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等等,等等,一开始有人出事那会儿,咱们不是还纳闷,说怎么一个二个的刚娶了媳妇就想不开……后来说是巫蛊,就没再琢磨这事了。”
人群中逐渐响起了惊恐的吸气声。
“对啊,柱良、双成、长贵他们,好像都是同一批刚买不久的媳妇……”
“然后他们就全死啦!”
*
颜乔乔已连续三日遭遇梦魇。
今夜魇得更深,她闻着那股熏人的龙涎香,感觉到一个冰冷的阴影笼罩在自己周围。
双耳耳畔再一次同时响彻着那个噩梦般的嗓音。
“夫人。”
“没了我,你就这么开心?”
“你置我于何地啊?”
颜乔乔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她屏住呼吸,用力向左右摆头。
那道阴恻恻的嗓音就贴着她的两边耳廓,挣扎之时,感觉就像不断把自己的耳朵往阴气里面凑。
“还没意识到么,我不在别处,就在你的心里啊。你死也摆脱不了我,夫人,我跟着你回来了,惊喜不惊喜?”
飘忽的声音环住她,响彻左右双耳,响彻她的脑海。
颜乔乔呼吸凝滞了好一会儿。
她逼自己冷静。
梦魇便是心中最大的恐惧,越怕越见鬼。
‘我不怕你,韩峥。’
她默了默,然后用寡妇教给她的方法,很生涩地、一字一斟酌地在心中骂起了脏话。
“骂人也这么可爱。”韩峥的低笑阴魂不散,“还没意识到么,你吸纳越多的灵气,我就会变得越强大。挣不开了,是么,别着急,这才刚刚开始。”
颜乔乔的心跳几乎停滞。
“或者我们给彼此一个机会。”他幽幽道,“我对夺舍自己曾经的夫人没什么兴趣,不如,你帮我夺舍我自己怎么样?”
颜乔乔默默积蓄力气,继续尝试摇头摆脱桎梏。
他轻轻笑起来:“别做无用功了,省点力气好好听我说话。再这样下去,你与我的魂魄只会越系越紧,到最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生生世世,纠缠到死。”
“你喜欢这样的结局么,我不喜欢。认真听着我的建议——去找这一世的韩峥,用嘴给他渡一口灵气,如此,我便能离开你,附身夺舍我自己。”
“别着急抗拒,别着急否决我的建议。你把这一世无辜的我害得那样惨,午夜梦回,心中难道就不曾有愧?欺负一个一无所知的人,真的有意思吗?”
“不如你让我回去,你我公平斗一场。你恨的是我啊,夫人,有什么仇怨,你该冲我来才是,嗯?”
“……你该不会害怕一个废人吧?”
他轻轻在她耳畔笑。
颜乔乔感觉身躯稍松,抓住机会猛然将头拧到一旁。
夜风中,满树赤云摇曳。
周遭静谧,心跳重如鼓擂。
第53章 四目相对
颜乔乔起身坐在床榻上,捂住怦怦乱跳的心,大口大口地喘息。
这一刻感受到的恐惧,竟比梦魇时还要更强烈。
方才只顾着挣脱,未及细想韩峥那些话,此刻凝神一想,只觉坠入冰窟,冻进了骨血深处。
他也回来了?
如孟安晴那般……一体双魂?
她的脑海中迅速掠过几个驳杂的念头。
入梦解决?不行,大儒与梦道宗师反复提起,入梦之事绝不能让恶魂知道。
让他夺舍他自己去?那岂不是遂了他的意?
不行,都不行。
颜乔乔深深缓缓地吸气,压下诸多错乱的念头,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天光微明时,颜乔乔让孟安晴替她告假,她径直去了莲药台。
最近她每日都来,看守禁制的执事们已经习惯,点点头,便给她放行。
颜乔乔绕过护心池,踏上东厢木廊,轻而迅捷地走到厢房前。
正要抬手推门,只见两扇雕花木门向内侧拉开,离霜站在门内,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睛。
“有事?”离霜冷冰冰地问。
“我想见见韩师兄。”
离霜抿了下唇:“等。”
她返身大步掠入内室。片刻之后,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以及用隔夜冷茶漱口的声音。
再过片刻,内帘一掀,离霜垂着双眸,用轮椅将韩峥推了出来。
韩峥脸上挂着一点不大自在的微笑,到了近前,他微微偏着头,带着些小心地问:“颜师妹一大早寻我,莫不是想起有什么账要与我清算?”
