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比长安要冷得多,此处与蓟州相邻,已经是大靖的边界了。
林拾在幽州有几位故人,很快便带着苏燕去投奔。
自此,她与长安才是真正隔着千山万水,天地朗阔,徐墨怀再难将她困住。
林拾的友人是木匠,也是从林府出去的,只当苏燕是林拾的表妹,家中亲人去世,孤苦无依才来投奔。苏燕不好吃白饭,也没有什么会的,便又做起了采药种地的事。起初身上有些淤青划伤倒也正常,林拾也不曾说过什么,直到有一日苏燕夜里还没回去,他们一大家子都去找,才在山下发现了满腿是血,趴在地上艰难挪动的苏燕。
要不是他们赶到的及时,苏燕的血就要流干了,八成要死在山里。
林拾没好气地说了苏燕两句,她白着脸躺在榻上,反而给他们赔起了不是。
等人走后,林拾瞧她模样凄惨,没忍住问道:“你不后悔吗?”
苏燕愣了一下,说道:“后悔,前几日下了小雨山上湿滑,我不听劝非要去采药,反害得你们担心……”
“不是这个”,林拾黑着脸打断她。“我是说逃出宫这件事,你不后悔吗?换做从前锦衣玉食,有人侍候有人艳羡,那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至少不用东躲西藏隐姓埋名,每日干着又脏又累的活,还险些摔死。”
苏燕迟疑了一下,才说:“其实我从前也想过,可如今你要问我愿不愿意回去,必定还是不愿。即便在宫里再好,我也不敢。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在穷乡僻壤长大,大字不识,只会种地放牛,连你们说话都听不懂。我没想过那样富贵的日子会与我有什么干系,更何况人人都觉得我低贱,觉得我不配,连陛下都是,表面宠爱我,却从不在意我心中想什么,念什么。在宫里没有一日是快活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其实初从洛阳离开,一路的粗衣粗食,苏燕的确也烦闷过一阵子,可她从前本该过得更苦,有什么好挑剔的,很快她便想通了,人不是能什么都想要。
林拾不是苏燕,也不清楚她与徐墨怀之间的纠葛,但见到苏燕并无后悔的意思,也算是稍放心了一些。她最怕苏燕有一日撑不过苦日子了,不知死活地回去找徐墨怀,会连累林馥。
“你这些时日先好好休养,不要再去采药了,我托人问问有没有什么铺子缺人,让你去做工。”
林拾说完便走了,苏燕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平复。
她感受到腿和腰腹汩汩流出的血,身体也在逐渐冰冷,好几次她都撑不住了,却还是坚持往前爬,兴许是因为太不甘心。她好不容易摆脱了徐墨怀,还没有过上好日子,万不可就这样咽气。
她会忘掉徐墨怀给她带来的噩梦,再苦再难也要好好活着。
——
入冬后,苏燕去了一家绢花铺子做工。东家姓郭,年纪都大了,膝下两个儿子都成了家,小女儿去世得早,走的时候与苏燕一般大的年纪。郭娘子眼睛越发不好,做绢花也比从前慢了,便收了苏燕在铺子里帮忙。
郭娘子对苏燕十分亲切,听闻她父母早逝,大有将她当做女儿看待的样子,教导上也十分用心,即便像是苏燕这样粗手粗脚的,过了没多久也能将绢花做得有模有样。
林拾一身武功,最后在举荐下去了幽州刺史的府邸给人做侍卫。
郭娘子给的薪俸不多,却胜在为人和善。入冬后幽州格外冷,泥地都冻得生硬,苏燕便在铺子里住下了,吃住都在此处。
等到冬末,来买绢花的人愈发多,苏燕忙得抽不开身。好不容易年关将近,她才得了空,早晨的时候悠闲地去附近的汤羹铺子喝一碗杂菜汤,配上一个热腾腾的蒸饼吃完。
摊铺前的小桌都坐满了,有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端碗站了好一会儿,身姿格外引人注目,似乎是想等着哪一桌空下来了,他再去坐着。
他相貌清隽,只是一身老旧的蓝袍洗得发白,边缘磨到起了毛边,却不见什么补丁和褶皱,连站姿都笔直端庄。
苏燕没忍住唤了他一声:“小郎君,不如坐这里吧。”
对方扭过头,见出声的是个好看的姑娘,面上微微一红,低声冲她道了谢,坐在她身旁也喝起了汤羹。
