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哀怨地看向他。
好担心忠君爱国之心日渐不纯。
她一点都不想讨厌殿下,一点都不想。
“无妨。”公良瑾笑得云淡风轻,“这世上本也无人喜欢药汤。”
颜乔乔:“?”
这是药汤的事吗?
“初九我会离开昆山,”他提笔,“你只需忍耐两日。”
颜乔乔顿时喜上眉梢。
笑容甫一绽开,忽然察觉不对,赶紧收敛了表情,忧心道:“殿下身体不适,还要四处奔波吗?您要去哪里,危险不危险?”
公良瑾:“……”
这么假的关心真是生平仅见。
“刺探储君行踪?”他微微沉下声。
“不敢不敢。”颜乔乔乖巧摇头。
他落笔,将纸帛递过,“去漠北。神啸崇拜妖兽,与之接壤的漠北亦盛行图腾祭祀,想必是血邪兴风作浪的重灾区。我带中央军过去,防患未然。”
颜乔乔点头:“哦……”
他一说,她便记起来了。
前世被西梁大邪宗祸害最惨的地域确实是漠北,就连漠北王府上也遭了灾,没了那位守寡多年的老母亲。
念头一动,她自然又想到了两年之后漠北王勾结神啸国发动的那场惊世叛乱。
颜乔乔呼吸微促,急急抬头:“殿下!”
他停笔,看向她。
她掐紧手心,正色告诉他:“漠北王有很大的问题,殿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您到了那边,定要注意饮食和防御。”
公良瑾面沉如水:“有何凭据?”
颜乔乔轻轻摇了下头。
“无凭无据,在外不可妄言。”他的语气更重了些。
清润的嗓音压低,沉沉便落入心底。
颜乔乔微震,垂下脑袋:“是。”
他轻轻搁下笔,十指交叠置于桌面,“……与我说无妨。”
颜乔乔愕然抬头,撞入一双清冷温和的黑眸。
“?!”
她感觉书房中的烛火一点一点明亮起来,被光晕环绕的公良瑾散发出正义的光。
“嗯嗯!”她点头,竹筒倒豆子一般,“两年之后漠北王便要勾结神啸发动叛乱,届时各地诸侯悉数龟缩,无人保京勤王……哦,除了我们青州!我们青州精忠报国,忠肝义胆……”
她发现,公良瑾那双清澈的琉璃瞳眸中浮起了一层怀疑人生的迷雾。
大概便是“我也就客气客气,你还真敢说”的意思。
颜乔乔:“……”
对视片刻,公良瑾轻咳一声,道:“你如何得知。”
颜乔乔:“……死而复生您能接受吗?”
公良瑾微笑:“……”
他虽未明言,但她能够看出,在他心中,她已从“春秋”变成了“聊斋”。
她丧气地垂下肩膀:“总之,小心谨慎总不会错。您看,漠北王他儿子林天罡都对我下手了,家中必是一脉相承,狼子野心。”
前世殿下在月老祠受了伤,应该没有去漠北。
今生事态有变,她不敢保证漠北王会不会铤而走险,提前刺杀储君。
只是……她自己也觉得这话听起来很像在打击报复林家。
“知道了,我会注意。”他点了点纸帛,道,“动笔。”
“哦。”她忍不住又多一句嘴,“漠北王的母亲被血邪附体了。您确认之后,要更加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公良瑾垂眸笑了笑。
“好,”他说,“会放在心上。”
“嗯!”
颜乔乔感觉今夜的风变得很奇怪,拂在脸上,总觉得麻丝丝、暖融融。
*
到了下半夜,颜乔乔明显感到体力不支。
她归来三日,两次通宵。
“去偏殿歇息吧。”他看了眼金沙漏,“剩下的我写即可。”
颜乔乔摇头:“万万不可!”
她摆出了武死战文死谏的架势。
公良瑾没劝第二句,只是起身替她关了窗,又取来两只云竹纹小垫子,让她垫着手肘。
颜乔乔:“……”
实不相瞒,她偶尔就会把同款垫子藏在袖中,带去课堂。
“殿下您这是看不起我,我今夜就算累死,死您书房,也绝不打一个瞌睡!”
