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灯看好了,回去为您治伤吧。”在他面前,她的脸皮早已厚如城砖。
公良瑾不禁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道:“除治伤之外,再无维持道意的方法?”
“有的。”颜乔乔如实告诉他,“看不见殿下的时候,我只要想着殿下厌弃我了,再不愿见我了,便可感受到‘秋瑟’道意,也能长久维持。”
公良瑾眸光凝了一瞬,旋即蹙眉道:“胡闹!”
颜乔乔被他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
“殿下?”
公良瑾薄唇微抿,片刻后,沉声告诉她:“春生,该对秋收、秋藏。凄瑟实非正道,休要行差踏错。”
颜乔乔恍然大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可是殿下,我不知如何悟那收和藏。”
“无妨。”他侧眸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先为我治伤。”
“嗯!”
不知为什么,颜乔乔隐隐觉得殿下的目光有那么一丝丝……悲凉?
*
公良瑾向前踱出一段,望着远方的灯火出了片刻神,然后回眸看她。
“方才哭什么?”
颜乔乔抿抿唇,道:“想到前世凄惨,推己及人,为这万家灯火而难过。今生,想要河清海晏,盛世安宁。”
他微微挑眉,微笑道:“允了。”
颜乔乔:“……”
他踱出两步,又道:“无意冒犯,方才听到孟安晴提起,有个生得与你肖似之人?”
颜乔乔轻轻抿住了唇。
若要阐明此人种种,难免要说起她与韩峥之间的纠缠。
那段过往,她着实不愿向任何人提及。
可是她更不愿因为自己隐瞒了信息,以致殿下无法得出正确判断。
在她犹豫之时,公良瑾便静静地注视着她,目光温和,不鼓励,也不催促。
半晌,颜乔乔深吸一口气。
“殿下,韩峥前世灭我父兄,夺我性命,便是为此人铺路,扶她做君后——假以我的名义!”
短短几句话,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心力。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小腿打着转,几乎站立不稳。
胸腔一阵接一阵痉挛抽搐,想呕,呕不出。
她紧紧咬着牙,抬眸望向他。
他正向她大步走近。纯黑的大氅在风中猎猎拂动,身影清瘦颀长,周身仿佛环着暗怒。
几步便到了她的身边。
他探出双手,轻轻托住她的肘。
颜乔乔视线模糊,眼前之人看不分明,只觉与前世所见再度重叠。
她悲从中来,泣声道:“殿下前世斩了韩峥与此女,会,会将她错认成我么?”
“不会。”他扬臂拥住她,垂头,嗓音沉静而认真,“错认你,绝无可能。”
第35章 陈年旧秘
颜乔乔脚下微一踉跄,前额便抵上了公良瑾的胸膛。
听到他说“不会”,她的情绪霎时失控。
她抬起颤抖的双手,揪住他两边腰侧的衣裳,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殿下您斩了那对狗男女,我死而无憾……不,不对,有遗憾的,”她抽抽噎噎,“当时唯一的遗憾,便是担心您将那个女人认成我,那样,可真,可真是太失礼了,呜呜……您不会错认,我死也瞑目了!”
