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总好过,饮鸩止渴。
不要再凑上前去了,不要再多看明月……
正踌躇时,沉舟忽然折返,抬手便挽住了她,手指搭在腕脉上。
只一霎,沉舟怔忡地湿了眼眶。
“你……”沉舟迷茫地松开手,挠了挠头,“这些日子你虽未过来清凉台,可殿下提到你时,总是心情甚悦——你怎么却在难过。”
颜乔乔心尖一颤,说不清道不明的麻意顺着胸腔漫到十指。
她下意识抽回了手,拎起裙摆转身就逃。
沉舟:“……???”
*
颜乔乔一路跑回赤云台。
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她冲进庭院,“嘭”一下把后背倚靠在赤霞株上,抬起双手,掩住了脸。
“铃~”
鹰铃响起,只听“扑棱”一声,一只漂亮的大青鹰落入庭院,停在她面前的花枝上。
它展开双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金黄的脚腕上系着一只青竹筒,它扬起爪子,将信筒递到颜乔乔面前。
颜青来信了!
颜乔乔急忙抹了抹脸,收起那些云絮般的伤春悲秋,接过信筒,匆匆走回屋中,将信纸摊在桌面,细读起来。
颜青每次写信都异常唠叨。
颜乔乔皱着眉头看完一整页,发现半句正事没说,全在聊他那位不知姓名的知交好友。
颜青说,那位好友的妹妹到了适婚的岁数,家中长辈催促,让做哥哥的帮忙留意着些,可这位朋友并不知道妹妹喜欢什么样的郎君,就怕错点了鸳鸯谱。
朋友向颜青请教,该如何与自家妹妹聊这样的问题?
于是颜青便也跑来问颜乔乔同样的问题。他在信中倒是写得十分直接,径直便问颜乔乔喜欢什么样的小伙子,他给她挑几十个备选着。
看到此处,颜乔乔不禁缓缓眨了眨眼睛。
前世,颜青与笔友绝对没有聊过妹妹的终身大事。她记得,在颜青来昆山院探望她之后,信中便几乎不再提起那个朋友。
是哪里变了?
这般看来,先前倒是自己多心了,这个朋友怎么看也不可能是韩峥——韩峥此刻自顾不暇,哪有什么闲心给笔友写信,谈论什么妹妹的婚事。
颜乔乔咬住唇,摇摇头,挪走了这一页,继续往后看。
颜青这人虽然讨嫌,但答应她的事都会办到,后面便该写到他回家询问阿爹赤红之母的事情。
翻过一页,颜乔乔眉头越皱越紧。
颜青东扯西拉半天,才慢悠悠地写道,阿爹离开王府,率军轻装简行,陪同一位江姓老友去了威武山,调查一桩巫蛊案。
颜青怕颜乔乔等得急,便先写这封信告知她青州的情况,信件送出之时,他会动身前往威武山,接应阿爹,顺便问那赤红之母的事情。
信到这里便再无下文。
颜乔乔难以置信地移动视线,落回那几个刺目的字眼上,仔细看清。
“江”、“威武山”。
心脏跳动错乱,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威武山,便是父兄前世葬身之地!
而杀他们的人,正是江白忠!
颜乔乔腮帮发麻,寒意顺着脊柱蹿上后脑。
怎么会,怎么会,八年后的事情,怎么会提前至今!
因为无法细说前世之事,她只告诉过颜青要提防韩峥身边的剑道大宗师江白忠,没想到颜青还未回到青州,阿爹便已去了威武山。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摁住桌面,颤身站起。
这不是她有能力阻止的事情。父兄,不容有失!
颜乔乔死死咬住唇,起身出门,顺着山道直奔清凉台。
这个世间,唯有一个人会相信她的话,也唯有他能够帮助她。
此刻,她再顾不上别的。
*
颜乔乔抵达清凉台时,离霜已经离开。
见到公良瑾那一霎,颜乔乔忽然感觉这一段不曾见面的时光突兀地消失了,仿佛昨日,不,仿佛方才还与他见过面,听过他的声音。
眼前之人,熟悉依旧。
他微笑着望向她,见她面色不对,便起身绕过案桌,立在她的面前。
“不要急,慢慢说。”
因为修为大有进益,颜乔乔喘得并不厉害,只是心中急切,手一直在颤。
她将颜青寄来的第二页信纸递到他面前,用颤抖的手指,指了指“威武山”与“江”。
“江白忠在威武山,杀我父兄!”她开门见山告诉他。
公良瑾笑意敛收,眉眼压低:“韩峥未上位,调不动江白忠。”
他知道她说的是前世,便与她分析今生的局面。
江白忠是新晋的剑道大宗师,在整个大夏赫赫有名。如今韩峥未上位,江白忠是韩父镇西王的心腹——韩峥离开大西州时只有十二岁,这些年在昆山院就读,绝无可能将手伸回大西州,越过镇西王,搭上他父亲麾下第一大将。
“是啊……”颜乔乔深吸一口寒气,“难道真正的幕后主使察觉事情有变,便将一切提前?!”
