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乔乔双眼一亮,十分自来熟地绕过药池,奔上廊道。
“女侠,又见面啦!”她大大咧咧招呼离霜。
离霜回眸见到她,唇角不自觉地轻轻一抽,下意识横过带鞘的长剑,将人拦下。
“留步。”
嗓音刻板,十分不自在。
颜乔乔毫不在意地抬手拍了拍带鞘剑身,张口便来:“你看我们都这么熟……”
话至一半,忽闻离霜身后传出一声轻笑。
“颜师妹人缘不错。”
年轻微哑的男声。
是韩峥。
颜乔乔身躯微僵,怔怔看着韩峥推动身下的木轮椅,从廊柱后面移出。
视线相对,一个悠然闲适,一个目露戒备。
韩峥挥挥手,示意离霜退至他的身后。他垂眸,转了转轮轴,停在距离颜乔乔四尺之处。
廊下莲灯散出柔和朦胧的光晕,照清彼此面容。
颜乔乔发现韩峥当真是变了很多,如今的他锋芒尽敛,一身病痛,看着全然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
因为每日要在护心池浸泡,他的皮肤白得异常,像微微透出些许青色的白玉。
温良又无害。
他抬眸笑了笑,张口便是一句与病弱无争的外表很不相符的话:“颜师妹是来探查漠北血邪吧,我亦有此意。”
颜乔乔下意识便与他唱反调:“老师就在外面看着,哪来什么血邪。”
韩峥不恼,只笑:“你好奇心都写在脑门上了——离霜,随颜师妹走一趟,照她吩咐行事。”
“是。”离霜垂首踏出一步。
一时间,颜乔乔心绪万般复杂。
她不欲与韩峥多说,转身便踏下廊道。
离霜默默跟在她的身后,神情举止与前世一般无二。
绕过护心池,回望西面侧廊,坐在轮椅上的韩峥已模糊成了一团影子。
颜乔乔收回视线,问道:“不曾见着马车里有什么?”
离霜摇了摇头,犹豫片刻,言简意赅道:“挡了,不知。”
颜乔乔点头,略微沉吟之后,偏头弯起眼睛:“你见到少皇殿下了吧?是不是如清风似明月,令人万分景仰?”
离霜冷若冰霜的神色微微破裂,无奈且郑重地点了下头:“是。”
颜乔乔握拳:“我也会和你一样,忠君爱国,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离霜:“……哦。”
颜乔乔又叹:“韩师兄的遭遇真是令人扼腕,被西梁贼子所害,家中又是兄弟阋墙——你前来保护他,定要被韩二公子视为眼中钉了。”
离霜眼皮不动:“职责所在。”
依旧如前世一般难聊。
颜乔乔不再废话,径直踏上东厢的廊道。
到了厢房前,她试探着抬手叩了叩门,静待片刻,不见动静。
“莲药台的人不在里面?”颜乔乔悄声问。
离霜双眉微蹙:“应该有两人。”
侧耳细听,隐隐听到屋中有极模糊的“咕嘟”声。
颜乔乔与离霜对视一眼,退开半步,示意离霜上。
离霜将带鞘的长剑换至左手,右手一扬,推开了东厢的门。
堂屋竟没有点灯,漆黑之中氤氲着怪异的雾气。
一进屋,立刻便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股味道难以言喻,不仅是血液的特殊味道,更有股……半生不熟的浓烈异臭,就像将带毛生猪扔入沸水滚出的气味一样。
颜乔乔脸色大变,侧眸一看,离霜也脸色隐隐发青。
“上!”
颜乔乔很自觉地缩在离霜身后,随她潜入厢房内部。
心脏在胸腔中乱撞,她不禁很不厚道地想,院长他老人家怕不是老糊涂了吧!当真弄个血邪养在院子里?
眼看离霜已疾步掠到隔离内外两室的厚重黑色帘幔面前,颜乔乔更加紧张,暗暗将体内灵气沉于下盘,以便见势不对时夺路而逃。
“当啷……”
帘幔后传出金属碰撞声。
离霜用剑鞘挑开一丝布匹。
咕嘟声更加清晰,异臭更加浓郁,微弱的烛光从黑布缝隙间透出,更是无比瘆人。
离霜眉一皱,果断撩开帘幔,横剑掠入!
