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些黑雾一缕一缕散开,两个孟安晴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像、越来越像……
梦境开始消散。
“乔乔!”孟安晴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你头上的木槿花,真好看啊!”
颜乔乔:“……?”
*
恍惚回过神,颜乔乔昏昏沉沉坐在藤木椅上,捂住额头,晃了晃沉重的脑袋。
满脸冰冰凉凉,哭得全无形象可言。
“呃……”她蒙住脸,视线透过指缝,望向晕乎乎从床榻上坐起来的孟安晴。
孟安晴的模样是同款狼狈。
二人视线相对。
颜乔乔心中是有些忐忑的。
她没有听大儒的话,杀掉孟安晴的另一魂,也不知结果是好是坏。
孟安晴眨了下眼睛,抿抿唇,神色复杂。
“乔乔……”
颜乔乔露出眼睛:“阿晴。”
“……对不起。谢谢你。”
颜乔乔沉默片刻:“不用说那些。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嗯嗯!”孟安晴弯起眼睛,眼睛里有一闪一闪的星光。
不得不说,气氛有那么一点点尴尬。
颜乔乔正想找话题尬聊,忽然看见孟安晴倒吸了一口凉气,双眼迅速睁大。
“颜乔乔!”
一声大喊,差点把颜乔乔震下了藤木椅。
“干、干嘛?”
“那个,那个!”孟安晴腮帮紧绷,眼神惊恐,“那个人,给我银钱租密匣,让我存着毒药的那个人,她和你,和你,长得好像好像!”
从前做那些事情的是恶魂,孟安晴每日与颜乔乔相处,全然不知,自己身上竟藏了一个如此惊骇的大秘密。
颜乔乔恍神片刻,心神陡然剧震!
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韩峥那个酷似她的白月光。
第34章 君子瑾玉
颜乔乔心神震撼,千言万语涌到唇边,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身旁传来轻轻推动竹椅的声音。
她侧眸望去,看见公良瑾从椅中起身,袖携清风,长眸微垂,温声招呼盘腿坐在一旁的梦道宗师,“秦老辛苦。且让她们单独说说体己话罢。”
他并未看她,只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便与梦道宗师一起离开了厢房。
房门轻声合拢,丝毫没有惊搅两个女孩脸上的泪花。
孟安晴“啪叽”一声捂住了脸。
“快点擦擦眼泪!”孟安晴生无可恋,“乔乔你在心上人面前已经没有形象啦!”
颜乔乔下意识摆摆手:“也不差这一回……不是,别瞎说,什么心上人。”
“嘿嘿,”孟安晴笑道,“我都看见了,那么大一朵木槿花。我又不喜欢木槿花,定是你自己惦记着它,梦里都惦记!”
颜乔乔觉得自己十分冤枉。
苍天可证,方才她一心只顾着解决孟安晴的事情,根本没有想过殿下,更没想过什么木槿花。
鬼知道哪来的木槿花。
她板起面孔,严肃道:“孟安晴你能不能不要恋爱脑?此刻风雨飘摇,十面埋伏,草木皆兵,你还有闲心说些有的没的?还不速速从实招来,那个女人,怎么回事?”
孟安晴丝毫没有被她吓倒,皱了皱鼻子,招招手,示意颜乔乔爬上床榻,和她挤在一起。
两个女孩肩并肩坐下。
偏头对视,两个人都想起了蹲在梦境中那只红木大衣箱里面那一幕,不禁相视一笑。
“来到昆山院之后,课业太重,恶魂也心力交瘁。”孟安晴认真地告诉颜乔乔,“仇恨是它存在的土壤,仇恨没了,它就没了。它不想消失,所以它必须不停地证明自己的存在、证明自己没有忘记仇恨——这就是它一直在给颜文溪写信的原因。”
单方面的重复、发泄、加固仇恨。
颜乔乔点点头表示理解。
“那个像你的女人是在驿信馆外面堵到‘我’的。”孟安晴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说,“当时吓了好大一跳,以为被你捉到了!‘我’还琢磨呢,乔乔那么笨那么好骗,怎么突然就开窍了。”
颜乔乔:“……?”