她的重生,改变了太多局面。
公良瑾只沉吟了一瞬,便道:“南山王与世子乃国之栋梁,不容有失。”
颜乔乔拼命点头。
“我乘皇辇出发,可比信鹰更快。”他一面起身往外走,一面说道,“到了青州,我会调戍边中央军前往威武山,助你父兄。”
颜乔乔心脏“怦怦”直跳,她小跑着追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踏出殿门,他停下脚步,回身看她。
颜乔乔忍泪抬头道:“我知道殿下不方便带我一起走……我相信您会把他们好好带回来。”
嗓音又软又颤,她的模样印在他的眼眸中,小脸雪白,眼睛里颤着泪,唇扁成了弯弯的线。
他忽然抬手,落在她的脑袋上。
颜乔乔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些,自下而上望着他。
“确实不便带你,你且放心,”他道,“我若做不到,这世间再无第二人能做到。”
她微微张开了唇瓣。
这一刻的公良瑾,就像一块不再掩饰光芒的冷玉,耀起灼灼之光。
灼得她的眼睛和心尖都微微地疼。
又甜又疼。
“等我消息。”大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发丝,然后利落收回。
鹤氅拂动,他疾步踏下殿阶,身后影子般落下两列暗卫,随他离开清凉台。
她从未见过如此挺拔而笃定的身姿。
一晃,便消失在大门外。
“殿下……”她心头震颤,松下一口气的同时,蕴了许久的眼泪潺潺而下。
片刻之后,她向着空荡荡的清凉台殿门,认认真真起誓:“此刻起,我会尽我所能,勤修苦炼,绝不偷懒分毫!我一定,一定早日成为您需要的栋梁之才!”
她闭了闭目,让热泪顺着眼角肆意淌下。
*
颜乔乔返回赤云台,收敛情绪,提笔给颜青回复。
虽然殿下能比信鹰更快,但她还是要多叮嘱一遍。
“江白忠要对你们下手!万万当心!”
落笔,正要卷起信纸,忽感头上青丝微微发暖。
她抿了抿唇,心颤了下,提笔又写。
“我的终身大事已有人负责,不劳大哥费心。我喜欢的人便是他那样的,这世上,再无比他更好的男儿。”
“若不是他,我终身不嫁。”
看着青鹰飞过赤霞花云,颜乔乔笑着收起眼泪,开始凝神修炼。
第44章 对弈山河
次日逢六,又是徐夫子的经义课。
颜乔乔昨夜忧心着阿爹和大哥的安危,无心睡眠,干脆修炼了整个通宵。
到了课上,听着徐夫子用悠悠哉哉的调子念叨天书,不知不觉被催眠,一头栽倒在雕花黑木案上,连竹叶垫都没用,脑门抵着实木桌面就睡死过去。
入睡之后,身体依着夜间的惯性,本能地开始修炼。
经脉中的灵气已然枝繁叶茂,体内充盈着金灿灿的秋日灵光,一片金秋之中,缀着点滴玲珑剔透的翡翠玉色,金玉流珠,望之令人生迷。
灵气已满,该试着突破先天之境了。
颜乔乔将神思附着其间,迷迷糊糊地开始回忆十年前学过的道法要义——灵蕴充足之后,该如何运转周天令其循环往返来着?