她感觉到他的胸腔闷闷震动,清冷低沉的嗓音贴着她响起。
“不愿做韩峥的君后?”他问。
颜乔乔拼命点头。
“那……”他仿佛想说什么,忍了忍,终是没说,只叹息着,抬手拥住她的后背,轻轻拍着,替她止啼顺气。
颜乔乔把脸上的可疑液体全部擦在了公良瑾的深灰锦底乌云暗纹袍上。
许久之后,终于冷静下来。
盯着面前一片颜色更深的灰布料,她的耳朵迅速发烫,装模作样抬起袖子擦眼泪,用衣袖在他胸前蹭来蹭去。
公良瑾忍无可忍,吸一口气,捉住她为非作歹的爪子,将她从他身上撕开。
她退后一步,见他外罩的纯黑大氅合拢过来,遮住那一片水渍。
“呼……”看不见,就当没有。
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被城墙上的冷风一吹,立刻便冷静下来。
她转了转眼珠,偏头看他,问:“殿下为何不可能错认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见她眸中一片好奇。
“……”他淡声开口,“因为世间再无你这样的呆子。”
颜乔乔:“……”
她狐疑地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
“殿下。”她正色道,“您以后,请千万离颜青远一点。”
好好的孟安晴和殿下,都被那个家伙带坏了。
他朗笑起来,负手走向前方。
*
颜乔乔小跑着追在公良瑾身后,城墙上的夜风拂起她的头发。
站在高处,身边仿佛环着无尽苍穹。前方有密密繁星坠着夜幕,后方投来月华,照出人影。
身处这样一片星空下,凝望温馨恬淡的安眠之城,谁又能想得到,巨大阴影早已悄悄笼罩在这块大地上。
如今颜乔乔已然确定,那场灭国之祸绝不是漠北勾结神啸那么简单。
无论是南越“来年冬末,举全族之力,以灭公良”的巫祖神谕,还是大夏境内一众诸侯稳兵不发,这一切的背后必定藏着惊天秘密。
与之相比,自己那点事似乎完全不值一提。
公良瑾却停下了脚步,静静望向她:“没有别的话要说?赤红之母,难道不是与此女有关?”
颜乔乔:“……”她一字未提,他如何就知道了。
她弯起膝盖,用足尖一下一下刮蹭着城墙的石砖。
有些难以启齿呢。
纠结片刻,她破罐子破摔道:“那个女人对孟安晴说,等我有了……男人,便给我下药。还说赤红之母能令我们全家痛不欲生。”
他的眸光渐渐冷凝。
“若我没有记错,你曾提过孟安晴对苏悠月下毒之后,南山王与颜世子的态度便发生了极大变化。”
“是啊。”颜乔乔点头,“就那一夜之后,阿爹与大哥对我……”
她忽然失声。
瞳仁微颤,她缓缓抬眸,对上了他的眼睛。
他的黑眸在月色下清澈至极,琉璃般,映着她的身影。像神明的视线,沉静透彻,看破一切。
颜乔乔听到脑海中传出“轰隆”一声——
苏悠月并未饮到毒酒,父亲却差点斩了孟安晴。
谁能保证只是苏悠月的杯中有毒?能让父亲暴怒至此……
再细想,仿佛处处都是佐证。
颜乔乔的心脏“怦怦”直跳,她深深吸气,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所以,前世有人中毒,那个人,就是我。”
孟安晴细声细气的声音犹在耳畔——“那个女人说,等到你有了男人之后,再给你下药,保证就能让你们姓颜的个个痛不欲生。”
前世她与韩峥一道回青州,可不就是筹备婚事么。
而赤红之母事件发生之后,父兄一夜老了许多,眼睛里都藏着隐忍的怒和痛。
他们瞒着她,是为了保护她。保护身中赤红之母的她。
公良瑾很平静地问:“韩峥可曾有不合常理的举动?有关子嗣。”
颜乔乔咬住唇,点头。
韩峥热爱播种。登基不过短短七年,宫中大大小小的嫔妃便给他生了整整两只蹴鞠队,就连秦有妙被斗死的时候都是怀有身孕的。
唯独她,又黑又苦又涩的避子汤一喝便是八年整。
赤红之母……顾名思义,极可能与子嗣有关。韩峥和父兄一样,瞒着这个秘密不告诉她。反正他待她都那样了,也不在乎多一个误会。
颜乔乔委屈得发笑。
“什么样的毒值得那样瞒着我?阿爹和大哥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
即便知道自己中了毒,即便知道是孟安晴下的毒,那又怎么样?她总不能因此便寻死觅活吧?