“哎,哎,你不是韩峥的护卫么,你要做什么?”内室传出带着浓浓鼻音的诧异声。
颜乔乔:“……?”
只见面前的黑色帘幔被一只带茧的手重重撩开,离霜当机立断出卖了颜乔乔:“她让我来的。”
颜乔乔:“……”
灯光乍然照到脸上,一时难以视物。
她感觉到一阵实质般的白色蒸汽扑到了脸上,半生不熟的腥味,十分要命。
她缓了片刻,抬眸望向室内。
只见一个圆圆脸的老妇人坐在木桌旁,桌面正中掏了个洞,洞中架一口铁锅,锅里滚着沸水,水中有无数血块上下浮沉。
墙角放了一溜冰桶,桶中镇着新鲜的血。不似人血,倒像是猪血。
木桌左右各坐了一名莲药台的医师,鼻孔里塞着香蜡,说话带着瓮声瓮气的鼻音,问颜乔乔:“你,来此作甚?”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老师让我进来看看——老夫人这是什么情况?”
圆脸老妇人眼角低垂,叹着气,用长长的铁筷从锅中捞起血块,吹凉,置入口中,一口一口艰难地咽下。
医师不忍地转开头,告诉颜乔乔:“老夫人意外发现血食能够抑制邪血发作,于是不停地服食。另外几个身染血邪之人都已经耐受不住放弃了,老夫人不愿儿子伤心难过,便一直这么撑着。”
连吞几大块令人作呕的熟血,老妇人难受地喘着气,干呕连连,面色发白,眼角渗出泪光。
正欲恶心犯呕时,忽闻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疾疾行来。
帘幔被重重一撩,探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阿母我回来了!你身体如何?”
正是漠北王林霄。
与方才蹲在药草丛后嘤嘤哭泣的男人不同,此刻的林霄可谓意气风发,自信飞扬,就像一座可靠的大山。
“我?好得很哪!”老妇人也瞬间变脸,一扫方才的低落愁苦,眉眼弯起,笑出了十二颗牙,“你阿母我还能再吃三十年!”
林霄走到老妇人身后,一双大手摁上她的肩,轻轻帮她推拿。
虎目环视一圈,落在颜乔乔身上。
“高才已替阿母看过了吗?”语气带上一丝紧张。
看着这对在对方面前强颜欢笑的母子,颜乔乔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我有一计,可缓解燃眉之急。”她目光复杂地说道。
林霄精神一振,两步掠到她的面前:“您请说,若能助到阿母,林某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
“准备辣椒、花椒、豆瓣酱、姜、蒜、盐、糖、醋……”
众人:“……???”
第47章 对月抚琴
半个时辰之后。
东厢煮上了鲜嫩香辣的青州毛血旺。
两名医师拆掉鼻孔里的香蜡丸,盯住滚沸的红油,默默咽下口中分泌的唾液。
林母尝了一口,霎时双目放光,竖起了拇指:“我活到这么老,都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锅子啊!”
看着大快朵颐的老妇人,漠北王林霄的眼睛里不知不觉浮起白茫茫的雾气。
“嗐,啥都好,就是这个热气有点辣眼睛!”抬手抹了把脸之后,九尺壮汉向着颜乔乔重重抱拳,“高才,林霄欠你个人情!有何吩咐,只管直言!”
“就是个青州毛血旺而已,又不是帮助老夫人解决了血邪,”颜乔乔摆手,“不必那么客气。”
“只管直言!不说便是看不起我!”铁塔壮汉再拱手,双目炯炯,一副不说就要跟她急的架势。
颜乔乔露出几分为难。
木桌旁,老妇人一边嘶着辣气,一边连续往嘴里夹香辣嫩爽的毛血旺,一边抽空道:“闺女别跟他客气,他这人是这样的,欠了人情不还,夜里没法儿睡!”
