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蓝天、黄土地、青色草木,是寻常的农家景象。
到了近前一看,颜乔乔恍惚以为回到了荷花池畔。
只见君后与大儒并肩坐着,二人对面坐着一位头戴幂篱的女子,看身形气质,脑海中不自觉便蹦出“空谷幽兰”四个字。
而大儒面红耳赤拍桌的模样,更是仿佛旧日重现。
不过,上回大儒急赤白脸,是因为学稚童骂架没能骂过邢院长。而今日,却是因为辩尽天文地理、哲思道法、治国人文,对面年轻女子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到了司空白这把年纪,最是不服输——不能把小年轻打趴下,对于老人家来说便是丢了脸面。
老爷子激情昂扬,就差蹲到石桌上去辩。
公良瑾与颜乔乔的到来,打破了茅庐内外沸锅般的气氛。
君后欣喜回眸,看清颜乔乔的面容时,神色很明显地滞了一瞬。不等颜乔乔感觉不安,这位温善的高位女子已浅浅笑了起来,招呼道:“过来坐罢。”
颜乔乔随公良瑾一道行过礼,然后摸到下首的草墩子上落坐。
“珠华先生经义道法说得极妙,”君后温温柔柔地笑道,“只说与我听,委实是十分浪费——如此妙言,断不可再叫先生重复一遍,所以我让少皇瑾带着昆山院年轻一辈杰出弟子过来,共同参详。”
头戴幂篱的女子微微颔首,不卑不亢道:“君后谬赞。”
她的嗓音极其清幽,闻之,脑海中浮起的又是空谷幽兰。
名叫珠华,也是极美。只可惜戴着幂篱,看不见容颜。
颜乔乔忍不住偷偷瞥了公良瑾一眼,自己也不知道,想在他脸上看出个什么反应。
他的神色与往日并无区别,浅浅颔首,如风如月。
颜乔乔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静待他们论辩。
简单客套之后,珠华先生便说起了经义道法。
颜乔乔洗耳恭听片刻,发现……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块儿便一窍不通。
她缓缓颔首,保持微笑。
公良瑾倒是对答如流——颜乔乔就没指望有什么能够难得住他。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他似乎没怎么上心,因为他说的都是书上原句,大约便是以司空白之盾,挡珠华先生之矛,他自己倒是置身事外。
全不像给她讲课时那样,点滴都掰开揉碎,摁进她脑袋里面去。
这个发现让她有些小小的欣喜,虽然也不明白自己在瞎乐呵什么。
大约说了小半个时辰,二人前后停了下来,向对方垂首示礼。
珠华先生转向颜乔乔,幂篱之下,传出空灵动人的嗓音:“……&#$%@#@”
听在颜乔乔耳中,大约便是——“炁者道之本真也无净无不净不垢亦无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颜乔乔:“……”
半晌,珠华先生停下来,轻轻抬起戴着白纱手套的手,示意颜乔乔说话。
颜乔乔颔首,神秘微笑:“万古长新。”
珠华先生微顿片刻,颔首,转了个话题,又说起了炁之本源、天人感应、灵心共韵。
半晌,再一次轮到颜乔乔。
颜乔乔肃容,认真回复:“万妙同归。”
珠华:“……”
论法继续。
珠华先生引经据典,长篇博论。
颜乔乔再度高深莫测:“万法皆通。”
珠华:“……”
半晌,再半晌,幂篱下传出缥缈的嗓音:“昆山院骄子,果真不凡。”
第40章 硬柳枝条
天之骄子颜乔乔谦逊地拱手摇头。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过奖过奖。”
珠华先生微微沉吟着,道:“能否说一说你对炁……”
话至一半,忽被打断。
“妙,妙啊!”只见司空白大儒扬手拍击石桌,朗声笑道,“不愧是我好友的门生,学思已然超脱方外,俯瞰经义群山!一句万古长新,道尽珠华小友所述古往今来道义之变迁与长存;一句万妙同归,便将炁之本源、天人感应、灵心共韵之本质阐述得淋漓尽致;至于万法皆通嘛,更是一句点睛,道破万重经义之本真!”
颜乔乔:“……?”