公良瑾笑而不语。
颜乔乔大约记得,自己倔强地撑到了天光将明。
看到剩余的纸帛只剩下小小一沓,窗外隐隐有一线白,她就大意了。
仿佛只是恍了个神的功夫,身上已披着他的狐裘,脸颊枕着沾了金墨的羊毫。
颜乔乔:“……”
都怪清凉台的睡垫过于舒适。
抬眸一看,公良瑾眉眼并无一丝疲态,连袖上都没有折纹,依旧是完美无缺的模样。
“我让人将东西送到老师处,你且回去小憩片刻。”
他递上热气腾腾的湿布,让她擦擦脸和手。
她捂了捂脸蛋,苍白脸颊浮起春花般的血色,娇弱无力却又颜色撩人,仿佛枝头轻颤的桃花瓣。
他只看一眼,立刻淡淡移走视线,“去吧。”
*
颜乔乔离开清凉台。
她脚步虚浮,通身无力,每一脚落下都像是踩着棉花。
转过一道小弯,她看到雨花石小径旁边的檀榕树下聚了一小团学生。为首的便是冤家路窄秦妙有,另外几个都是她的跟屁虫,其中便有蒋七八的前未婚夫赵晨风。
颜乔乔困倦过了头,并没有留意到这几人神情震撼,个个直勾勾盯着她。
她目不斜视,径直离去。
在她的身影消失之后,破釜与沉舟拎着满满两筐字帖,出发前往万阵台。
沉舟忧心忡忡道:“殿下身体有恙,还与颜小姐在书房坐了一整晚。”
“……”檀榕树下,秦妙有捂住心口,几欲窒息。
另外几人神色震颤,眼神疯狂交换。
什么什么,做什么,做什么?
“可不是嘛!”一说这个破釜可来劲了,“嚯,肩膀上抓伤都裂了两回!可不就硬撑呗!”
众学生:“……”
嘶,这、这么刺、刺激?!
第17章 谬赞于我
颜乔乔顺着侧面的旧梯登上黑木楼。
刚穿过木质雕花半拱门,两道幽怨的视线便直直射来,几乎要将她盯一个对穿。
颜乔乔打着无声的呵欠,掂了掂藏在袍袖中的小软垫,无精打采地回望过去,“……嗯?”
只见秦妙有樱唇紧咬,目光忿忿,眼底噙着些许泪光。她的身边围了一群跟屁虫,正往她书案上递手帕。
青的绿的黄的棕的……排列得齐整,乍一看就像进了手帕铺子。
颜乔乔略略一想就明白了,今晨撞见自己从清凉台出来,秦妙有八成是想岔了,以为自己对殿下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倘若换作别的事,颜乔乔必定要故意婊上两句,给秦妙有雪上加点霜。
但事关殿下,她容不得白璧蒙瑕。
颜乔乔思忖着,慢悠悠踱上前,勾起丝毫也不真诚的笑容,告诉秦妙有:“我一整夜都在书房。”
殿下乃是光风霁月真君子,再多解释一句,那都是亵渎了他。
说罢,颜乔乔傲慢转身,妖妖娆娆返回自己的座位。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秦妙有愣过两息,绷了半天的情绪彻底决堤,娇躯一拧,伏在了书案上呜呜哭开,肩背一耸一耸,哭了个撕心裂肺。
周遭学子们面面相觑,交换着震惊的视线。
‘挑衅,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惊!当真是书房!’
*
颜乔乔游荡回窗边,受到三位小姐妹热情的夹道欢迎。
“仗义啊姐妹!”蒋七八笑得有牙没眼,嗓门洪亮,“不就是一个被我甩掉的渣男么,你为了帮我出气,居然拼成这样啊?哈,哈,虽然我是无所谓啦,但你这个情我领啦——谢谢你帮我气死假清高!”
龙灵兰半掩着唇,阴阳怪气的声音飘出大老远:“哦呀!听说有人最近起早贪黑苦练花灯舞,想在上元节惊艳某人呢,这下可好,惊艳是没了,想必能给别人助助兴儿!”
上元节?花灯舞?