想不起来……
她隐隐感觉到脑门有点硌得慌,顺手便把胳膊垫在了耳朵底下,脸一歪,睡得更加舒适香甜。
心神继续沉浸内视。
渐渐地,耳畔开始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怦怦。
金光翡翠凝成的世界中,也回荡起了与心跳相同的韵律。渐渐,灵光生了波纹。
纯澈的金与玉交织,如涟漪般层层荡漾,此情此景,令人目眩神迷。
颜乔乔看得直发痴,她抛开一知半解的书本知识,顺应身体自发的本能,感受灵脉的膨胀与收缩。
渐渐地,灵气震荡与心跳贴合,身心融洽,仿佛置身温暖柔和的大海,随着波浪轻缓起伏。
许久许久,灵气并没有通流的迹象。
颜乔乔倒也不失望,她心很大地观赏着美景,直到被几声异常刺耳的鼾声吵醒。
那声音先是高亢尖锐,拔丝拉索直上云霄,到了高处骤然歇止,仿若断气一般,叫人不自觉地吊起半颗心。俄顷,声线再度颤巍巍拔山而起……
不知谁第一个笑出了声,紧接着,黑木楼二层爆发出欢乐的笑声。
颜乔乔:“!”
心下一个激灵,霎时无比清醒。
她屏住呼吸,镇定自若地探手在黑木实案上摸了两下,摸到书本,将它竖立在脑袋前,然后慢吞吞抬头,从书脊后面探出一双谨慎的眼睛。
环视一圈,发现周遭无人在看自己。
顺着众人的视线一望,看见了蒋七八的前未婚夫,赵晨风。
只见徐夫子甩出手中的书本,“嗖”一下正正砸中赵晨风的脑袋,“我叫你睡!”
呼……不是自己就好。
颜乔乔松了一口气,咧开唇角,跟随众人一起礼貌地嘲笑这个胆敢当堂打呼噜的壮士。
“嘶——哎哟!”赵晨风摸着头坐正,脸上却并没有半点心虚的神色,反倒嗤地笑出声,昂首挺胸道,“徐夫子,我不服,您凭什么打我?”
徐夫子难以置信地仰了仰精瘦的身躯,气笑道:“你当堂睡觉还有理啦?”
赵晨风哼笑一声,反手指向窗边:“颜乔乔已睡了半个时辰,您怎么就不管她?身为夫子,对待学生难道不该一视同仁?徐夫子,太过偏心要不得~”
颜乔乔被殃及池鱼,赶紧坐直了身板,表示与他割席。
孟安晴在身后细声细气地说道:“赵晨风这是自损一千,伤你八百呀乔乔,我掐指一算,他就是故意打呼噜激怒夫子!”
左右两旁,绢花姐妹蒋七八与龙灵兰连连点头称是。
蒋七八鼻歪眼斜地冷笑:“必是秦妙有那个不要脸在夫子那里受了挫,又跑到赵晨风面前哭哭啼啼找安慰去了!这不,姓赵的出面给他姘头出气呢!”
“可不就是。”龙灵兰掩唇娇笑。
颜乔乔:“……”突然感觉被绢花姐妹内涵到了。
她不也哭着找过殿下两回么。
“咳,”颜乔乔淡定道,“是因为茅庐论法那事儿吗?”
龙灵兰又笑:“可不就是。”
因为韩峥破了相,龙灵兰不再做攻击秦妙有的先锋军,而是退居二线划水摸鱼,连附和的话都懒得换一换。
茅庐论法原定了秦妙有去,结果在秦执事的不懈努力之下,成功将人选换成了颜乔乔。
颜乔乔大摇其头。
她确实学术不精,但好与坏还是分得清楚的。
那个珠华先生虽然有些故弄玄虚,却有真材实料,论学术造诣绝不会输给大儒司空白。
若是秦妙有去了茅庐,结果可不要太惨烈——昆山院招牌还要不要了?
颜乔乔眯了眯眼,回忆起数日前自己对答如流的场景,顿时觉得为学院争了光,说话也硬气起来:“秦妙有是自取其辱。那场面,也就我能应付。”
绢花姐妹虚伪捧场,齐齐悄声鼓掌道:“可不就是。”
那一边,赵晨风正在下死劲儿将战火拽向颜乔乔:“徐夫子您睁眼瞧瞧,就她脸上那睡痕,跟给车轱辘轧了似的,就这,您还要装没看见?”
颜乔乔:“……”
徐夫子瞄过一眼,与颜乔乔对上视线。
“我修炼呢夫子。”颜乔乔态度端正,笑容讨好。
先是三日筑基入道门,后又交出优异的经义答卷,面对这么优秀的学生,徐夫子实在是提不起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