他那副穿着老旧衣裳,也清清朗朗站在人群中的模样,实在和当初在马家村装模作样的徐墨怀十分相似,不过很快她便看出不同了。
这年轻郎君吃饭也是狼吞虎咽,几下便喝完了汤羹,大口吃完半块干饼便与苏燕告辞了。相比真正清贫人家出身的男子,徐墨怀纵使饿得气息不顺,还能做出一派斯文的仪态,似乎要将自己与粗鄙的乡民区分开。
等吃过了早食,苏燕回到铺子里做绢花,郭娘子急匆匆地来找她,说道:“嫣娘,你快将这盒绢花给刺史府送去,我这厢有急事算是去不成了,等你到了只管说是郭家铺子来送绢花给张娘子的,他们就会带你进去。”
苏燕应下,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刺史府,说明来意后很快便有人带她去找张娘子了。
幽州实在天冷,苏燕吹了一路的冷风,腿都要冻僵了。
张娘子是张刺史的女儿,因为中意郭娘子的绢花,时常要订好了让人送来。眼看着年关将近,刺史府里十分热闹,下人们都在忙着打扫。
屋子里烧着炭火,苏燕忽然到屋子里去,被冻麻的手脚便忍不住发痒。
“郭娘子去哪了?怎得是你来送?”张娘子体态丰腴,圆圆的脸颊上有着喜人的红晕。
“郭娘子是我师父,她今日有急事,这才叫我来送。”
张娘子点点头,也没有计较,让苏燕打开匣子任她挑选,看到几个中意的便拿出来询问婢女,而后给了苏燕赏钱让人送她出府。
张娘子为人大方,给了不少赏钱,苏燕心中高兴,回去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正等她快出府了,一人从她身旁经过,钱袋落在地上摔出轻响。苏燕捡起来正要叫住那人,却忽然发现这钱袋有几分眼熟。她反过来又看了一眼,便发现上面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莫淮。”苏燕下意识念出了这两个字,霎时间脸色就变了,僵硬地望着那人,如同见了鬼一般。
对方也意识到了钱袋不见,回头来找,苏燕才发现他正是今早在一个桌吃饭的郎君。
“好巧,又遇见娘子了。”他打了声招呼,犹犹豫豫地看着苏燕手里的钱袋,小声道:“这钱袋好像是我的……”
苏燕没有立刻给他,问道:“你这钱袋哪儿来的?”
这分明是她当初绣给徐墨怀的香囊,好端端怎成了什么钱袋。
他挠挠头,有些腼腆地说道:“是我两年前在路上捡到的,正好我当时钱袋坏了……”
紧接着他又连忙解释道:“我捡到的时候里边没有钱,不是我偷来的。”
苏燕终于松了口气,面色逐渐缓和,将钱袋给他,说道:“我有个故人,也有个相似的钱袋,是我看错了。
“那还真是有缘。”他说完,问道:“娘子怎会在此处?”
“我来给张娘子送绢花,你又为何在这儿?”
他笑了笑,说:“在下姓孟,名鹤之,是刺史府的门客。”
第59章
苏燕没想到孟鹤之看上去和气清瘦,却是刺史府中豢养的门客。
门客与平常的读书人不同,在门第能决定一切的时候,寒门学子唯有攀附士族才能得到跻身朝堂的机会,他们不得已将自己作为工具。而望族所豢养的门客众多,得到赏识的却是少数。
孟鹤之对她拜礼,说道:“在下还有事,秦娘子再会。”
苏燕点了点头,也准备离去了,临走前又想起林拾也在刺史府给一位夫人当侍卫,便托人转告她除夕回去小聚。
蓟州距离幽州很近,况且同属河北道,蓟州一旦有了战事,幽州难免也要受到波及。节度使李复从幽州调兵过去,许多人不能归家与亲人团聚,免不了城中哀声哉道的。苏燕活了十八年也没有见识过打仗的场面,因此也不懂胡虏与大靖军队交战是什么模样。
铺子里的郭娘子从前因战乱随家人逃亡,提起来也是心有余悸,说道:“这战事不知又要打多久,那些个贱夷畜生不如,一进城又杀又抢,人肝当做下酒菜,脑袋劈成了两半挂在马鞍上。后来都打到长安去了,被高祖皇帝又给打跑了。这李将军厉害,不教他们过来。“
李将军便是节度使李复,苏燕听人提起他,免不了要想起他的儿子李骋。何止是胡虏吃人血肉,李骋吃人的时候眼睛眨都不眨。
想到李骋有可能去蓟州,苏燕便想好这辈子都缩在幽州不乱跑了。
除夕的时候,林拾也得了准许,回来同苏燕过个年。两人同是从长安过来,在陌生的幽州飘零无所依,彼此聚在一起也算有个安慰。苏燕的官话算不上好,幽州话更不成样子,只能勉强听懂,却不大会说,平日里也是能不开口便不开口。