“那……”颜乔乔勉为其难地开口了,“先给二位说个事情,您家二公子林天罡,在我碗里下药,意欲不轨,如今正在外院做苦役受罚。”
林霄震怒:“此事我知道,却不知他狗胆包天,竟是对高才下手——您等着,我这便去亲手阉了小王八羔子!”
颜乔乔看明白了,此人极度护短,心中老母最大。
“莫急,那件事只是顺带一提。”颜乔乔正色道,“请问,我当真可以对漠北王提任何要求吗?”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林霄回头看了看满头冒汗的愉悦老母,果断改口道,“只要不是特别伤天害理,都成。”
“……”颜乔乔道,“自然不会伤天害理——那我便要说了?”
“请讲!”
颜乔乔将胸膛挺直,正气凛然、掷地有声:“我要你精忠报国!要你为大夏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余音绕梁不绝,振聋发聩。
林霄:“……”
林母:“……”
两位莲药台医师:“……”
在场诸人,只有离霜面露了然以及淡淡忧伤。
视线相对,颜乔乔神秘一笑,心知此刻离霜的心情必定与她前世如出一辙——这人怕不是脑子有点毛病吧?
“做不到吗!”颜乔乔逼问林霄。
林霄赶紧赔起笑脸:“那不都是应该的吗?我自然能做到!”
“那你发誓固守漠北防线,绝不叫神啸入侵中原!”颜乔乔虽知这样的誓约毫无意义,却无法按捺心头涌动的悲愤激情,“你敢不敢起誓?”
林霄正色抬手道:“我在此立誓,想破我漠北防线,除非踏我尸骸!”
颜乔乔悲从中来,急急将头撇向一旁,摁下从心头涌入眼眶的深重情怀。
最想质问的那一句,偏生无从问起。
林霄朗声补充道:“其实若不是天子管得严的话,我早就挥军铲平他神啸,立它个不世功勋!”
颜乔乔虽知不能以貌取人,也不可以轻信表象,可是看着眼前这人,她心中坚若磐石的信念却不禁微微松开一线。
真是不像啊。
这样一个人,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勾结神啸?
说起来,前世林霄最终也未捞着什么好,诸王联军驱逐神啸之后,便将漠北逆军围于龙水谷尽数歼灭,死后亦是遗臭万年。
沉吟片刻,颜乔乔轻叹一声,道:“今日便先这样吧——锅中还可涮些毛肚。”
林霄:“……哎,哎!”
*
离开东厢,颜乔乔遥遥看到韩峥仍坐在西厢廊上,便没有与离霜多说,点点头,告辞离开。
她把殿下的话听进了心中,试着分离前世今生的人与事,不再将它们混为一谈。
她暂时摁下了对韩峥的杀意,但并无半丝化敌为友的意思——她与此人之间,最最好的结果只有老死不相往来。
来到院长所在的堂屋,颜乔乔一眼就看到了簇新的涮锅子。
颜乔乔:“……”
院长正吃得满嘴流油,头也不抬,用筷子指了指放在锅子对面的小册,示意她带回去。
颜乔乔拿起“秘籍真传”一看,只见小册子封皮上溅了七八滴辣油,红彤彤都凝固了。
“……老师我明日再来禀告心得体会。”
她木着脸,疾步离开莲药台。
*
临近赤云台,意外听到台前的大赤霞株后面有一男一女吵架的声音。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啊秦妙有,啊?你从小没了娘,我这么孤寡着拉扯你长大,不就是怕后娘苛待你吗?我做这一切,桩桩件件不都是为了你?这么精心培养你,你连个山河棋都下不过颜乔乔,还有脸朝我发脾气了,嗯?!”
这嗓音颜乔乔十分耳熟,正是老仇家秦执事。
看来今日之事又害得秦家家宅不宁了。
“要不是你害我丢了随大公子出行的资格,我会出这个丑吗!”秦妙有哭道,“你都害我记大过了!记了大过的人,还配得上人家吗!”
“我害你?我害你!我做哪件事不是为了你好啊秦妙有!”秦执事更急,“我都被罚到外三台做事了,这辈子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你从头到尾就没心疼一下你的老父亲吗?你看没看见我头发都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