公良瑾上前一步,站到她的面前。
他的影子罩住了她,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没事了。”他沉声道,“我在,会看着你。我说过,你不喜之事,不会再发生。”
“殿下……”
她又一次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清幽、寒冽,仿佛带着细碎冰屑。
此刻的殿下仿佛有些不同,清冷的气息像一只茧,将她这只小虫子整个包围。
他很高,影子落下来,仿佛带着沉沉的质量。
她的心脏没着没落地跳了一下,她见他抬起一只手,在触到她头发的前一瞬,动作微顿,退开了一步。
旋即,颜乔乔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殿下。”一位内侍模样的中年男子疾步到了近前,长身施礼,然后说道,“君后寻到了作出治国策的能人,让我来禀殿下——先生有大才,君后与之相谈,获益良多。且,先生不愿出山沾染世俗尘埃,只隔着茅庐与人论谈。”
内侍清了清嗓子,禀一句君后原话:“君后云,‘告诉少皇殿下,女先生虽值妙龄,看世事却已通透明澈,绝不会吃了他,让他过来一晤’。”
颜乔乔看了看公良瑾。
公良瑾微微动了下眉梢,也侧眸看了过来。
视线相对。
他淡声道:“做娘的,就怕儿子孤独终老。”
颜乔乔:“……”
仿佛听出那么一丝怨气来着?
中年内侍再施一礼:“殿下?”
便在此时,城墙上再一次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来的是破釜。
“殿下!”破釜大步来到近前,拱手禀道,“昆山院传来消息,韩峥遇刺!”
颜乔乔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他不是在护心池吊着命?”
破釜轻咳一声:“就是在池子里遇刺了!”
“胆大包天。”公良瑾冷下脸,对中年内侍道,“请转告君后,韩世子遇刺,我惊且怒,便先回去捉拿刺客了。”
“殿……”
公良瑾疾步离去,只留下一道孤峭寒冽无情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错觉,颜乔乔倒觉得他的脚步有些……轻快?
第36章 多年爱慕
“殿下,殿下……”
破釜挥动一对大脚板,风风火火追在公良瑾身后。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韩世子他……”
公良瑾竖手打断。
背影更加利落,黑氅在夜风在飞扬,一副刻不容缓的姿态。
颜乔乔赶紧拎起裙子,小跑着跟上前去。
下了城墙回头一望,只见那名宫中内侍仍站在墙道口,冲着殿下的身影扬起右手,表情凝固,似唤非唤。
颜乔乔偷偷抿唇笑了笑,加快脚步,跟随公良瑾登上停在城墙下的马车。
公良瑾拂开衣摆,端坐于主案后方,抬眸,示意破釜可以禀了。
破釜眨了下眼睛,目光落向公良瑾开始挽袖汲茶的手,晕乎乎续上方才被打断的思路,禀道:“……殿下请息怒,韩世子无碍,凶手也被当场抓获,可惜叫他咬毒自尽了。”
“韩峥没死啊?”颜乔乔万分失望。
破釜摇摇头:“凶手趁人不备,将韩世子的头脸摁入池中,试图制造意外溺亡的假象,幸好他及时醒来,击打水花吸引到旁人注意,濒死之际被人救下。”
颜乔乔遗憾得捏拳捶椅,咬牙切齿替凶手着急。
怎么就没死呢?怎么就叫人给救了呢?
恨只恨不能飞回案发现场,助凶手一臂之力。
正在摩拳擦掌时,忽然感觉脸皮隐隐有些发冷,抬眸一看,原是公良瑾目光静淡,正凉凉瞥着她。
颜乔乔赶紧一个激灵挺直身板,铿锵有力地喊冤:“我没杀人!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
公良瑾:“……”
破釜:“……???”
公良瑾挥挥手,示意破釜不必理会这个活宝。
破釜一脸迷茫地挠着头,继续说道:“凶手是昆山院一名执事,姓杨,在他的住处搜出不少大西州的珠宝财物,并有一封大西州密函,上书‘趁他病要他命’这六个字,笔锋力透纸背,看着字迹像是兴奋而癫狂,密函已由专人鉴定,确认出自韩二公子韩荣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