“孟安晴请你稍微注意措辞。”
孟安晴吐了吐舌头:“是‘我’过分阴险狡诈,利用乔乔对我的信任欺骗乔乔!”
颜乔乔满意点头。
孟安晴继续说道:“那个女人知道‘我’给颜文溪写信的事情,也知道‘我’要对付你。她给了我那瓶药,又给我一笔钱,让我将药存在密库,说是等到……”
孟安晴抿了抿唇。
颜乔乔心急,用肩膀撞她肩膀:“等到什么啊?”
孟安晴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方才提起大公子,便是因为这个——那个女人说,等到你有了男人之后,再给你下药,保证就能让你们姓颜的个个痛不欲生。”
颜乔乔晕了晕:“……什么?!”
孟安晴一板一拍地解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说。那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就只见过她一次,后来她再没有出现过。因为你一直没有男人,所以‘我’都快要忘记那瓶药了。”
颜乔乔定定神:“她长得非常像我?”
“嗯!”孟安晴用力点头,“乍一看就是一模一样,但是细看的话,表情动作说话区别还是很明显的!哦对了,她有修为的,‘嗖’一下就找不到人了。像乔乔这样的废材咸鱼,如果对上她,肯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颜乔乔:“……说话委婉有助于长寿。”
孟安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是跟了世子一整天嘛,近墨者黑。”
颜乔乔道:“这个颜青!”
“乔乔!你这样说话的样子,和大公子,好!像!哦!”
“……”
*
一墙之隔的廊道上。
公良瑾负手立在窗边,梦道宗师犹豫地望着他的背影,把睡不饱的眼皮来来回回掀了好几次,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在他踟蹰之时,公良瑾黑氅微动,回过身来。
明月悬在公良瑾身后,为他罩上银色的朦胧光边,也令他背着光的神色显出几分晦暗不明。
梦道宗师忽然感觉到压力很大。
“秦老有话,但说无妨。”公良瑾淡淡开口。
“咕咚。”睡不饱的老人家下意识咽了咽唾沫。
月光从窗外投进来,正正照着老人的脸,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每一丝神情都逃不过少皇瑾的眼睛。
闭了闭眸之后,他硬起头皮,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地直言道:“方才殿下入梦之际,老朽好像隐约大概仿佛看到殿下的灵气可能似乎有些不对啊!”
泛黑的灵气,那不是邪道修罗么。老人家心头直犯嘀咕。
公良瑾极轻地啊了声。
“上回在月老祠,为邪道大宗师所伤,灵气亦受了影响。”公良瑾平静地解释道,“此事大儒与老师都知晓,正寻求解决之道。”
“哦——”梦道宗师长出一口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老朽多虑了。”
公良瑾微笑颔首。
只听厢门“吱呀”一响,颜乔乔正好开门出来。
屋中灯光洒到了公良瑾的身上,梦道宗师看清了他的神色。
光风霁月,清朗无瑕。
老人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暗道自己当真是没睡醒,如何便开始疑神疑鬼了。眼前这位,可是大夏国之重器,君子瑾玉啊。
老人连忙敛衽,正色施礼:“殿下伤势未愈,千万保重身体,切莫再熬夜啦!”
颜乔乔刚踏出门便听到了这一句。
她有些揪心,指尖浮起春生道意,恨不得立刻便将殿下拉到房间里面治伤去。
忽然听见梦道宗师又接了一句,“熬夜啊,伤身事小,秃头事大!年少不知发珍贵,中年对镜空流泪!”
颜乔乔:“……”
孟安晴:“……”
孟安晴抬手摸了摸自己不甚茂密的头顶薄发,心中对另一魂的怨念更加深重——总是在她睡着之后起来乱动吧,这下可好,头都秃啦!
