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被关在枕月居不能出去,每日只能在自己这一方小院子里坐着,除了夫子与教习的女官以外,她就见不到几个外人。枕月居就像一个囚笼似的,将她困得严严实实,无风雨无饥寒,却也得不到自由。
自她跑过一次,徐墨怀再不提放她上街的话,好在他也没有时常来找她,似乎是被什么事缠住了手脚。
苏燕被关得要发疯,碧荷迫于无奈每日变着法子让苏燕纾解郁闷。一段时间里她甚至学会了打双陆,徐墨怀去枕月居的时候,她还在不顾仪态地蹲在地上帮碧荷择菜。
碧荷听到动静抬起头,一看来人是徐墨怀,顿时半条魂都要吓没了,立刻将苏燕手上的葵菜拽下来,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认错。
苏燕不知道碧荷何处做错了,奇怪地看着徐墨怀。
他没好气地说:“当真是婢子的命。”
苏燕听出他在说自己,立刻说:“自食其力怎么就算奴婢命,这么大点的小事,本就不该都让碧荷来做,帮她一起做了又能如何。”
徐墨怀心情不佳,将她从地上扯起来往屋子走。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体统,如今你既是主子,去做奴婢的事便会让人耻笑,难道还等人夸你一句好心不成,平白让人看轻了自己。”
苏燕满不在乎道:“我本就是这样的人,我从小到大都在干活,什么都不做只能等着饿死。如今你将我关在这里哪也不准去,我便只好给自己寻些事儿做,总比像个猪一样饭来张口,养肥就等着被人宰着吃的好。”
徐墨怀听到她的比喻,忍不住蹙起眉,不悦道:“那也是你自作自受。”
苏燕彻底不作声了。
等走进屋,他脱下外袍,径直走到软榻上坐下,而后对苏燕招了招手。
苏燕被徐墨怀轻轻一带便坐到了他怀里,她如同受惊的兔子立刻扑腾着要下去,却被紧紧桎梏着无法逃离,他的手指按在她唇角摩挲,时轻时重,如同什么暧昧的暗示。
苏燕涨红着脸,面颊滚烫,双手扶着徐墨怀的肩抗拒着他的靠近。
徐墨怀进门的时候显然十分烦躁,此刻却有些逐渐缓和了情绪,任由自己沉沦其中。
苏燕的发髻在晃动中逐渐松散,斜在肩头铺开。发髻上的步摇往下坠,珠玉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都被苏燕近乎破碎的的话语给压过。
徐墨怀将苏燕当成了一种消遣,在她身边的时候可以暂时忘了扰人的朝政,忘了那些令他不堪其烦的琐事,夜里也能睡得安稳些,至少不用担心身边人会突然拔刀杀他。
他看着苏燕被逼出眼泪,想骂又不敢的样子,有些好笑地贴近她,说:“朕允你骂我两句,只能是这一回。”
苏燕眼前噙着泪花,说话都断断续续的,闻言立刻道:“狗皇帝!”
徐墨怀非但不生气,反抱着她笑出声,胸腔因为这笑都在微微震响。
她又骂:“禽兽不如,暴君……”
她嘴里又嘀咕着一些乡间骂人的难听话,再骂着便有些污糟了,徐墨怀适时地制止了她,提醒道:“两句够了,再骂就该杀头了。”
苏燕装作没听见,还在小声地嘀咕着,徐墨怀贴过去吻她,封住她喋喋不休的嘴。
过了一会儿,苏燕听到他含糊不清地说:“过几日是朕的生辰,你进宫等着朕。”
——
徐墨怀比苏燕年长五岁,如今该是他二十三岁的生辰了。朝臣们也因为后宫的事催促个不停,生怕徐墨怀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疾,连太尉都隐约劝过他不要讳疾忌医。
好在与林馥的婚事近了,也没人再对这些事胡乱猜测。
等皇后侧封后,后宫便可以陆陆续续地添人,各大士族都跃跃欲试,等着将女儿送到宫里去。
徐墨怀已经许久不曾好好过个生辰了,自从身边亲近之人接连离去,他对生辰也没了多少期待。如今已经是一国之君,再不好和从前一样敷衍着过去,每年这个时候还要接纳外使的进贡。
紫宸殿服侍的宫人们显然已经眼熟了苏燕,得到吩咐后立刻带她去换了一身衣裳。她无名无分在宫里多有不便,索性穿戴成宫女的模样,跟在她们身旁长长见识。对于这件事,徐墨怀也是默许的。
他瞧着苏燕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这才允她在这样的场合见识见识,日后也好不做出太多丢人现眼的事。
因着徐墨怀力排众议,坚持要推行科举的事,朝中近日气氛很是古怪。少有几个寒门出身的官员,都想趁着科举的东风能被提拔到。然而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话也不是说说而已。能认同徐墨怀的还是少数,这次的生辰宴,主要还是借着宴会,能和善地将科举提上日程,以免到了朝堂吵得面红耳赤。
苏燕穿着最普通的宫女衣裳,跟在她们身后看着来回穿梭的宫人。
满堂公卿,锦衣华服,走动间都有香风阵阵。
还有穿着胡袍的外邦使臣,带着一箱又一箱的贺礼。
仅仅是沿路点亮的烛火,换做是从前在马家村抠抠索索的苏燕,她应该要用好几辈子,才能用完这么多灯油。
宫女们都谨言慎行不敢做错事,苏燕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贵人,便拘谨地躲在她们身后,扯着紫宸殿一个宫女的衣角,问她:“我们留在这儿做什么?”