“这便是所谓返璞归真——看来颜小友把我的著作吃得很透啊,已习得我六分精髓!”司空大儒拂须微笑。
颜乔乔:“……”原来是在变相夸他自己呢。
她赶紧肃容吹捧道:“您可是泰山北斗,是长青树,是当代学术的重要基石,谁不是读着您的高论长大的呢。”
司空白老怀大悦,谦虚道:“不敢当,世人谬赞罢了。颜小友如此上进,且多年修习我传授的学问,可算我门下杰出弟子了!”
颜乔乔:“……”
她一个不学无术的废材,何德何能拥有两座泰山做老师?
还没等她想好如何婉拒,便见大儒愉快地对珠华先生说道:“今日我新弟子与珠华小友论法,倒是不相上下,这也是难得的缘份!”
颜乔乔:“……”敢情目的在这儿呢。
为争一口气,收她做徒弟。
徒弟与珠华先生平起平坐了,身为老师,自然是要高出一头。
颜乔乔生无可恋地眨了眨眼,偷偷瞄向身旁的公良瑾。
他微微垂着眸,笑得月朗风清。
君后头疼地揉了下额侧,岔开话题,与珠华先生说起了几桩治国之术。
赋税、桥路、农商。
这些颜乔乔更加听不懂了。
她发现公良瑾渐渐敛下了笑容,目光沉定,徐徐颔首。观他神色,便知道这位隐世先生说得极好。
珠华先生音色清越动人,即便幂篱挡住面容,也能让人由衷地认定,纱幔下必是绝代容颜。
颜乔乔心中难免有一点发酸。
同样都是美人,人家学业有成,发言能让殿下这样的神仙点头赞同,自己却学个经义都要因为咬笔杆开小差而被公良夫子打手心。
她垂下脑袋,看向自己右手。
昨夜那细细的硬柳枝条抽在手心,也就轻轻疼一下,当场便好了,此刻却又重新浮起些辣意。
她抿住唇角,情绪略微有些低落。
倘若早知道自己有朝一日竟能伴在殿下身边,与他一同听法论道的话,她早去悬梁刺股了,哪能浪费经年大好光阴。
袖风一动,身旁忽然探过一只大手,握了下她的手,拇指擦过她的手心。
耳畔传来极轻的气音:“不疼了?”
她还未回过神,他已收回了手去。
颜乔乔呼吸凝滞,呆怔片刻之后,方才那一瞬间的所有知觉忽在脑海中烟花般爆开。
修长有力的手指握过她的整个手背,微硬的薄茧留下了清晰温热的烙印,被他抚触过的掌心更是一丝一缕泛起了酥麻。
他那刻意压低的声线显出些意味深长,沉沉落入心底,激起了难以平复的涟漪。
倾身的瞬间,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清幽寒冽的气息。
颜乔乔忍着心尖的悸颤,侧眸向他望去。
只见他已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广袖置于身前,不见一丝折纹。
目光相触,他轻轻动了下眉梢,示意她专心听讲,莫让旁人发现她在开小差——上课开小差要被硬柳枝条打手心的,别忘了昨夜的教训。
颜乔乔:“……”
这种心照不宣的奇异感受,让她忽然忘记了心脏应该怎么跳。
晕乎乎坐了片刻,忽见珠华先生又一次冲她抬了抬手,示意她发言。
“很想听听高足见解。”这话是对司空大儒说的。
大儒和君后齐齐转头看着颜乔乔。
事发突然,颜乔乔一时收不住心里面不断涌上来的笑意,见众人都盯着自己,一紧张,更是难以抑制地灿然笑开。
于是众人便看到了一张突兀的笑脸。
“……”
颜乔乔想不出对策,只得先弯起眼睛,高深莫测地点着脑袋拖延。
这个该怎么编?治国之道,总不能再玄而又玄?
正在绞尽脑汁时,只见司空大儒再一次拍响了石桌。
“不错!”大儒赞叹道,“治国之策,归根结底便是有利于民,百姓喜乐开怀,国体自然稳固如山。我这徒弟颇具慧根,看事总是直达本真。”
颜乔乔:“……”
不愧是发明出读文解意这种恐怖考试方式的一代宗师啊!瞧瞧人家这个理解能力!