林拾为了方便做事,多数时候以男装示人,在幽州买了一处小院落,自己却常住在刺史府,因此这里多是苏燕打理。等她除夕回来的时候,才发现苏燕将这小小的屋舍布置得有模有样,窗前还挂着腌肉与干菜。
幽州比长安冷,冬日里下了鹅毛大雪,她们便在屋子里挖了个坑,堆上柴火后再支起铜锅,围着铜锅涮肉吃。热腾腾的雾气熏得人眼睛都看不清了,锅里飘着羊肉和菘菜的香气。
窗外大雪堆到了膝骨那么高,林拾温好了热酒,若有所思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喃喃道:“也不知长安如何了。”
山长水远,竟也过了这么些时日,从洛阳逃出来却好似是昨夜的事。比起眼前这样梦寐以求的日子,长安的日月更像是苏燕的一场噩梦。
苏燕吹开汤上飘着的油花,满足地眯着眼,说道:“长安不会有这样大的雪,也没有这样冷。”
她想了想,又说:“皇后娘娘在中宫不会冷,殿里连地上都铺着毯子,夜里炉火也要让人续上,床榻又软又香。”
林拾小声道:“谁问她了?”
苏燕笑了笑,说道:“是我在想她还不成吗?”
林拾瞪了她一眼,紧接着说:“你打算如何,一辈子隐姓埋名住在幽州不成?”
她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说道:“徐墨怀睚眦必报,绝不会轻易放过我,等再过些时日他彻底将我忘了,我便托人往马家村寄信,问问我家旁边的张大夫如何了,我从前说好给他养老,若他愿意,便将他接来幽州。如今有吃有住,不用挨饿受冻,比我从前过得还要好。”
林拾点头,望着略显浑浊的酒液说道:“我也不回长安了。”
——
年后,苏燕继续在铺子里做工,路上的雪被行人和车马踩得发硬,走上去极易摔倒。苏燕在扫雪的时候,正好就见到了孟鹤之正跟着一驾马车,不断透过马车的小窗和里面的人说话。因为车马有些快,他不得不小跑起来,脸颊与鼻子都冻得发红。苏燕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因为没注意脚下,正好滑到摔进了雪堆,因为地上太滑,爬了两下没爬起来。
苏燕看他又可怜又好笑,实在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走过去扶了他一把,孟鹤之跟她道了声谢,回头去看马车已经走远了,只好摇头叹气,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你追着马车做什么?”
“张刺史让我看着张二郎君,他不愿听在下的劝告。”孟鹤之有些难堪,摸了摸自己冻到麻木的鼻子,随后拍去袍子上的雪,准备折返回去。
毕竟孟鹤之只是一个寒门出身的学子,士族高人一等,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也是难免。“那他不听你的劝,你还能拿到工钱吗?”
孟鹤之也不清楚该如何与她说明,想了想,便道:“我们做门客的,算是主子的物件,倘若物件不称手,用不上也会被丢弃。当然高门望族豢养门客众多,不少前辈虽是门客,却能施展抱负,与我自然是不同了。”
苏燕觉得也算不错,说道:“那你兴许也能做一辈子的门客,日后便不愁吃住了,何必还要大雪天费力去追他。”
青環苑的王孙公卿浪荡奢靡,玉环金杯丢到水里听响声,甚至在深秋将婢女推到水里,看着她们狼狈的爬起来,反而哈哈大笑以此为乐,幽州的贵人们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
“其实我还想再进一步”,孟鹤之语气文雅,目光中却有着毫不掩饰的野心。“囿困于幽州并非我愿,圣上既已开设科举,我便也该奋力一试。取尊荣,求富贵,建不朽之功业,而不该只图一时的温饱。”
苏燕听到此处,眉头微皱了一下,孟鹤之以为她是不喜,无奈地笑笑,并没有多解释。
苏燕忽然想起他腰间的香囊,问道:“你要去长安参加今年的春试不成?”
孟鹤之点了点头、“这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