颜乔乔不眨眼地盯着他。
她站着,他坐着,便显得居高临下、咄咄逼人。
韩峥生着一双狭长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如今病弱,眸中没了攻击性,这般看着人,感觉就像……一只孔雀露出讨好的模样。
四目相对,颜乔乔未能看出任何异样。
她俯身凑近了些,不动声色地嗅嗅。
没有熏香味道,一丝一缕也没有。
韩峥原本惯用浓香,腌制入味,即便在温泉池子里泡上几个时辰,身上仍带着那股味道。
“你说你喜欢我?”颜乔乔冷漠地问。
韩峥噗一下咳出了声,眼睫颤了几下,苍白的脸颊浮起晕红。
“是啊,怎么了?”
“哦。”颜乔乔点点头,“没别的事,就是过来告诉你一声,我不喜欢你,一根手指头也不会碰你!”
说罢,她骄傲地扬起脸,嚣张跋扈地环视他与离霜。
韩峥:“……”
离霜:“……”
说罢,颜乔乔扬长而去。
*
入夜,颜乔乔再一次等到了梦魇。
浓郁的龙涎香熏得她脑仁生疼,韩峥的大笑如魔音灌耳,响彻她的耳际、周身,像一个冰冷的大水泡,将她裹在其中。
“夫人当真是一如既往地可爱!”他狂笑道,“怎么,特意找这一世的韩师兄撂下这么一句狠话,便是给自己下定决心,决定不照我的吩咐做事么?”
颜乔乔眼睫轻颤。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会是心疼这一世的我吧?啧,真可惜,当初发现你的孽情时,我怎就没能想到,你就是喜欢这个病弱的调调,而不是喜欢公良瑾那个人啊!”
颜乔乔放缓呼吸,平定心绪。
韩峥乐极:“别自我感动了夫人!你可别忘记,是谁把这一世的我害成那副模样,怎么,因为我的存在,对这一世的韩师兄更加愧疚了?那真是大可不必。他不需要你的愧疚,他需要的是真相!如今你将他蒙在鼓里,惹得他更加沦陷,这样很婊啊你知不知道?”
“你倒不如给他个痛快,给他个明白,给他个堂堂正正与你清算恩怨的机会!”
“别犹豫了,难不成你想拖到你的心上人回来,叫他不小心看到你与韩师兄嘴对嘴么?还是说,你要先与他商量,两个人一道挣扎纠结一番?啧,我倒是不介意,不过这种狗血倒灶的情节十年前就已经不时兴了。”
“不是恨我入骨么,我就在这里啊,想清楚了,是要永远和我的魂魄绑在一起,还是让一切回到正轨,你我公平一战,你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你……嗯?”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低地笑了起来,一直笑,一直笑……
*
威武寨。
寨中众人七嘴八舌,很快就拼凑出了真相——死掉的那些人,都在数日之前从城主杨小盘那里买了南越小媳妇。
公良瑾颔首吩咐左右:“把南越女子都找出来。”
“是!”士兵散向四周。
人群里传出嚷闹声。
片刻之后,一个年轻俊俏的后生站了出来,挠着头,讷讷道:“我……我也和长贵哥他们一起买了媳妇,可我一直好好的啊!”
公良瑾与颜玉恒对视。
“颜青,带人跟他回去,将他买的人拿过来。”颜玉恒发号施令。
颜青疾行几步,揪住这俊俏后生的后脖领,推搡着他离开人群。
长街上,陆陆续续便有将士来报,称地窖中有所发现。
很快,便见一具具年轻女子的尸体被搬运过来,一排一排,整整齐齐放置在街道上。
尸身脚踝上扣着铁链,因为找不到钥匙,将士们直接用刀剑将铁链斩断。
此刻,半截的铁链垂落到地面泥泞中,一行一行,触目惊心。
“那个……刚买来的小娘们不听话,等生养过就好了,不会一直拴着。”常跟在杨小盘身边的中年人解释道。
颜玉恒用看死人的目光冷冷盯了他一眼。
尸身很快就勘验完毕。
这些南越巫族女子,皆是自尽。绝大部分是触壁而死,也有咬舌的、摸到刀具自绝的……
死状与那几十名青壮年受害者完全吻合。
一个老人颤巍巍地走出来,指着那个用钝刀把自己刺死的女子,倒抽着凉气道:“柱良就是这么死的,疯了一样扎自己,就好像也拿着个钝刀一样!”