秦妙有与韩峥将在花灯节那天代表昆山院下山献舞,龙灵兰喜欢韩峥,心心念念想要把这事儿给搅黄了。
颜乔乔扶住身前的黑色雕花实木几案,缓缓落座。
她的脑海中浮起了一丝遥远的灵光。
倘若她没记错的话,前世花灯节前后,韩峥对她的态度似乎发生了十分微妙的转变。
那时她浑浑噩噩,并未上心。如今想来,事情的确不同寻常。
她记得,花灯节前夕韩峥特来向她告罪,说是院中推选他与秦妙有到七宝琉璃祈福塔共跳花灯舞,为大夏百姓祈团圆。他说若她不高兴的话,他便将此事辞掉,陪她一道观灯去,大不了被夫子训斥一顿就是了。
她没有不高兴,也没精力下山观灯。
韩峥便笑着哄她,他说待他回来时,必将街上所有好看的灯都买回来,挂满她的院子——她不爱出门,便在自己院中玩赏。
颜乔乔虽无太大的兴致,但想想满院华灯的景象,心中倒也觉得有点意思。
然而那天韩峥失约了。
他并没有带回花灯,连一盏都无。
过了几日颜乔乔才知道,原来花灯节那天出事了,七宝琉璃祈福塔突然倾崩,韩峥和秦妙有险些被砸在下面。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记得买花灯再正常不过,颜乔乔自然也不会埋怨。纵然百般不想出门,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去了一趟青松台,慰问韩峥。
回想起当时情形,颜乔乔蓦然惊觉,韩峥那日的态度明显不对——眼神阴霾,笑容压抑——在他将她囚在深宫,暴虐占有欲发作之时,往往便是这副模样。
如今回忆起来,韩峥的异样一目了然。只是当时她与他没那么熟,并未意识到不对。后来那些日子,他依旧嘘寒问暖,甚至更胜从前。
此刻回望,却能察觉到前后微妙的不同。韩峥他,眼神变了。
回忆一晃而过。
颜乔乔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越跳越快。
昨日她与韩峥曾短暂交锋,她基本可以断定,韩峥此刻还未结识那个“白月光”。
而杀她那日,江白忠提到过这么一句话——“帝君早年曾受过一位贵人的恩情。”
韩峥一生顺风顺水,她不记得他何时遇过什么险,需要受人什么恩。
……莫非,就是这个花灯节?!
莫非韩峥正是在七宝琉璃祈福塔遇险时,邂逅了“白月光”?!
颜乔乔感觉脊背阵阵发麻,寒沁沁的气流顺着脊椎蹿至天灵盖,激得她战栗不已。
“哎,哎,乔乔!乔乔!”
颜乔乔想得入神,恍然未觉。
手臂被人轻轻推了推。
“……嗯?”
其实颜乔乔也就出神了片刻,龙灵兰的讽笑声犹在耳畔回旋。
“乔乔!”孟安晴好奇地眨巴着眼睛,“乔乔,昨天你和大公子究竟……”
“嘭!”一声拍案响彻黑木楼。
窗边姐妹团震惊地循声望去。
只见过道前方,蒋七八的前未婚夫赵晨风冲冠一怒为红颜,撸起衣袖,挥着双拳,蹬蹬越过六七排矮书案,直奔后排而来。
“你们几个,不可理喻!”赵晨风涨红着面皮,谨慎与颜乔乔保持距离,手指颤巍巍点过窗边姐妹,恨铁不成钢道,“自己不学好也便罢了,成天还嫉妒旁人!秦师姐心系国祚,忧虑的是家国天下,我不许你们这样污蔑编排她!”
颜乔乔&蒋七八&龙灵兰&孟安晴:“……???”
这是什么品种的傻子?
“就是!”“就是!”
围在秦妙有身旁的跟屁虫们连声应和,七嘴八舌呜呜嗡嗡。
“还有你!”赵晨风没敢指颜乔乔,只仰着鼻孔,用下巴对着她,“自、自古,以美色惑君者,皆不得好下场!”
瞧这话说得,颜乔乔都不好意思了。
“你这人,讲别人大言不惭,轮到自己却不知礼数!”她用砚台拍了拍案桌,“大庭广众之下,竟以‘美色’谬赞于我,你究竟安的什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