珠华:“……”
她对这俩“师徒”已经彻底无话可说。
默然片刻,珠华抬起戴着白纱手套的纤手,拨了拨幂篱,望向公良瑾。
“若我没有看错,少皇瑾仿佛道心有损?”幂篱下飘出悦耳空灵的声音。
闻言,君后第一个蹙起双眉,凝神抿唇。
公良瑾颔首,淡声道:“数日前为西梁邪道所伤,邪毒尚未除尽。”
“是么?”这一句,珠华先生说得极轻、极浅。
听着便像是用俏皮活泼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旁人耳上的丝弦。
她轻轻哼笑了下,不以为然道:“那便是我看错了。我原以为,少皇情系诸侯女,不惜背离仁君之道,甘愿受道意反噬而走火入魔呢。”
此言一出,只见君后眸中陡然绽出精芒,手指一动,便有三位大内高手不知从何处掠来,手执利刃,将眼前这位神秘的隐世高人团团围住。
瞬息间,茅庐内外剑拔弩张,空气中仿佛绷起了细弦,一触即断!
君后吸气,缓声问道:“珠华先生是否愿意告诉本宫,究竟是从何处听来这个消息?”
虽是问句,观她神色倒是未必需要珠华回答。灭口之后,详查便是。
君后此举让颜乔乔浑身发寒。
这就意味着,珠华先生所言极有可能正是事实——千百年来,世人只知道公良皇族绝不与诸侯联姻,却从不知道其中竟有如此内情。
原来皇族不能与诸侯联姻,不仅是因为祖训,更是由于仁君道意的缘故?
如此绝密……
气氛绷至最紧时,场间忽有清风拂动。
公良瑾起身,正色道:“母亲稍安勿躁,无事的。”
见他神色不惊,君后沉吟片刻,挥退了三名高手,问:“嗯?”
公良瑾回道:“珠华先生的策论,集公良氏数十位先辈之长,想必与家中有不浅的渊源。知晓此事,也不足为奇。”
一听这话,大儒不禁猛拍大腿,直呼醍醐灌顶:“我说呢,增三减二赋论之利弊为何说得如此透彻,那可不就是我大弟子犯过的错么。唉,老来多健忘啊。”
君后不禁十分头疼。仁君之道的禁忌乃是天家绝密,今日倒好,一个外人张口便道破,还叫大儒与颜乔乔双双听去。
究竟是哪个为老不尊的向珠华泄露了消息?!
珠华拨弄着幂篱,轻声笑了起来:“少皇瑾果然不凡,这都能看破。我还以为今日有机会与大内高手过过招。”
她的姿态十分放松,似乎根本没把方才的危机放在眼中。
不等君后继续发问,只见珠华从袖中一件接一件掏出各式物什,掷于石桌桌面上。
琳琅满目,有玉佩,有紫金烟斗,有黑玉扳指,还有龙纹环扣。
一望便知全是皇家之物,且都是被人贴身珍视过的物件。
“这……”
别的暂且不论,那枚龙纹环扣正是前任帝君之物,君后做儿媳妇的时候曾见到过,后来也不知去了何处。
珠华先生曼声道:“这些足以证明我与你们家缘份不浅了罢。”
扔完皇家之物,幂篱下的目光若有似无扫了一眼颜乔乔的方向,然后转向公良瑾,轻声笑道:“少皇美名远扬,我本慕名而来,如今却知缘份未至。如此,有缘再见了。下次见面,祝愿少皇仍然安好。”
话音未落,只见她扬袖一晃,身形化为道道水波,便这么一圈一圈散在了众人眼前。
“这……”
大儒好奇心最重,身躯往石桌上一倒,抬手便朝那波纹薅了过去。
这一抓,便如水中捞月,在他的手掌舞过之处,那道道白色清影涟漪散得更快,眨眼便散至一丈多宽,然后消散在蓝天、黄土与青青草木之间。
似真似幻,如梦如画。
令人恍惚失神。
“老夫行走江湖多年,竟从未见过如此稀罕的遁术!”大儒拍手道,“邢老儿枉为阵道大宗师,却无这凭空消失的本事,今夜倒是要与他秉烛夜谈,好生向他讨教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