她回过头,说道:“陛下说了,要苏娘子好好观摩各位贵女们的言行举止,校正自己的陋习。”
苏燕的陋习很多,例如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她听都没听过,又时常会撸起袖子来干活,也是后来才有人提醒她这是不得体的。
在紫宸殿的时候,侍女给她送去泡茶用的东西,被她当做干果给嚼着吃了,惹得众人忍不住发笑,反被徐墨怀斥责。
苏燕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片刻后便在众多贵女中见到了熟悉的面孔。
是徐晚音和林馥,她们正挽着手臂落座。
苏燕悄悄地往后退了两步,有些不敢去看林馥的脸。
即便这一切都非她本意,然而在面对林馥的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生出一种羞耻感。就好像她在与旁人的丈夫私通一般,在未来的皇后面前,她应该就是一个泥点子一样的存在,要一辈子抬不起头。
“陇李氏李太尉,河北节度使李复……”
苏燕听到传召声,偶然想起,当初那个吃人的疯子可不就是什么节度使儿子吗?
她踮起脚朝着人群中央看过去,望了好几眼也没有找到李骋的踪迹,反而是对上了一双噙着冷笑的眉眼。
徐墨怀面上带笑,眼神却阴森的吓人,略带警告地扫了她一眼。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第37章
徐墨怀身着帝王正服,坐在最显目的位置,四周都是他的亲信与要臣。苏燕站在宫女身后,目光从那些瓜果膳食上流连而过,不禁想这些权贵当真是好命。
她从前在村子里,哪里见过这样好的东西,也是到了长安才知道原来菜还能做出花一般的模样。不想她连油盐都是紧巴巴地用,生辰的时候能吃上一顿白米饭就满足了。
也不知道当时徐墨怀陪着她吃那些粗食糙饭的时候,是不是在心中暗自不满了许久。即便她将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糕点留给他,也能被他转头丢弃。
苏燕连站在这群宫女身边,都会感到格格不入。
她们恭谨有礼,端庄得体,时刻等着服侍这满堂权贵。徐墨怀羞辱她时所说的话却是不错,以她的出身,即便做了宫女都只能去干些洒扫的粗活。
如果不是徐墨怀,她应该永远籍籍无名,一辈子做个种地放牛的农女,这满目琳琅便是她梦里都梦不见的。
苏燕心中微动,忍不住抬眼朝着高座之上的徐墨怀看过去,然而这次任由她踮起脚,探着头,也被挡得严严实实,连他一片衣角都没能窥见。就好像只有徐墨怀想看到她的时候,她才能看上他一眼,一旦他的目光落在别处,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别想再看到他了。
——
林馥坐在林文清身边,离徐墨怀的位置不算远,林照则与徐晚音坐在一同,前段时日还在置气的夫妻二人,如今不知为何又和睦如初。
徐晚音就是一个被宠大的公主,两三岁的年纪便被寄养在林家,王皇后带着长公主和徐墨怀一路逃亡受尽坎坷的时候,徐晚音还在温暖的床榻中酣然入睡。
虽然徐晚音骄纵了些,却从没做过什么坏事,即便她怨恨宋箬,也不曾仗着公主之尊要了宋箬的命。林馥看了徐墨怀一眼,很快便低下了头。林文清还当她是害羞,调笑着让她去给徐墨怀亲手送上贺礼。
林馥不耐地拒绝,反低声说:“阿耶当真看不出来,陛下的心思不在女儿身上吗?”