“所以是这些巫女下了蛊,她们怎么死,她们的男人也会怎么死!”有人颤着声,惊恐地大喊。
“这又是什么新蛊术啊!杀千刀哟——”
颜玉恒笑容冰冷:“第一个该死的就是你杨小盘!”
街道尽头,颜青也将那俊俏后生和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子押了过来。
到了近前一看,只见这巫族女子哀哀凄凄流着泪,望向那俊俏后生的眸光倒满是柔情。
后生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若不是被颜青拎着衣领的话,恐怕已经溜到了地上。
“我也要死了,我也要死了……这些毒妇,毒妇,不能杀她啊,杀了她我也要死了……”
他目光僵直,只会浑浑噩噩地重复几句话。
巫族女子被押到公良瑾与颜玉恒面前。
看着遍地躺满同伴的尸身,她也无意隐瞒,似哭非哭地用一口带着浓浓南越腔的口音如实交待。
“我们都是圣女挑选出来的人,在山中服用了锁情蛊,然后被安排着卖到了这里。只要有人心甘情愿地与我们亲吻,便能将一半锁情蛊渡入他的体内,从此生死相依,共存共亡。”
一听这话,俊俏后生更是抖成了筛糠。
“阿郎,阿郎!”巫族女子哀哀地唤他,“你莫怕我啊,莫怕我,我若有心害你,你早已经和别人一样死去!出发之前圣女告知我们,被卖进寨子之后将会面对多么可怕的事情。姐妹们会被锁起来,被侮辱,被毒打……我们早有准备,已决定要和畜生们同归于尽……”
“可是阿郎你待我好啊!”她瘦削的脸庞上滑落泪水,“你那么疼惜我,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好喜欢好喜欢,我怎么舍得害你死啊!”
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呜咽哭诉,威武城中的人一个接一个低下了头颅。
巫族女子说的是实话。
她们都是底层的人,生活在无人管的族寨,她们都有亲人、姐妹曾被人贩抓走,卖给那些老光棍,受非人的折磨。
见事情水落石出,公良瑾颔首,把颜玉恒叫到一旁。
“南山王自行清理身侧,若我所料不错,令妹恐怕尚在人间,多留意与她有旧之人——据目击者称,给令嫒下毒的主使,生着与令嫒相似的脸。”
颜玉恒倒抽了一口凉气,两腮紧绷,瞳仁震颤:“好……我去查。”
“后续事宜南山王自行处置,告辞。”
不待颜玉恒回神,公良瑾已大步流星踏上备好的皇辇,飞一般离去。
*
次日,颜乔乔在蕴灵台门口遇上了韩峥。
她昨夜被梦魇所困,清晨又迷迷糊糊睡过了头,赶到蕴灵台时已经迟到。
他坐着轮椅,停在上回他堵到她和蒋七八的地方。
“颜师妹怎么又迟到了。”他轻轻地笑。
颜乔乔面无表情,径直绕过他。
“师妹!”他在身后喊她,“只是忽然记起上回你在这里同我说话的模样,你问我看你面相是否觉得熟悉,仿若宿世有缘。当时只差一点,我便道出心里话惹你笑话了。师妹,从前我太自负,太骄傲,喜欢你,便以为你活该与我在一起,得知你心中有人,我气急败坏了些,如今想来十分汗颜。”
颜乔乔抿唇不语。
“颜师妹,我特意在此等你,只为说声抱歉。”
颜乔乔回头看他。
山风吹着他的衣摆,不过月余,青年便瘦得脱了形。
“握手言和怎么样?”他微歪着头,笑得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