*
颜乔乔懒得理颜青,便让孟安晴去与他细说。
她自己则跟在公良瑾身后,前往城墙看京陵夜灯。
“殿下,”颜乔乔忧心地劝道,“您伤势未愈,不然我们还是改日再观灯吧。今夜我用春生道意为您治疗,可好?”
说着话,她的指尖已自发氤氲起翡翠般的碧透道意。
公良瑾登阶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她的另一侧,让受伤的肩膀远离她。
“不急。”他道,“离魂之症已彻底解决?”
说起这个,颜乔乔顿时来了精神。
她负起双手走到他的前面,转身,面对着他,一边轻盈地倒退,一边侃侃道来。
她选择性遗忘了自己瑟瑟发抖的事情,得意地挑着眉,向殿下描述了一个英勇无畏地从可怕的恶鬼手中救下自己的朋友,助她藏进红木衣箱躲过恶鬼追杀的故事。
“待天明时,我又设下一计,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动声色地引导阿晴设下陷阱,困住了那个恶魂。再然后,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恶魂,教化它改邪归正——当然,殿下您也功不可没,是您告诉我没有至纯至澈的善恶,我这才寻到了突破口。”
她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冷静机智,完美无情的形象。
吹嘘完自己的功绩,顺嘴还拍了他一个马屁。
颜乔乔觉得自己这一通话术简直无懈可击,完全有资格列入教材,成为明年的必考项目。
公良瑾微笑垂眸。
颜乔乔偷偷转了转眼珠,斩钉截铁道:“殿下您看到我哭着醒来,那是装的,是为了迷惑那只恶魂!”
“知道了。”他扬了扬下颌,语声微懒。
颜乔乔:“?”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殿下此刻的眼神有些无奈,还有些……她也说不上来,大约就像自己偶尔提出过分要求时,阿爹和大哥叹息着答应的样子。
就那种“是是是”、“好好好”、“行行行”、“随便你”的感觉。
说话时,二人已登上了城墙。
破釜沉舟先一步便打点好了城墙上下,颜乔乔踏上高雄壮阔的深青色城墙时,发现周遭空无一人,只有经年风化的痕迹、墙道正中泛着微光的踏步磨损,以及墙垛旁边洇上的金属铠甲和兵器烙印。
它们就像最忠实的说书人,向每一位来客陈述这座古城悠久的历史。
颜乔乔的心绪变得沉静高远,她不知不觉放下了微微踮起的脚跟,收敛好自己的得意。
走到墙边,放眼望去。
广阔无垠的京陵城下并非繁华盛景,夜幕罩着庞然巨城,像一块黑色的厚重布幔,布幔上,星星点点地渗透出一些朦胧光晕。
细看便知,那是一户户还未熄掉夜灯的人家,光芒从小窗上透出。
在这样一个宁和静谧的春夜,每一粒细小的微黄光晕都显得十分温暖祥和。
颜乔乔的心神从城墙上方掠下,顷刻便越过一处处亮着灯的窗口。
她仿佛听到普通百姓在灯下数着银钱,计算着今年的柴米油盐;仿佛听到年轻夫妇在为了谁哄夜哭的婴儿争执不休;仿佛听到老人在为年纪渐长却无甚出息的大儿发愁;仿佛听到夫妇在愁隔壁家闺女找到了好女婿,自家姑娘却眼高手低……
太平盛世,便是如此啊。
忽地,心弦轻轻一震,眼前风云变幻。
她想起被神啸铁蹄践踏过的江山,想起战火纷飞的城墙,想起战乱中流离失所的百姓,想起孤守这座空城足足月余,耗干了心血性命的殿下、夫子和将士。
胸口激荡着悲愤与热血,她扶住身前坚硬无匹的巨大城石,热泪滚滚而下。
“殿下,我愿付出生命,与您一同守护这盛世太平!”
颜乔乔握紧手指,许下一生诺言。
公良瑾:“……”
半晌,他轻轻叹道:“颜乔乔,你时刻不忘向我表忠心,是想要入朝为官吗?”
颜乔乔:“……”
她飞快地逃到远处,偷偷抹干净眼泪,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回到他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