是众矢之的——旁人的头牌就那几个,不得空了客人便去别家,大伙匀一匀都能有口汤。而这缈烟阁明明只有两个头牌,却仿佛总也用不完。
颜乔乔怔忡道:“……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公良瑾挥了挥手,破釜沉舟率领一众暗卫急掠直上,顷刻便将前方一幢独立小花楼围得水泄不通。
进入金碧辉煌的小楼中,颜乔乔把眼一抬,便见两位堪称绝色的美人正在庭中表演,一人抚琴,一人弹琵琶。
这便是那两位头牌了。
虽是白日,庭台下面却坐满了客人,正在大把大把地往台上抛洒细碎的金银。
公良瑾抬了抬手。
只见如狼似虎的暗卫们无视上前阻拦的老鸨护卫,径直顺着雕花木楼梯往二楼厢房里闯。
一脚踢开一扇门,楼中乱成了团。
一个个衣衫整或不整的恩客被撵出厢房。
很快,更加惊恐的惨叫声连迭而起:“惊鸿姑娘不是在我房中吗!楼下怎会又有个惊鸿姑娘!”
“鬼啊——见鬼啦——”
一个还未提好亵裤的男子途经隔壁厢房时偏头望了一眼,只来得及喊出半句“飞雪?!那方才与我……”话至半截,便晕了过去,一头栽倒在木廊过道上。
很快,楼中无关人等皆被清了出去。
只卖艺不许碰的那些个“惊鸿飞雪”,只要用力戳一戳,便会散成一堆灵气波纹。
看着台上两位绝色佳人原地散去,颜乔乔的心情不禁十分复杂。
没想到,能人异士竟然藏在烟花之地,用这般神奇独特的道意敛财,真可谓生财有道。
很快,那两个正在四处忙碌赶场的头牌真身就被揪了出来。
侍卫们给她们罩上衣物,拎到公良瑾面前。
“大人,我们并未犯法啊……”
颜乔乔正色道:“这是经营欺诈。”
惊鸿飞雪:“……”
“说吧,谁为你等施展的这伪身之术?”颜乔乔扬了扬下颌,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能坐下来好好说话的事情,便不要动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