林文清轻斥一声,连忙道:“休要胡说,你是靖朝往后的国母,陛下的恩宠自然会放在你身上……”
这话林馥听了不知多少遍,即使年少因为徐墨怀“少聪慧,美姿仪”的说法对他有慕艾之情,也在父母亲人无休止的提醒中生了逆反心思。林氏一族规矩森严,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林馥实在不甘心,要与一群女人共享一个夫婿。
林馥出神地想着,不远处觥筹交错的声响引起了她的注意,再看过去的时候,发现是李太尉和他的儿孙,几个不规矩的正在皇帝的寿宴之上推杯换盏地喝起酒来,李太尉板着脸在训斥他们。
其中一位面容英朗,肤色稍沉的男子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对着她挥了挥手,大胆地问她:“你是林家的娘子?要当皇后的那个?”
林馥被问得面色一僵,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而后就见李太尉一巴掌拍在了男子头上,责骂道:“混账东西胡言乱语,冲撞了林相国的千金,等会儿就等着陛下打你板子!”
林文清和李太尉一文一武,在政事上十分不对付,林文清听到李太尉这番话,脸也垮了下去,不耐道:“太尉言重了,只是这教养子女还是要上心,哪日无礼得罪了陛下,可没人再护得住。”
眼看两人越说脸色越黑,李骋连忙拍了祖父两下,和林馥赔罪道:“林娘子生得貌美,想必也是个心善的,不会与我这粗人计较。”
林馥应道:“郎君说笑了。”
李骋笑了笑,移开了目光。不多时,他继续在宫女中寻找那个一瞥而过的身影。
起初他也只是觉得苏燕长得漂亮,性子又十分有趣,一点也不娇滴滴的,便想着带回府里做个妾侍,哪想她嘴里没个真话,实则来头不小,倒让他更加好奇了。
祖父隐晦地告诉了他当日带走苏燕的是什么人,一心要他死心,可李骋天生就是个执拗的性子,哪是那么轻易就能放弃的人,只是他没想到,苏燕竟是这宫里一个低微的宫女,如何能让徐墨怀大费周章地救她回宫。
——
苏燕跟着宫女们一同站得腿酸,也仅仅是看到了这贵女们用饭都一小口一小口的,都不怎么动筷子,连喝茶饮酒都要用袖子遮住,再用帕子擦拭本就没什么脏污的手指。
何况他们都是端庄地跪坐着,一连半个多时辰,必定是腰酸腿麻,也不见有谁因此而东倒西歪。
苏燕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她只是听说今日有焰火看,才想着跟宫女们一起来长长见识,没想到吃顿饭要这么久,光是宾客们那些文绉绉的祝词,她就一句也听不明白,也不知僵站着是来做什么的。
好一会儿了,才有宾客出声,要苏燕身边的宫女去温酒。
身边熟悉的人接连走了,苏燕立刻紧张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眼四周的人,生怕自己与她们有什么不同。
正等她局促不安的时候,忽然额头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苏燕轻呼一声,附近的人纷纷扭头看她,似乎是在看哪个宫女这样失礼。
苏燕无措地往后退了两步,想要站在不那么惹眼的位置,结果又一个东西砸到了她。
看到脚下滚落的葡萄,她立刻确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抬起眼恼怒地搜索着罪魁祸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笑得十分放肆的人,他手上捏着一串葡萄,似乎正想再扔过来几个。
苏燕愕然地瞪着李骋,他冲她眨了眨眼,随后附在祖父身边说了几句话,又和一旁侍奉的宫人交代两句,默不作声地从席间退了出来。
李骋不知道去了何处,苏燕不想继续僵站着,又怕自己此刻走了会被徐墨怀追究。过了一会儿,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后背,苏燕没有立刻理会,立刻就被用力地扯了下头发。
李骋再不管她是否愿意,弯着腰抓住苏燕的手臂,将她带离了此处。
苏燕害怕动静太大,被高座之上的徐墨怀给注意到,只好强忍着不作声,等到了人少的地方才掰开李骋的双手,没好气地问:“你想做什么?”
李骋脸上的伤差不多恢复了,穿着身干练的圆领袍,腰间是正时兴的蹀躞带。比起当日灰头土脸满鼻子血的他,此刻的模样才真有几分高门出身的味道。
“你问我怎么了?”李骋扶着假山石,说道:“为了赎你花费了五百两,你估量着怎么还我,别以为进宫了就可以装作不算数。”